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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庾希逃出建康, 桓容早已经得知。让他没想到的是, 这人竟然逃去了京口。
    到底是自己去的, 还是被郗刺使抓去的?
    “相关内情, 使君信中俱已写明, 仆不便多言。使君令仆当面告于府君, 前青州刺使, 现为海陵郡守的武沈是庾希外兄,此番将随大军北上,就在桓使君帐下。府君如若遇上, 需得谨慎应对。”
    桓容点点头,谢过刘牢之,趁众人架设营地时, 独自登上武车, 关上车门,展开郗愔的书信, 仔细看了起来。
    郗刺使是老谋之人, 想要读懂他的书信, 绝不能只看字面意思, 必须耗费脑筋研究, 深思字里行间是否存在暗示。
    这样一想,桓容又觉得头疼。
    爱好什么不好, 偏爱玩猜猜看!遇上直脑筋,别说读懂信中暗示, 估计连话都听不明白。
    桓容靠上车壁, 想起初见郗刺使,面对两只麻雀的尴尬,不由得叹了口气。
    “缺乏经验,还得多练!”
    信中写明,庾希并非被郗愔抓去,而是在乘船逃出建康之后,主动找上京口。
    说起他这一路,也算得上险象环生。
    绝不会有人想到,堂堂的士族家主竟会藏到鲜卑胡的商船中,借机躲开府军的盘查。
    然而,胡人可不是好相与的,尤其常年走南闯北,和各族打交道做生意的鲜卑胡商。
    庾希给出的价钱不低,甚至可以说丰厚,但架不住人心贪婪,欲壑难填。
    船刚出了建康,鲜卑胡商就要坐地起价,从之前的五十金增至一百斤。并且,随行的部曲都要以人头付钱,每人一匹绢,绝不能再少。
    庾希当即大怒,却被胡商威胁,如果不合作,商船立刻掉头返回建康,将他交给朝廷,总能换些好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庾希咬碎大牙和血吞,答应了胡商的条件。
    胡商并没能高兴多久。
    等船至海陵,海陵郡守派人接应,庾希率部曲下船,做的第一件事是感谢外兄武沈,第二件就是借出人手,屠灭两船鲜卑胡。
    无论是威胁他的船主,还是压根不知底细的船夫,不管是鲜卑奴还是船上雇佣的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抓出来砍头,尸体绑上大石,沉入河底。
    为保消息不泄露,两艘商船当场焚毁,借村民口口相传,言是鲜卑胡分钱不均,出现内讧,一番厮杀之后,彼此放火烧船,最终同归于尽。
    如果是汉家船只,官府必会仔细详查,就算是海陵郡守也未必能兜得住。
    换成鲜卑胡商,别说烧了两条船,哪怕数量多出几倍,晋朝的官员也不会自找麻烦,百姓更不会心生慈悲,反而会拍手称快。
    庾希杀人泄恨之后,将带来的金子交给武沈,同其商议,此番逃出建康,绝不能再回去,更不能被桓大司马的人发现,否则必死无疑。
    两人商议的过程,信中并未详叙。只因庾希人在京口,却不是以犯人的身份被关押,投靠郗刺使的部曲知道有限,能透出这些消息已是不容易。
    武沈也不是傻子,收留庾希是看在亲戚份上。但和他一番对话,知晓他竟是隐瞒消息,独自逃出建康,别说暗中通知庾邈等人,就是宫里的庾皇后都丢在了脑后!
    这样一想,武沈不由得脊背发凉。
    这样的人可以信任?
    庾柔庾倩为了家族甘愿赴死。庾希为了自己性命,竟是连嫡亲的兄弟都不顾,自己和他仅是表亲,难保哪天不会落到庾柔两人的下场。
    然而,让武沈向朝廷举发,或是暗地给姑孰送信,他又做不到。
    庾希可以六亲不认,他却过不去良心那关。
    好在北伐日期将近,武沈接到官文,即将带兵前往兖州。这给了他借口,能够暂时摆脱这个烫手山芋。
    武沈离开后,海陵也不会安全。
    庾希左思右想,竟是打算前往京口投奔郗愔。
    看到这里,桓容不禁咋舌。
    是他不理解古人,还是庾希的脑回路本就迥异于正常人?
