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72节
    这便饱了?
    池小秋看了看韩玉娘手上的小碗, 有些担忧:“二姨,你最近是不是积食了?”
    韩玉娘扭捏了一会儿, 薛一舌瞅她一眼,自顾起身往厨下盛饭, 韩玉娘才小声道:“前儿立夏称人, 二姨胖得太多,可不能再吃了。”
    韩玉娘本来在吃食上面不怎么讲究,如今却让池小秋和薛一舌养的, 舌头越来越刁, 眼见着便丰腴起来。她刚思忖着要减些饭食,却不知怎的, 每每等回过神来, 手底下的饭总是又吃得精光,便有些不好意思。
    池小秋近日见韩玉娘吃饭总是扭扭捏捏, 还自纳闷,却听着这个因由,不由噗嗤笑道:“二姨,你这哪叫胖, 难道像原先一样,瘦得跟柴火一般才算作好看么?我看倒是现今的二姨更好些。”
    她这话并非安慰, 韩玉娘原先在涂家时因着辛劳过度,涂家也没甚好饭食——便有时, 也让涂老太藏起来,不与她吃,常年瘦得脱了形。池小秋方见她时,韩玉娘的眼都是眍的,显是没好日子过,等接着她回来,自然要好茶好饭养着。
    韩玉娘年纪轻时,也是街头坊里出了名的一枝花,这会让池小秋养得,颊边的轮廓逐渐圆润起来,少了风吹日晒,整个人都变得透白,袅袅婷婷走出来,添了许多风韵。
    池小秋捧着脸认真看韩玉娘,跟她道:“二姨,这样好看,真的!”
    近些天徐家三姑娘让她娘逼得更狠了,能带进去入了徐晏然口的吃食夹带越来越少,徐晏然比去年他们初初认识时还要清减,下巴尖得只剩了骨头,看着便忒可怜。
    池小秋只要一想着徐晏然如今的样子,便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忙又给韩玉娘夹了两筷子菜:“二姨多吃!若有人嫌弃你胖,咱们不嫁也罢!”
    韩玉娘哭笑不得:“二姨都多大了,还有什么想头,倒是你,一天大似一天了,这嫁来嫁去的话,怎么还总挂在嘴边?隔壁周家惠姐眼见着就说定亲了,你呢,还满地里往外头跑…”
    韩玉娘想着池小秋的新食铺,在心里头接连叹气,算上虚岁,该十六了,大姑娘一个,竟不知心急,只知道在灶前张罗,再一想想眼见着便能取□□名的钟应忱,心瞬间更沉了。
    那小子心思深得怕人,若以后真是做了举人进士老爷,就看着小秋不放,只消纳了做妾便罢,家里头谁能挡得住。
    韩玉娘心思转得十分快,再一看自家姨甥女,天天没心没肺跟薛一舌惦着讨教虎皮肘子,眼前仿若已经出现了她让大妇揉扁搓圆的凄惨境地,心里头一酸,险些要滴下泪来。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头打定了主意。不行,小秋这女婿,甭管小秋自己上不上心,她这个当二姨的,都得赶紧寻摸了。
    池小秋不知道韩玉娘已然想尽了她一生,还落在她方才说起的事上来:“惠姐姐的亲事已经定了?”
    “说是已经看定了,是城里头的,听说也读书,家里头现开着十几家铺子,若嫁过去时,便是现成的奶奶夫人。”
    “那敢情好,”周惠姐是池小秋往柳安镇来后第一个朋友,她能得个好归宿,池小秋自然欢喜。
    她们两个正说着,门口忽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往院子里探头,池小秋忙站起来迎:“周大娘,是来找二姨不是?”
    来人正是周惠姐的娘方氏,手里还拎着许多果礼,开言便笑:“我这次,却是来求小秋的。”
    她生性爽利,这么一让座的功夫,便已然将来意竹筒倒豆子般都倒了个干净,原来男方已往周家来讨了年帖,两边看着中意,周家便定了三天后办许亲酒。
    “好小秋,大娘知道你手巧,外头怎么寻也不如你一半手艺,这回可能帮帮你姐姐,将这许亲酒办得新巧些?”
