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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见到朱蒙, 袁瑾再迟钝也知晓事情不对。
    秦雷无意多言, 坚持要将朱蒙和信件一并送至袁真面前。
    自抵达寿春, 朱蒙始终被五花大绑装在袋中。乍然见到光明, 双眼受不住刺激, 顺着眼角落下几滴咸泪。
    好不容易适应光线, 能看清人影, 抬头认出满面铁青的袁瑾,想到被搜出的那封书信,当即大感不妙。
    他想和袁瑾说, 此事是桓容诡计,意图挑拨袁真和朱辅的关系。奈何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
    袁瑾很想听一听他要说些什么, 却被秦雷和忠仆一起拦住。
    “等到了袁使君面前, 一切自有定论。”秦雷道。
    袁瑾或许能被蒙骗,袁真绝对不会。
    朱蒙知晓这个道理, 挣扎得愈发厉害, 形容更显得狼狈。
    “走吧。”
    不用他人帮忙, 袁瑾一把提起朱蒙, 大步走向内室。
    彼时, 袁真刚刚用过汤药,勉强坐起身, 肩头披着一件长袍。见袁瑾提着朱蒙进来,身后跟着除去佩刀的秦雷, 神情微微一变。
    “见过袁使君!”
    秦雷抱拳行礼, 取出怀揣一路的书信,郑重呈送到袁真面前。
    “这是?”
    “使君一看便知。”秦雷道,“日前盱眙有变,朱胤意图谋刺桓刺使,现已被捉拿下狱。”
    “什么?!那小贼竟敢……”袁瑾愕然出声。
    “阿子住口!”袁真厉声喝道,“休要无状!”
    袁瑾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言。
    秦雷恍若未见,继续说道:“搜查朱胤家宅时,再密道中搜出此人及此封书信。桓使君看过,言其中涉及到袁使君,故命仆前来寿春。”
    “你乃秦氏部曲?”
    “是。”
    “为何在桓刺使跟前听命?”
    “不瞒袁使君,早在桓使君任盐渎县令时,仆便奉四郎君之命跟随桓使君,之前曾随桓使君北伐。”
    这件事不是秘密,凭袁真的人脉早晚能查出来。
    秦雷当着袁真的面道出,无外乎是提醒对方,桓容同秦璟交情匪浅,袁真既然已经叛晋,有意北投,在处理同桓容的关系时最好谨慎一些。
    袁真没有出言,眯起双眼咳嗽几声,摆手示意袁瑾不必担忧,除掉裹在信封外的绢布。
    信并不长,袁真却足足看了一刻钟。
    期间,袁真的神情并未生出多大变化,近身的人却知道,他此刻已是怒火狂燃,不是碍于病体,很可能会立即点兵包围朱辅在寿春的家宅,将宅中人杀个一干二净。
    “此封信外,桓刺使可还有他话?”
    秦雷没有接言,先将视线移到袁瑾身上,又扫了一眼留在房内的忠仆和童子。
    猜出他的用意,袁真挥退他人,只将袁瑾留在室内。
    秦雷这才开口道:“仆出行之前,桓使君有言,如袁使君愿意留在寿春,他可以帮忙。”
    留在寿春?
    袁真蹙眉,眼中闪过几许明悟。
    袁瑾则是一头雾水。
    “阿父,他这是什么意思?”
    “桓刺使当真这么说?”袁真没有理会袁瑾,而是肃然看向秦雷,沉声发问。
    “字字确实,仆不敢诳语。”
    室内陷入寂静,袁真沉思许久,没有再行询问,而是令袁瑾唤来忠仆,先引秦雷下去休息。
    “桓刺使的提议我会考虑。”袁真道,“你可暂留寿春,待我处理完杂事,会书信一封交你带回。”
    “诺!”
    秦雷抱拳行礼,明白袁真所言确实,并非是在设法拖延时间。
    事实上,知晓书信内容,袁真肯定会和朱辅翻脸。他病成这样,先前的盟友又打算背后-捅-刀,同桓容合作几乎是唯一的出路。
    秦雷下去之后,袁真将书信递给袁瑾,又咳嗽几声,目光落在朱蒙身上,沉声道:“你是自己说,还是我让你说?”
