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三十六章
    傍晚时分, 府军和健仆返回城西。
    县衙门前跪了五十余人, 除了重录考核的职吏, 被黜免的散吏也群集至此, 希望县令能大发慈悲, 不要夺了他们的差事。
    两名散吏跪着叩头, 重重的几下之后, 额前青肿一片。众人仿效而行,砰砰声不绝于耳。见到府军和健仆归来,门前的求饶声顿时增大数倍。
    “仆一家老小全赖禄米, 求府君开恩!”
    石劭视而不见,迈步绕过众人,直接走进府门, 眼角余光都懒得给。
    廊檐下, 桓容一口气吃下五个蜜桃,两盘麻花, 三张谷饼, 仍不觉得饱。小童习以为常, 捧着空盘往厨下吩咐备膳, 以郎君如今的饭量, 估计要蒸出两桶稻饭。
    “府君。”
    “敬德回来了,快坐。”桓容招招手, 将一盘蜜桃推到石劭面前,“会稽郡的蜜桃, 敬德尝尝。”
    石劭沉默两秒, 忽然很想叹气。
    相处越久,对桓容的了解越深,他对自己的识人之能越是产生怀疑。
    当然,并非说桓容无才,没有掌控郡县之能,也不是说桓容行事没有体统,不符合士族标准,而是桓容的性格有些特别,尤其是他的饭量,竟比府军壮汉还要惊人。
    不足弱冠的士族郎君,一餐最少半桶稻饭。膳后不到两刻,整盘寒具上桌,再过两刻,婢仆又送上蜜水瓜果。
    住在县衙的时间里,石劭从惊奇到淡定,从愕然到习惯,经历了一段堪称奇异的心路历程。
    正身坐下,石劭拿起一枚蜜桃,擦去桃上水珠,张嘴咬下一口。
    桃肉几乎是入口即化,丰满的汁水溢满口腔。
    石劭愣了一下,不是感叹蜜桃的甜美,而是开始认真思考,将这样的桃子运送到北地,能从胡人口袋里掏出多少金银。
    桓容双臂撑在身后,沐浴在傍晚的霞光中,嘴角带笑,整个人似罩上一层光晕。
    “明天注定是个晴日。”
    石劭握着蜜桃,视线落在桓容脸上,有瞬间的愣神。旋即转过头,继续将桃肉吃净,盯着赤红的桃核,许久没有出声。
    “敬德?”
    “府君可曾听闻慕容鲜卑凤皇儿?”
    “哦?”桓容诧异挑眉,坐正问道,“愿闻其详。”
    “慕容鲜卑贵族素有美名,尤其皇室之中。”石劭放下桃核,取过布巾擦手,道,“仆在北地时,常闻清河公主艳绝六部,其弟尚在九龄之年,美名已广为流传。”
    “所以?”桓容不解的看着石劭。慕容鲜卑漂亮与否和他有什么关系?渣爹隔三差五抢美人,他可没这爱好。
    “仆之意,胡人见识鄙陋,未曾知晓郎君。”
    桓容僵了两秒,心情很难以形容。
    他知道时下就是这种风气,夸赞男子的美貌并不犯忌讳,可听在耳朵里怎么这么别扭?
    慕容鲜卑,清河公主,似乎有些耳熟。
    鲜卑皇子,小字凤皇。
    桓容表情微顿,该不是历史上相当有名的那位吧?
    正思量间,小童捧着漆盒归来,身后跟着数名婢仆,手托炙肉,合力提着稻饭。之所以这么快,全因厨下熟知桓容的习惯,提前准备妥当。
    “敬德留下用膳。”桓容起身笑道。
    “诺。”石劭没有推辞。
    两人走进内室,婢仆将炙肉稻饭分桌摆放,又取来酒盏,舀起的却不是美酒,而是阿黍特别调制的蜜水。
    食不言寝不语,石劭久居北地,礼仪习惯却没有更改。
    两人对坐用饭,一样的严循礼仪。区别在于,桓容的扒饭的速度快过三倍,稻饭转眼少去一半。
    上司没停下,下属总不好先落筷。
    石劭一边数着饭粒,一边在心中感叹,陪府君吃饭着实是个考验。
    健仆府军忙碌整日,归来后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厨夫送上饭食,立即捧起大碗盛饭,浇上香浓的肉汤,再夹上两筷腌菜,几口就是半碗下肚。
    因为用饭的人多,厨夫为节省时间,将蒸饭的木桶提到院内,搭起简单的灶台,上面架着翻滚肉汤的大锅。
    大块的羊肉被沸水冲起,翠绿的葱花浮在油汪汪的汤面上,香飘十里,引得人食指大动。
    府内开饭,众人吃得肚圆,府外跪着的职吏和散吏却是叫苦连天。
    跪了足足大半天,承受烈日烘烤不说,更要忍饥挨饿。如今闻到肉汤的香味,咕噜噜的腹鸣声此起彼伏,当真是苦不堪言。
    看着他们,捆在马桩上的探子直想翻白眼。
    这点罪就受不了?他们可是整整捆了半个月!每天蚊叮虫咬,顶着一张猪头脸还要时不时被城西的县民啐一口,到底谁更惨?