    方氏有自己的小心思。这门亲事是婆婆娘家亲戚牵的线,寻的人家是她们等闲攀不上的,她原来怕是这秦家里小爷有什么不妥,才往下寻摸看中了惠姐,不想等见了人,人才齐全,再清秀大方不过的人品,心里头满意到十分。
    只是因着牵出这条红线来,婆婆那家亲戚气焰抖到天上去,方氏生恐自己哪里不周到,更落了闺女的面子,让人瞧不上,细细想了一宿,便备齐了礼来求池小秋掌宴。
    池小秋只留了荷包里头一半银子,其余仍推回去,笑道:“我开这新铺子,还得多谢大娘一家在外头帮我各处说与人听,这席面,我只接十五两就够了。”
    韩玉娘在旁边插不上话,只能听着方氏没停得夸着池小秋,心里头忽然一动。
    池小秋确实有个想法,若想求技法常新,最好的便是接各色席面,各家有各家的要求,而周家求上门的这场许亲宴,便是她初出茅庐做出的第一场整席面。
    周家这场宴,就设在了初初开张的池家食铺里头。
    池小秋精心量了四面回廊,足够设六桌饮馔同时开席,正好坐满周家与要结亲的秦家一众邻里亲眷,只是若在每桌都设上十六碟,十五两银子还差着些。
    池小秋在曲湖边的肉市菜市盘桓了一天,便决定只用四个大盘,四个小碗,两样面点两样汤,其余四碟正好用时鲜果子凑齐,足够一桌的人吃了。
    许亲宴,原是两家许亲,两相和合,自然取的是一个吉利,再为了全周家脸面,讲究个细巧,宴席虽小,要求却不少,池小秋细细琢磨,一道菜一道菜地拟起来。
    这些时日薛师傅教的菜正好便派上了用场。文思豆腐放入盏中,浑如一副流动的山间水墨,雅致清新,咸淡适宜,正好可以做一道汤品。虎皮肘子金黄灿烂,软嫩不腻,是道天然的富贵样式,可做一道热菜大盘。山林新笋一重重剥了壳,只取最里头最嫩的笋尖尖,和鸡腿一起做成道笋尖煨鸡腿,既是时鲜也是热菜。
    池小秋反复思量,一会儿写出几道,一会儿又划掉几道,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前四道大菜却总是少了一个定不下来。
    薛师傅将刀在石头上霍霍磨亮了,切了块猪皮在刀上两边擦了擦,道:“剩下那道就定个一品蟹粉狮子头。”
    前头刚买的五花肉还剩了不少,薛师傅就现将肉皮切了,下剩猪肉分作七成瘦肉,三成肥肉,却不放在一起斩,而是规规矩矩切丝切丁,稍稍斩上几次,就做成了肉馅。
    葱白春笋马蹄切丁,同肉馅混在一处,四月的河蟹不怎么肥,要多拆几只才能多得些蟹肉蟹黄,一同倒进盆里,磕破只鸡蛋,只留鸡子清,诸般材料都汇齐了,便见薛师傅快速将肉团来回揉按摔打,使得肉馅越来越紧实。
    “摔的时候得上劲,不然煮的时候容易散。”
    薛师傅一边跟池小秋说话的功夫,手中攥了一团肉,一松一捺,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极大肉圆子就从他手中滚了出来。
    黄沙罐底下铺上一层竹笋黄芽菜,将四个大肉圆子端正坐在上头,上面盖上青菜,文火慢慢煮开,待一个半时辰后起锅,便见汤色清澈如茶,四粒雪白肉圆子在汤中沉沉浮浮,盛进碗里霎是好看。
    因为几经摔打,又调了肥瘦肉的比例,这样的狮子头吃起来十分筋道,上头一点蟹黄点缀中央,添了几分娇嫩,等吃到嘴里,才晓得蟹肉蟹黄添在狮子头中间的时候,增添了多少鲜甜滋味,笋丁带着清气,更显得整个肉圆不见半分油腻。整道菜清爽可口,若是加在那四道热炒里头,定然别具一格。
    池小秋高高兴兴添齐了菜单子,千挑万选买齐了食材,就等着这一日正午时分,周秦两家子都上门来,品一品她头一回做成的许亲宴。
    惠姐今天打扮得十分鲜亮,海棠红的短衣,玉簪绿月白间色的十幅软绸裙,玉色的绣鞋连半点泥土也没踩过,娇艳中还显温柔,她今天不坐外席,便来了厨下,想帮着池小秋打打下手,却让她推了出去。
    “可别让油溅脏了你这裙子!”
    池小秋不会刮着脸皮臊她,倒让进来天天被打趣的惠姐多了几分自在,便站在门边看池小秋忙活。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待站了一会儿,便见她手中一把刀如臂指使,剁起馅儿来连残影也看不见,不由暗暗吃惊。
    池小秋往冰裂纹甜白釉瓷盆里头小心翼翼放了四个丸子,取双喜之意,一托盘上头能放四大盘四喜蟹粉狮子头,惠姐怕她吃力,便要上前去帮她,池小秋力气大,轻轻松松便端了起来。
    两边这么一退一让出了门,惠姐便撞见了一个方进来门往里头走的人,正好听见她两个争执声,往里头一望。
    惠姐陡一愣神,忙往旁边缩。
    池小秋却看得清楚,却是她先前在云桥铺上见过的那位,想尽办法占了他们便宜的人。
    这会竟还敢过来!