    朱蒙瞬间脸色惨白,嘴上的布被取走,整个人已抖如筛糠。
    他可以在桓容面前逞强,却不敢面对袁真。作为朱辅的儿子,他太清楚袁真的手段。
    “我、我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朱蒙的声音发颤。
    “自使君病重,家君便常与临淮叔父书信,只等使君驾鹤……”朱蒙顿了顿,下边的半句话实在不敢出口,唯有含混过去,“便借临淮郡兵逼大公子交出手中势力。”
    随着朱蒙的讲述,袁真的脸色愈发阴沉。怒到极致,竟诡异的平静下来。
    袁瑾狠狠攥着书信,当真是怒不可遏。
    没有朱蒙的话,他还可以当这是桓容诡计。对方亲口招认,他想将事情赖到桓容头上都不行!
    “阿父,朱辅欺人太甚!”
    想当初,朱辅朱胤能坐上太守宝座,袁真没少在背后出力。不想袁氏一夕落魄,对方竟要背后下手!
    “好啊,当真是好。”袁真咳得更加厉害。
    他被桓温设计,又被晋廷视为弃子,一怒占据寿春叛晋。朱辅向来同他亲厚,知晓此事之后,二话不说随他一起北投,他还对这“老友”怀有几分愧疚。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是貌忠实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打算趁他病要他命!
    “袁石。”
    “仆在。”
    “带下去埋了。”袁真饮下一口温水,声音略显无力,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命袁柳立刻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诺!”
    “围住朱辅的宅院。”袁真狠声道,“凡是宅中之人,一个不留!严查城中郡兵,凡同朱氏有牵连的,连同其家小全部关押,仔细盘问。”
    “诺!”
    忠仆领命下去安排,顺手将朱蒙拖了下去。
    朱蒙还想挣扎求饶,当场被卸掉下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待室内只剩下父子二人,袁真对袁瑾道:“阿子,你后宅中的妇人尽快处置掉。”
    “阿父,”袁瑾震惊的抬起头,“她是阿峰的生母。”
    “妇人之仁!”袁瑾恨声道。
    “这个妇人绝不能留!我早在怀疑,朱辅为何能知晓我的一举一动,连我服用的药方都一清二楚。除了家中透出消息,没有其他可能。”
    “或许是奴仆。”在袁真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袁瑾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知你喜爱阿峰,我又何尝不喜。”袁真疲惫的闭上双眼,道,“瑾儿,你要知道,如今我已非豫州刺使,你也不再是刺使公子。我为晋廷叛-臣,稍有不慎就将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如果不是沉疴在床,恐回天乏力,袁真哪会同袁瑾如此废话。
    可惜他身边只有这一个嫡子,还如此的不成器。想到这里,袁真不免暗中叹息。
    “阿子,你可明白为父之言?”
    袁瑾垂下头,双拳紧握。
    见他这般表现,袁真胸中猛然腾起一阵怒火,旋即又化成一片悲凉。如果他有一个儿子成器,哪怕是个庶子,他都不会如此担忧身后之事。
    “阿父,不能、不能关着她吗?”袁瑾试着开口。
    袁真终于失望。
    “罢,随你。”
    “阿父?”听出袁真的心灰意懒,袁瑾没有半点庆幸,反而开始陷入惶恐。
    “我时日无多,你不愿从我之命,今后的路就自己走吧。”
    话落,袁真躺回榻上,疲惫的合上双眼。
    “阿父……”
    袁瑾愈发感到心慌,双膝一软,跪行向前,哭求道:“阿父,儿从命,儿愿从命!”
    袁真仍是不言。
    “阿父,儿错了!阿父!”
    袁瑾满面惶恐,袁真终于转过头,看着他,心中更觉得失望。
    如果袁瑾能坚持下去,即便是妇人之仁,好歹能有几分担当。如今这个样子,让他如何放心将袁氏家族交给他!
    “既然如此,那就去吧。”袁真开口道,“处置好这件事,点二十部曲和五十私兵出城,截杀归来的朱辅。”
    “诺!”
    袁瑾带着眼泪应诺,起身退出内室。
    想到要将结发之妻杀死,心头难免有一丝不忍。然而,袁真的话如警钟般长鸣脑海,迫使他压下那一分怜惜,转道走向后宅,左手握牢剑柄,用力得手背鼓起青筋。
    在面对妻子不信的目光,举起宝剑时,他心中怨恨的不是桓温晋廷,不是意图吞并袁氏仆兵的朱辅,而是将这一切揭开的桓容。
    “小贼,总有一日我必杀你!”