    只要肩膀上扛着的不是倭瓜,必定应当清楚,庾氏落到今日下场,桓大司马和郗刺使都是“功不可没”。
    逃命途中投奔郗愔?
    不怕被对方一刀宰了?
    “这人到底怎么想的?”
    桓容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只能向下继续看。
    “郎君,膳食已好。”
    车厢外,阿黍的声音传来。
    桓容忙收好书信,放到车内暗格,推开车窗道:“请刘参军和两位舍人同坐。”
    “诺!”
    阿黍福身应诺,领着健仆开始安排。
    时逢六月,盐渎多雨,相隔两县之地却是艳阳高照,不见雨水的影子。
    两支队伍汇合后,暂时在河边扎营。
    盐渎的队伍埋锅造饭,搭建围栏,京口的府军在一旁看着,时而搭把手,都是啧啧称奇。
    粮车经过改造,装载量增大,车上不只有粮草,还放着叠成一摞的木板。
    起初,府军不知木板用途,走过粮车时并未在意。
    直到有私兵解开绳索,将木板立起,互相榫接,插-入榫头,迅速在营地周围架起围栏,甚至借助粮车搭建起简易的瞭望台,动作快得惊人,才引来众人瞩目。
    瞭望台组装完毕,有府军忍不住好奇,寻到同是流民出身的役夫,借机开口询问。
    “我还是头回见,当真是了不得!”
    “这不算什么。”厨夫一边起火架锅,一边抓起肩上的布巾,擦去额头冒出的热汗,笑道,“这些板子用途可大,这才哪到哪!”
    “果真?”
    “当然!”
    厨夫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父辈自青州逃入淮南郡,其后几经辗转,始终是衣食不济,勉强果腹。来到盐渎之后,更被当地豪强抓为私奴,最小的孩子被饿死,妻子差点哭瞎双眼。
    去岁桓容赴任,盐渎县内的豪强几乎被铲除一空,仅存的两三家也不成气候,都是缩起脖子做人,称得上富户,却再不敢为豪强。
    厨夫一家由私奴放为民,丁男丁女都得了田地。次子不愿种田,凭借过人的良膂力得到典魁青眼,投身为县令私兵。
    桓容奉命随军北上,除私兵之外,需有役夫跟随,负责驱赶大车,喂养骡马,准备膳食。
    厨夫主动应役,不是为两匹布和一匹绢的安家钱,而是为报答县令大恩。
    “不是桓府君,哪有我等今时今日!”
    和厨夫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这就造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其他郡县征发役夫,除了活不下去的流民,多数人都是能躲就躲。到了盐渎,应役者无数,负责记录的县衙职吏都吓了一跳。
    厨夫能成功应役,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也差不了多少。
    能在不惑之年“挤掉”二三十岁的青壮,随桓容一同北上,除了做饭的本事,抡起刀-枪照样能够杀敌。
    一旦战事起来,前方的府军私兵不够用,役夫都要顶上。
    遇上狠心的将领,更多的役夫会成为人盾,换做后世的话就是“炮灰”,论死伤率,竟是比普通将兵还大。
    盐渎的役夫却不管这些。
    他们相信,以桓县令的为人,绝不会做出此等事。即便真上了战场,拼死一回,也是死得其所,没有任何抱怨。
    遇上同乡,听到几句好话,心中难免高兴,厨夫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你是不知道,这些粮车不算什么,府君那辆车才……”
    “咳咳!”