    夏日时长,酉时末天仍未暗。
    随着燥热退去,蚊虫变得活跃起来。
    马桩上的探子无处可藏,只能任由蚊虫叮咬。县衙前的职吏和散吏受不住,巴掌拍落的声音愈发响亮,自己打不着还要请同僚帮忙。
    不知内情者看来,活似五十人彼此看不顺眼,互扇巴掌,准备开一场群架。
    几名职吏手上拍蚊子,嘴里互相埋怨。
    “我早说过县令出身不凡,下马威之事不可取!”
    啪!
    “早听我言,哪会有今日!”
    啪!
    “事情已经这样,说这些又有何用!”
    啪!啪!
    一名职吏开口反驳,两巴掌扇在脸上,登时留下清晰的红印。
    大门内,酒足饭饱的健仆趴在门板前,透过门缝观望,看到职吏们的惨状,不由得嘴角咧到耳根。
    该,活该!
    让你们胆大包天妄想给郎君下马威,活该有今天!
    最先被抓的三名职吏因表现良好,已经免除捆马桩的待遇,被罚每日推土拔草,不敢有半点怨言。对比门外同僚的遭遇,三人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被抓得早,醒悟得快,万幸啊。
    从正午到酉时,再从酉时到子夜,除府军健仆归来,县衙门再未开启。
    职吏和散吏跪在门外,走又不敢走,留下就是受罪。临到夜间,耳边传来野狼的嚎叫,附近林中闪烁点点幽绿,不由得开始心惊肉跳。
    县令铁了心不见,他们守在这里全无用处,说不定还要喂狼!
    随着狼嚎声此起彼伏,不下数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差事没有了,可以想别的方法养家糊口。实在不行,依附家族嫡支也是条活路。如果平白无故落入狼腹,到阎王殿前都没法喊冤。
    思来想去,终于有一名小史和贼捕掾咬牙站起,互相搀扶着往城东走去。不到十息,又有五六名职吏和散吏起身。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余者开始心神不定,表情中透出几分焦躁。
    一名都亭长起身,当即有一名乡佐跟随。
    亭长佐官牢牢的跪在地上,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半个时辰不到,县衙门前空出一大片,散吏全部离开,职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两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又有一人坚持不住,想要起身回家,手臂忽被同僚拉住。
    明亮的月光中,亭长佐官的声音清晰入耳。
    “大半日能坚持下来,不差这一两个时辰。”
    闻言,剩下的六人磨了磨后槽牙,终于下定决心,在门前候上一整夜。
    不知过了多久,狼嚎声逐渐远去,天边微亮,六人用力搓了搓脸,紧绷整夜的神经稍微放松。
    卯时中,天色大亮,温度逐渐回升,挂在发梢和眉间的露水开始蒸发。
    亭长佐官打了个喷嚏,睁开双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转头数一数,加上自己共有六人,一个也没少。
    双腿跪得麻木,动一动都是钻心疼。六人正揉着膝盖,忽闻吱嘎一声,县衙门终于开启。略显刺耳的声响,在几人听来却如仙音一般。
    六人齐刷刷的抬起头,十二道目光射向门内,落在开门的健仆身上。
    “府君有召,随我来。”
    话落,健仆抱臂等着六人起身。见他们上一刻满脸激动,下一刻便呲牙咧嘴,捂着膝盖脚步踉跄,半点没有同情的意思。
    “快些。”
    健仆脚步如飞,六人压根不敢抱怨,只能彼此搀扶着加快速度,以免被健仆落得太远。
    穿过前堂和两条回廊,健仆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六人紧赶慢赶,几乎是三步一跌的行到屋檐下,站定之后心如擂鼓,腿上的酸麻都被忽略。
    “郎君,人已带到。”
    健仆在门外禀报,一名小童走到门前,扫过几人一眼,随即点点头。
    六人大气不敢喘,随小童走进室内。
    县衙荒废日久,经过整整一个月的修缮,墙壁屋顶仍是老旧。
    地面铺设竹席,想是为盖住破损的地板。
    桓容着蓝色深衣,正身坐在蒲团上。右侧坐着石劭,刘牢之位在左手边。
    刘参军很不明白,不过是来知会一声,告示已经张贴,县中豪强得到警告,丈量土地等事有府军护卫,自己是时候启程返回京口。结果话没说上两句,莫名其妙又成了“证人”。
    按理来说,吃一堑长一智,有过之前经验,不该再轻易踩坑。无奈防得住桓容,防不住一旁安坐的石舍人!刘参军一脚陷入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越想越是憋闷,刘牢之对着石劭咬牙,满面黑云。
    几名职吏刚刚行礼,抬头对上刘参军一张黑脸,差点当场跪下。心中暗道,莫非县令不是想饶过他们,而是带进来一刀咔嚓掉?