    池小秋哼了一声,待转头,却见惠姐羞得脸通红,还带着几分惊慌。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浮现,接着池小秋便听惠姐细声道:“他既来了,我便不能出去了。”
    这人,便是惠姐要定亲的那位秦小爷!
    第86章 炸虾段
    “东家, 我再认错不得,就是他!那天往桥上来,借着别人吃完没收的碗, 拿个馒头搜刮小菜的抠唆鬼!必是看着咱们铺子新开张, 又想上门往咱们这占便宜!”
    小齐哥只远远跟他打个照面, 一眼便认出来了,愤愤问池小秋:“可要撵了他出去?”
    “撵出去?”池小秋抬眼瞧着他一路往许亲宴正桌而去, 微微冷笑:“还不知充的是人是鬼,怎么撵?”
    池小秋回想着方氏韩玉娘跟她说的:读过书, 家里头正经十几个铺子, 从小在兰江镇长大,后来才迁到县里来的。
    旁的她不知道,便是这人手上与她相似的茧子也说不得什么——难道不许别人喜欢下厨不成?可有一件事她却是晓得的, 家里头衣食丰裕还要占旁人一食一饭便宜的人, 怕也不是什么良人。
    惠姐平时最是要强,可也最是利落, 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心眼也好,池小秋可不想看她落进火坑里头。
    兰江长大的是么?正好, 今个便好生请他尝尝这四小碗。
    池家食铺的后院将临水的门给卸了,只在水榭旁围了一圈木栅栏,四面游廊几经曲折,正好弯出五亭, 连在一起连□□桌也是够的。其中正宴三桌都摆在了水榭之上,觥筹交错之际, 正是热闹时分。
    眼下四大盘已然上齐,红煎鲥鱼让油煎得颜色灿黄, 上头洒了些金丝小葱,摆出腾跃之势,又吉利又好吃。笋尖煨鸡腿色泽诱人,笋子清鲜爽脆,鸡肉滑口咸嫩,入口之时,一荤一素两样食材正好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肘子如虎皮斑斓,软糯糯的肘子皮稀嫩嫩的肉,软烂的只能动勺子。蟹粉狮子头汤色清透,大而圆的雪白丸子上头点缀着金黄蟹黄与玉白蟹肉,让丸子更添十分水鲜。
    连名字起的都带着祥和喜庆,什么双喜如意,龙门鱼跃,着实给周家长了面子,因此当池小秋亲自端着四小碗菜过来时,就见周大娘与方氏面上带笑,舒展里头带着隐晦的得意,正让着牵线的李姨妈与秦家人吃菜。
    “让旁人端便罢了,你忙的这样,怎么还亲自过来?”池小秋一露面,便得了方氏嗔怪。
    “这可是周奶奶家里头的大事,当然要来看一看,”池小秋将那几盘小菜放到桌上,笑说:“菜有没有什么不好的,要是有,尽管告诉我,我立刻改去。”
    便是隔着桌,池小秋也能瞧见秦小爷望向她时,一瞬间的慌乱。
    池小秋一垂眼,心里头暗暗冷笑一声。
    有的慌就好,他既慌了,池小秋就越发淡定起来。
    池小秋干脆不走了,就站在一旁,笑吟吟一样样菜跟他们说:“这个炸虾段,咱们柳安多是用鲜虾直接裹上绿豆粉下锅来炸,兰江镇的做法更细致,是拿虾肉鱼肉剁碎成绒,一并拿嫩豆腐皮裹了,切成一寸来长的小段再放进油锅炸,好几层味道叠在一起,更好吃些。”
    众人顺着她指着的方向,去看正中的小盘,果然里头豆腐皮段炸得焦黄酥脆,在盘中摆成连环如意的形状,里头透着微红虾肉同玉白鱼茸剁成的肉馅,旁边还衬着鲜红萝卜丝与翠绿的芫荽丝,正巧与盘上蔓草缠枝莲纹连作一体。
    席上便有人笑道:“嗳呦,这可怎么好让人下筷子,好看得像画的一样。”
    “小秋这姑娘,手也灵心也巧,”方氏笑弯了眼睛,给众人都布了菜,又跟秦小爷道:“这菜还是听说秦家侄子从小在兰江长大特意做的,快尝尝合不合口。”
    众人这才纷纷动筷,都赞虾段炸得甚好,外皮焦酥干脆,里头鱼虾绒捶打得十分细腻,脆嫩两样口感融合在一起,再配上些萝卜芫荽,十分爽口,哪一样都不过一分,也不少一分。