    鲜血溅到脸上,这一刻的袁瑾仿佛地狱走出的恶鬼,狰狞、恐怖。
    一个五岁的男童藏在屏风后,看着亲父手刃亲母,嘴被保母死死的捂住,小脸一片惨白。
    直到室内弥漫血腥,袁瑾踩着鲜血离开,男童狠狠咬了保母的手指,挣扎着爬出屏风,扑到朱夫人的尸体前,呜咽着哭出声音。
    太和五年,五月,临淮太守朱胤以谋逆之罪问斩,郡内被牵连职吏散吏达六十余人。行刑之日,法场血流成河,城中百姓各个拍手称快,直言苍天有眼,恶人罪有应得。
    同月,寿春城发生内-讧。
    袁真率先动手,朱辅在归城途中被杀,全家老少无一幸存。凡同朱氏有瓜葛的官员将兵尽被捉拿盘查,事后被杀者达百余。
    朱辅的家宅被付之一炬,宅中人尸骨无存。
    袁真行事之狠、下手之快,令朱辅猝不及防,糊里糊涂就去见了阎王。
    秦雷携带袁真的亲笔书信返回盱眙。
    知晓事情经过,桓容仅是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待秦雷下去休息,又取出袁瑾派人送来的信件,两相对照,不免叹息一声。
    贾秉恰好来送新录的职吏名册,见桓容这个样子,心中猜出几分,行礼之后正身坐下,开解道:“明公,治世有治世之道,乱世有乱世之法。”
    桓容看向贾秉,道:“秉之的意思我明白。我并非认为袁真有错,而是觉得之前有欠考虑,未能估量此人性格,今后怕会招来风险。”
    “明公大可不必如此。”贾秉正色道。
    “何解?”桓容问道。
    “袁真掌豫州十余载,可谓一方枭雄。其行事老道狠辣,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桓容点头。
    “然其处境尴尬,且命不久矣。”贾秉话锋一转,“今后掌控寿春的不会是他,而是袁瑾。此人志大才疏,心胸狭隘,终究难成大器。一旦袁真身死,寿春即为盘上卒子,明公要用,自可留他些许时日,如不用,随时可以吞下。”
    桓容眨眨眼,听贾秉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自己被坑太多次,的确有几分担心过头,草木皆兵。
    “秉之所言甚是,是我想差了。”
    “明公不过是身在局中,一时没能看破迷障。”贾秉笑道,“明公手握幽州,实力不可小觑,理当跳出棋盘,成为执棋之人。”
    “多谢秉之提点。”桓容诚心道谢。
    “不敢。”
    贾秉拱手,翻开带来的名册,指着首页的几个人名,道:“这三人颇富才学谋略,在考核之时尤为突出,仆以为明公可当面一见。”
    接下来的时间,贾秉逐一点出新录的职吏,重点画出几人,指出每人的优点,并向桓容举荐。
    因录用的职吏超过五十人,桓容自然不可能全都见。只能挑出最出众的几个,进行重点“关照”。
    “今临淮太守空置,郡治所仍缺职吏五人。盱眙县令亦要重举,明公心中可有人选?”翻过名册最后一页,贾秉开口问道。
    “此事不急。”桓容捏了捏眉心,道,“待我见过东城那几家再说。”
    “明公要见他们?”
    “对。说好选官之后,总不能食言。”
    晾了这些时日,聪明人都该明白怎么做。实在不聪明的,他也没办法,只能按照盐渎的旧例,抓人抄家,为幽州的财政添砖加瓦。
    以朱胤和周绣的作风,城中的士族豪强肯定都不干净。想要抓小辫子,百分百一抓一个准。
    区别在于怎么抓,又要抓那个。
    “朱胤有句话说得很对,幽州是侨郡,这里的势力错综复杂,无论是北来的士族还是原有的吴姓,我不可能全都杀尽。”
    要是真这么做了,自己八成也离死不远了。
    “临淮太守仍推举当地吴姓,至于盱眙县令,我打算举荐孔玙。”
    “明公想好了?”贾秉问道。
    “想好了。”
    经历过朱胤之事,桓容不说脱胎换骨,行事也老练几分。
    幽州有其特殊性,顿时间内还要照老规矩来。
    朱胤是吴姓,在他之前的几任临淮太守均不例外。桓容刚刚在幽州立足,需要联合部分地头蛇,压制另一部分,一拉一打才能行事稳妥。
    盱眙的士族豪强正好用来试水。
    他不怕对方得势后反咬。
    上有刺使府,下有盱眙县衙,郡治所很快会沦为摆设。
    若是聪明人,得了好处自然该识相,老实的缩起手脚。哪天不老实,压根用不着费事,一份上表就能解决。
    推举钟琳为盱眙县令,桓容是经过慎重考虑。
    如果没有王献之递出的橄榄枝,此事尚需一定波折。但是,他同钟琳和贾秉商量,决定暂时同琅琊王氏合作,作为利益交换,给钟琳等人授官就变得容易。
    品评选官走不通,大可以辟佐吏和察孝廉。
    有琅琊王氏出面,盱眙又是桓容的封地,想必不会有人故意找茬,不给这个面子。
    “要防备的唯有姑孰。”想到桓大司马,桓容又是一阵头疼。
    自三月以来,姑孰几乎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桓大司马突然修身养性,不再隔三差五找麻烦,这让桓容很不习惯,
    难倒被坑和坑爹都会上瘾?