    咳嗽声从背后传来,厨夫转过头,赫然发现是军中伍长。
    因常年战乱,两晋军制相当混乱,二百人以上为队,设队主。数队合成幢,设幢主。队下以沿用秦汉时的什伍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两伍为什,设什长。
    因各种原因,每幢兵员不等,少者几百,多者上千。
    如此一来,以三幢合成的军,人员的跨度更是由一千五百达到三千。
    这样的军队,人员统计压根就是一团乱。
    按照曹魏时标准?
    西府军和北府军勉强过关,遇上各州刺使的私兵和仆兵,按照三幢一军,满员三千来算,纯属于开玩笑。
    桓容这次北上,带出役夫三百,步卒五百,私兵八十九,部曲二十,健仆五十。
    这样的规模,融入北伐大军之中,压根溅不起半点浪花。但这是他保命的本钱,容不得半点马虎。
    典魁和钱实以下,队主、什长和伍长都是精心挑选,力求不要出现任何岔子。
    役夫虽不归入兵员,仍由队主带领。
    说话的厨夫不与亲子同队,上边的伍长却是儿子的好友,一路之上没少照顾。如今冷下表情,出声提醒,明显是他犯了忌讳。
    厨夫心下打了个哆嗦,猛然间想起,儿子几次叮嘱,遇到“外人”不要多言,尤其是关于府君和队伍中的车辆武器,更是一个字都不能提。
    知晓犯错,厨夫当即合拢嘴巴,不敢继续和同乡闲话。
    伍长转身离开,府军还想再问,厨夫却连连摇头,甭管如何旁敲侧击,再不肯多说半个字。
    府军无功而返,撞主想了片刻,也就丢开心思。
    使君派遣刘参军来,足见其看重丰阳县公。如果做得过了,难保不引来一场祸事。北伐时日还长,路上都需整月,想要探一探盐渎这支军队的底,路上总有机会。
    用过膳食,稍事休息之后,队伍继续启程。
    由于两支军队合成一股,行进间的人数增至两千。
    桓容的武车行在队伍中间,前后是排成长列的粮车,右侧是盐渎的步卒和役夫,左侧是京口派遣的府军,二十部曲骑马随行,不遇大军冲锋,一路之上可确保安全。
    武车车辕前,典魁和钱实占据左右,两人身着明光铠,手持长鞭,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脆响,驱赶马匹向前。
    相比府军将官,两人身上的铠甲很有特点,胸前的圆护明光锃亮,阳光照射下,几乎能晃花人眼。
    可惜的是,这套铠甲不全,仅在前胸和后背有两块圆护,打造得铜镜一般,并在腰间系有皮带。除此以外,护肩护膝一概皆无,更不用说保护头颈的兜鍪。
    饶是如此,铠甲上身,照样引来不少府军将兵的欣羡。
    比起他们穿着的筩袖铠、两裆铠和皮甲,这两人身上的铠甲明显是特别打造,防护能力一流,重金都未必能求得到。
    再看两人手中的兵器,环首刀寒光逼人,显然见过血光,硬木长-枪超过一丈二,枪头以镔铁打造,枪身虽非铁制,舞起来照样虎虎生风,令人见之胆寒。
    桓容当真没想过,身为典韦的后人,擅长的却是长-枪。
    该说演义果然是演义?
    坐在车厢里,桓容收回目光,敲开车壁上的暗格,取出读到一半的书信。
    此番北上,小童并未随行,仅阿黍一人随车,照料桓容衣食起居。
    桓容取出书信,阿黍没有多看一眼,专心调制蜜水,稍微放凉一些,整碗送到桓容面前。
    魏晋时期,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均未掌握制蔗糖的工艺,食物中的甜味要么来自麦芽糖,要么源自蜂蜜。
    南康公主的庄田中有田奴擅长养蜂,每季都能搜集三罐蜜。
    桓容知晓此事,曾想派人寻来甘蔗,试一试制糖。结果没等着手实施,就接到出兵的官文,计划只能暂时按下,等到南归后再议。
    蜜水调好,阿黍又打开靠在车厢角落的木柜,取出提前备好的谷饼和炸糕。虽然已经凉了,依旧酥软可口。
    闻到炸糕的香味,桓容终于抬起头。
    之前用饭时,他并未敞开肚量,几碗稻饭下肚,两分饱都不到。见到阿黍端出的点心,当即笑弯双眼。
    “幸亏有阿黍,不然我这一路上可怎么办!”