    再看其他几样,也不逊色。猪肚在水里汆过,正挑着熟得恰恰好的时候倒出,切作肚丝,松菌泡水焯水,等到出锅时既不显得太过软烂,而失去了松菌本来的韧劲,又不能带着生味,倒上酱油和醋直接生拌,吃到嘴里的时候肚丝柔韧里头还有微微爽脆,松菌增其清香,陈醋丰富了微酸的口感,夏日里头配酒吃,最是惬意。
    青菜炒杂果仿佛让人窥到秋天丰收的盛况,青菜本身便是一样菜蔬,再配上白果的鲜脆,笋片的清香,冬菇的厚重,姜汁的辛辣,酒的醇厚,芝麻油的特有的香气,是一份又能养人又有各重风味的素食。三友萝卜三色俱全,同松菌猪肚一样,是最好不过的下酒菜。
    精致碗碟,精致小食,连着文思豆腐羹如岚烟如云雾,百果糕十来种果子颜色鲜亮,甜而不腻,连盛在碗里的米饭都有荷香水气,这一顿饭吃的,真是舒服极了。
    等到最后的果子山端上来,跟着秦小爷一同过来的小厮眼里头,也少了许多轻慢,多了些尊重。
    方氏从旁人态度上也能觉出,自己这宴席摆出了十分的体面,胸背愈发挺得笔直,每上一道便招呼着秦小爷尝一尝,旁边的小厮因此片刻不得闲,常得遵着方氏的话,给秦小爷这边夹一筷子,那边舀一勺子。
    秦小爷开始时还想要去接,后来便只能坐在那里一筷接一筷的吃,生怕一抬头,目光便跟对面的池小秋碰到一处。
    池小秋却不放过他,偏大大方方唤了他问道:“听说秦大爷家乡兰江,这几道菜我也是新学,不知道地不地道,可有要改的地方?”
    秦小爷避着她咄咄逼人的势气,只能道:“都很好,都很好。”
    方氏在旁边瞧着,越发觉得这姑爷知礼懂礼,心下里更加满意,连送秦小爷出门的时候也十分关心,远远瞧着,已经是有丈母娘的偏爱之情了。
    池小秋往回廊里头呆呆坐了半日,雇来的伙计忙着收拾东西,小齐哥悄悄问她:“东家,咱们怕不是认错人了?那个秦小爷,看着可不像是吃白食的…”
    他说到半截,便听池小秋竖起指头嘘了一声,忙住嘴,转头时便听着惠姐过来,脸上尤带着一朵红云,比平时多了几分羞怯,跟池小秋正经道了个万福:“这次的宴不知道要你花多少心思,方才我娘还说,要好好谢你。”
    池小秋瞧着她这样子,分明是看中了,心里头更沉了些。
    “好囡囡,这多出的钱你怎么也得收下,你可是帮了大娘大忙,你放心,以后凡是店里头用的着大娘的地方,只管来家里说!”方氏跟在后头,正看着池小秋推脱,忙紧赶两步,把手里头的荷包往她手里塞。
    “你若是不收,那便是看不起大娘了!连你阿婆也要生气了!”
    池小秋心一横,拉着方氏周大娘并惠姐,往水榭边坐下,这里地方清净,四下无人,也不怕别人听见。
    “大娘,阿婆,这门亲事,最好能再让周大伯往县里头亲去打听打听,再定不迟。”
    她这话说得十分郑重,饶是面庞稚嫩,也不由让方氏几个心里一个咯噔,再看惠姐,脸早已白了。
    “小秋,这话可不好乱说,你以前熟惯这户人家?”
    周阿婆尤其不高兴,这门亲事却是她娘家亲戚牵来的线,并不像那寻常的媒人,上下嘴皮一碰,为了钱财硬要撮合伤天害理的姻缘。
    池小秋摇头道:“我没去过县里,并不认识什么秦家,可今天这位秦小爷,我却是见过的。”
    她便将几月前云桥上,那人拿着馒头蹭她家小菜的事一一说了:“我这云桥食铺开了一年多,从没见过这样想破了脑袋占便宜的法子,所以记得格外清楚些。”
    怕方氏不信,她又道:“不独我记得,连小齐哥也记得清楚。”
    方氏的手紧紧掐着桌子,脑子里乱成一片,问着池小秋的声音格外气弱,近乎带着些恳求的希冀:“已经…隔了几个月,会不会…会不会是…看错了?”
    这样的希冀太过沉重,重得池小秋有些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