    “府君,仆等知错!”
    以亭长佐官为首,几人不敢多言,更不敢直视桓容,直接低头认错,希望能给个宽大处理,好歹保住饭碗。
    “尔等当真知错?”
    “仆等不敢诳言。”
    桓容没有出声,室内陷入沉默。六人顿觉压力倍增,额头开始冒汗。
    良久,头顶终于响起声音,“如此,便视尔等通过考核,可重录任用。”
    考核?
    重录?
    六人愕然抬头,猛然记起告示中的内容,心开始狂跳。
    县令不予召见,莫非不是惩罚而是考验?
    “北地正逢战乱,盐渎处于要地,临近慕容鲜卑,极可能有乱兵逃窜。如遇险情,必要县衙出面安民。”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留意六人表情,面色愈发严肃。
    “心志不坚者,遇事恐将慌乱,纵有才干我亦不用。尔等能经住考验,每人禄米增半。此后如能葆力勤恳,可取尔等为国官。”
    喜从天降,六人激动得不能自己,恐慌、抱怨全都消失无踪,满心都是感激。
    “谢府君不罪,仆等必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府君大恩!”
    桓容受下几人拜礼,嘴角隐隐勾起一丝笑纹。比起和桓大司马斗智斗勇,和郗刺使玩猜猜看,他果然更喜欢和实诚人打交道。
    六人再拜起身,脸色潮红。
    桓容趁热打铁,令六人立即走马上任,和之前抓到的狱门亭长贼捕掾一道丈量田亩,清查佃客荫户。
    “仆等必不负府君信任!”
    “善!”
    桓容笑眯眯点头,就差拍着对方的肩膀说一句:加油,我信任你!
    待到几人走出县衙,头脑逐渐冷静下来,终于醒悟到刚刚答应了什么,又做出何等保证。
    “真要查?”
    按照县令的意思去查,县中的豪强必要得罪彻底。
    “查!”亭长佐官用力咬牙,坚定道,“我等今日进了县衙,必被视为投靠府君。一不做二不休还能博一条出路,三心两意、左右摇摆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对!”狱门亭长见识过桓容手段,吃足了苦头,顶着一张肿脸坚决赞成。
    余者不再迟疑,反正已经豁出去,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纵观南地,谁的权势能超过桓大司马?
    陈氏盘踞盐渎百年,的确树大根深,可除了早年的陈孔璋,再没出过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是仗着吴姓,压根不会有今日!
    九人同县中豪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三人更是陈氏旁支远亲。然而,涉及到自身性命和利益,这些关系全部可以剪短,没有半分犹豫。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别看他们是不入流的职吏,真要计较起来,照样能拉拢不少势力。背靠桓容,未必不能让陈氏投鼠忌器。
    桓容忙着在盐渎丈量土地,清查户口,朝盐渎豪强砍下第一刀。
    远在北地的慕容鲜卑,同样有人看出佃客荫户的弊端。以尚书左仆射广信公为首,部分鲜卑有识之士上表国主,尽言此间弊端,希望能由朝廷下旨,强令豪强贵族放民。
    “豪贵恣横,大蓄私奴,致使民户减少,吏断常俸,战士绝廪。”
    “宜丈量国内田亩,清查佃客,罢断诸荫户,厘校户籍,尽还郡县。”
    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料表书进上,彻底捅了马蜂窝。鲜卑皇室和贵族首先跳出来反对,大有“谁敢查他们的田,放他们的佃客,他们就要谁命”的架势。
    广信公顶住压力,和反对方据理力争,闹得不可开交。
    鲜卑朝堂乱成一锅粥,战场上等不到援兵补给,接连被王猛率兵大败,上邽守将全部战死,临近郡县全被氐人夺去。
    在此情况下,慕容亮和秦璟达成一致,愿以五百户汉人换一颗金珠。
    两人的协议是私下达成,并未知会慕容涉。直到慕容亮回国,开始明里暗里搜集人口,渔阳王才觉得不对。
    可惜为时已晚,以秦璟的性格,想要撕毁协议除非慕容亮死,否则,该给的人丁一个都不能少!
    氐人败给鲜卑人的财大气粗,想要带走慕容亮,只能设法在途中硬抢。来时打了一路,离开时会更不太平。
    目送两支队伍行远,秦璟抬起右臂,接住俯冲落下的苍鹰,解开苍鹰腿上的绢布,看到其上内容,眉尾不禁扬起。
    号称“南皮财神”的石劭趁乱逃离乞伏鲜卑,已有数月不知去向。秦氏在北地寻找未果,预期他已南渡晋地,遣人赶往建康城,可惜始终没有找到线索。
    不料想,他竟在射阳和盐渎一带露面。
    射阳,盐渎……
    秦璟拂过苍鹰背羽,恍然想起,赠他金珠的桓容,出仕之地似乎就在盐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