    阿黍笑了笑,没有接话。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发间木簪划过一道暗光。
    桓容恍惚间记起,之前在途中遇袭,阿黍就是用类似的簪子戳得刺客哭爹喊娘。
    吃完两盘谷饼,喝下整碗蜜水,桓容擦擦手,示意阿黍不必再取。
    随后铺开纸张,写下一封短信,装入信封,以蜡封好,当着阿黍的面藏入暗格,道:“等到了兖州,立刻遣人将此信送给阿母。”
    “诺!”阿黍应声,又提醒道,“郎君,大司马在兖州。”
    言下之意,送信的事肯定逃不开对方耳目。
    “我知道。”桓容笑道,“被发现也无妨,我给阿母报平安,阿父总不会阻拦。”
    如果是在行进途中,说不准真会被截。队伍进入兖州,当着桓大司马的眼睛送信,被截的几率无限趋近于零。
    渣爹要面子。
    当着众人的面拦截儿子书信?
    压根不可能。
    当然,桓大司马可以背地行事,但桓容信上的确没写什么秘密,就算是截去也没用。
    “让忠仆禀报阿母,说我已知庾始彦下落,请她派人看住庾氏在青溪里的宅院,如果有人暗中潜入,务必拦截下来。”
    “诺!”
    书信只是幌子,忠仆的口信才是重中之重。
    郗刺使在信中告知桓容,庾希暂时不能杀,也不能泄露出消息,让人知晓他藏在京口。
    至于原因,郗刺使没有明言,只在信件末尾暗示桓容,庾希当初盗取的京口军需,远远超过朝廷追究的数量。其中有数十箱黄金始终未能追回,极可能被庾氏兄弟藏了起来。
    庾希敢找上郗愔,这批黄金就是依仗。
    可他错估了郗愔的为人。
    自从被郗超坑过一回,郗刺使痛定思痛,就此和清风朗月无缘。遇上脑袋被门夹过的这位,不趁机捞一把都难。
    桓容看过书信,隐约间回忆起,历史中,桓大司马要灭掉庾氏,庾希曾带着兄弟和侄子造反。
    如果手里没有钱,哪来的资本招兵买马?
    郗刺使的意图很明显,他将人扣下,封锁消息,同时派人监视北伐军中的武沈,确保他不会向别人——尤其是桓大司马透露庾希的去向。
    桓容要做的也很简单,联系南康公主,注意建康动向,尽快找到线索,寻到金子后大家平分。
    庾希今后命运如何,桓容并不关心。
    无论郗刺使背后有什么打算,总之一句话,送上门的金子不要白不要。
    想明白之后,桓容迅速写成书信,只等抵达兖州,立即派人送出。
    不料想,车队刚刚抵达目的地,尚未扎营休整,就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阿弟,日久不见,一向可好?”
    桓熙策马走到近前,高高坐在马上,看着刚下武车的桓容,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
    “我奉命领前锋右军,现调盐渎步卒五百,役夫三百,入军中听命。”
    桓容沉下表情,狠狠磨着后槽牙,才没有当场发怒。
    出发之前,他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只是没想到,人刚刚兖州,调兵令就下来了。
    不过,以渣爹的性格,面子总要做一做吧,至于这么急不可耐?而且,一次征调全部的步卒和役夫实在说不过去,压根没有这样的规矩!
    越想越觉得奇怪,看着得意洋洋的桓熙,桓容眯起双眼,脑中灵光一闪,嘴角掀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