    桓容被自己雷到。
    “明公不方便派人探查,何妨借琅琊王氏之手?”贾秉提议道。
    琅琊王氏有意重回朝堂,有人会尽力打压,也有人愿意拉拢。只要保密工作做到位,不被发现桓容和王献之上了一艘船,建康京口都可顺利埋入钉子。
    以王献之兄弟的才名,桓温和郗愔必定相当欢迎。至于太原王氏怎么想,那就不该是桓容应该担心。
    “此计甚好!”桓容拊掌笑道。
    两人商议一番,桓容亲自去见王献之,以示诚意。
    贾秉带着名册离开,走到廊下时,见有一只苍鹰立在枝头,奇怪的是身边还有一只枭,不由得多看两眼。
    遇上钟琳迎面走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即笑道:“秉之没见过,这只鹰是明公养的。”
    “那只枭?”
    “这个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说来话长。”
    “无妨长话短说。”
    “没法短啊。”钟琳叹息一声,道,“这事需从北伐时说起……”
    钱实从廊下经过,听到两人的对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今日起,见面要绕路的名单之上,贾秉赫然同荀宥钟琳并列。
    不是他对谋士有意见,实在是听他们说话太折磨人,无比的心累。
    与此同时,北方大地战火重燃。
    秦璟回到彭城之后,知晓慕容德屯兵陈留,时刻威胁荆州,当即点兵两千,同秦玓合兵发起猛攻。
    镇守荆州的秦玚接到消息,将守城之事交给豫州增援的秦玦,点兵一千八百同赴陈留,打算彻底将慕容德的军队赶回老家。
    三方来攻,慕容德又是-毒-伤刚愈,精力不济,稳妥起见,下令关闭城门,据城死守,并向邺城请求援兵。
    不承想,可足浑氏又和慕容评起了争执,压住慕容暐,硬是不许他在调兵令上盖印。加上慕容评截获从北来的书信,疑心慕容德同慕容垂有勾-连,同样不敢掉以轻心,援兵竟是迟迟不到。
    待送信人返还,得知邺城内的种种,慕容德气得咬碎大牙。
    敢情他在这里拼死拼活,带伤同秦氏周旋,邺城却是半点不紧张,更一个劲的给他拖后腿!
    “不怪吴王心冷!”
    好不容易等来邺城旨意,派遣的援兵却只有五百。
    慕容德冷笑连连,当场将圣旨丢到一边,大声道:“奸臣当道,妖-妇-祸-国!我今决意向北,同吴王合兵,据地自立。尔等如愿追随于我,我保尔等富贵!如若不愿,我亦不勉强,大可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众人毫不犹豫,齐声道:“我等愿追随殿下!”
    “好!”
    慕容德-抽--出宝剑,命人将传旨的官员拉下去祭旗。当日点兵拔营,从陆路向北驰去。
    城外的秦氏仆兵不知端地,以为鲜卑出城进攻,哪想对方压根不与己方接战,出城后一路向北飞奔,除了断后的五百人,余下连头也不回。
    “阿弟,你看这个!”
    追击过程中,秦玓遇上断后的鲜卑骑兵,抓获带队的幢主。该人竟是不做抵抗,取出身上的书信,言明要交给主帅。
    展开秦玓抛来的竹简,秦璟从头至尾扫过一遍,神情很是莫名。
    “怎么回事?”秦玚凑过来,看到信中内容,表情和秦璟如出一辙。
    慕容德跑了?
    并且不是单纯的跑路,而是打算反了慕容鲜卑?
    “会不会是计?”秦玓策马过来,显然也是想不明白。
    慕容德号称一万大军,战都不战就这么跑了?
    实在说不过去。
    “是与不是都无妨。”秦璟合上逐渐,手指抵在唇边,打出一声呼哨。
    悠长的哨音之后,一只金雕俯冲而下,抓起他手中的竹简。
    振翅飞走之前,金雕不忘向前蹭了蹭秦璟的脸颊,发出一声满意的鸣叫。
    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发出一声感叹,长-枪-骏-马,黑甲金雕,当得是盖世英雄。
    换成秦玚和秦玓,却是互看一眼,心有戚戚焉。
    这世道,人且不算,连鸟都要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