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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和五岁的孩子交流, 是个问题。
    和不像五岁的五岁孩子交流, 是个更大的问题。
    此时此刻, 桓容正面对这样的难题。
    看着正身坐在对面, 一板一眼行礼, 并向自己道谢的袁峰, 桓容无语半晌, 心头仿佛有一群二哈狂奔而过,滋味委实难以形容。
    “峰谢使君收留之恩。”
    袁峰正身-跪-坐,双手扣在腿上, 想行顿首礼。
    奈何条件限制,身子弯到一半,再也弯不下去, 强行“突破”的结果, 突然间失去平衡,咕咚一声栽倒, 控制不住向前滚去, 恰好滚到桓容怀里。
    桓容下意识伸手, 正好抱个正着。
    活了两辈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抱孩子。感受到怀里的温热, 顾不得许多,下意识问道:“可碰到哪里?”
    袁峰低下头, 又抬起头,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桓容。
    大父说桓使君是人中俊杰, 有贵极之相。初见的确不错。然而, 现在看似乎有点缺少防备心,还是说过于心软?
    如果自己心怀歹意,只要一把匕首……
    感受到扶在上臂的手,袁峰咬住嘴唇,攥紧拳头,大眼睛雾蒙蒙的,“峰无碍。”
    从三岁启蒙,大父和大君再没抱过他。
    大父固然疼爱,却视他为家族继承人,仍会以家规严格教导。在临终前,偶尔会慈爱的抚过他的发顶,眼中带着不舍,表情中满是遗憾。
    不是如此,他早忘记被长辈关爱是什么滋味。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桓容和袁峰都是一愣。
    前者皱起眉心,轻轻将怀里的孩子扶起。后者有片刻的眷恋,到底咬牙收起表情,重新变作小大人模样。
    “周延。”桓容扬声道。
    “仆在。”周延立在帐门前,并未走进帐中内。
    “帐外发生何事?”
    “回使君,书吏核对记录的名册,村民互相做保,查出有人形迹可疑,谎报姓名籍贯,正-欲-以抓捕。”
    “恩。”桓容点点头,道,“尽快将人拿下,勿要伤到无辜百姓。”
    “诺!”
    周延抱拳行礼,转身传达桓容的命令。
    趁着这个空当,袁峰已经正身坐好,探头看着桓容,黑葡萄似的大眼一瞬不瞬。
    “使君。”
    “恩?”
    咕噜噜——
    腹鸣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未尽的话。
    桓容眨眼,再眨眼,看着脸颊泛起红晕的小孩,忽然笑了。
    “可是饿了?”
    “……是。”
    “正巧,我也有些饿了。与我一同用膳如何?”
    “诺。”
    军帐是临时搭建,为让袁峰和部曲安心,少有私兵巡逻至此。
    桓容站前身,顺势向袁峰伸出手,“来。”
    袁峰惊讶的抬起头,表情十分不解。
    桓容叹息一声,道:“我帐中有酥软的糕点,还有特制的肉干。阿黍的手艺很好,熬些甜汤正好做晚膳。对了,你喜食甜吗?”
    袁峰双眼微亮,桓容暗笑,在心里比出胜利手势。
    他就说嘛,再早慧也是个孩子。祭出甜食这个大-杀-器,还愁不能更好的交流?
    见袁峰迟迟不动,桓容也不多话,干脆弯腰将人抱了起来。虽说他身板有些弱,抱个五岁的孩子总不成问题。
    “使君,这不妥。”袁峰皱眉。
    “恩?”桓容用双臂托着他,迈步走出军帐,口中道,“哪里不妥?”
    袁峰不说话了。
    依他受到的教育,样样都很不妥。可是,感受到环在背后的温暖,又舍不得开口,干脆大眼睛一闭,双臂环住桓容的脖子。
    大父说要投靠桓使君,尽量让使君喜爱他。如今这么做,也算是让桓使君喜欢。
    小孩在心中做着建设,耳朵尖已然泛红。
    桓容再比胜利,嘴角不自觉翘起。
    看来他比较有孩子缘,该说是件好事?
    桓使君满心高兴,脚下生风。殊不知,他这一亮相,当场惊掉眼球无数。
    袁峰是被秘密带入营盘,除了经手的秦雷和私兵,多数人并未见过。
    如今,桓容突然抱着一个孩子出现,姿态又是如此亲密,怎不让人惊讶。
    众人目送桓容背影,脑子里迅速闪过数个念头,思绪就像是狂奔中的野马,撒开四蹄,沿着不同的方向绝尘而去,再也回不了头。
    “使君尚未及冠吧?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那如何解释?”
    “捡的?”
    “……”那样子看着就是士族小郎,身边还有保母部曲,你去捡捡看!
    各种猜测纷纷出炉,迅速传遍营地,热度竟然压过氐人刺客。
    荀宥立在帐前,看着桓容信步而去,想到袁峰的身份,以及从秦雷口中问出的消息,不禁生出几分担忧。
    此子不凡,明公如此不加防备,委实有些不妙。看来,该同贾秉商议一番才是。
    被担心的对象毫无所觉,抱着袁峰走进帅帐,不等将人放下,就令阿黍准备甜汤。
    “先送两盏蜜水,几碟炸糕和馓子。营中做的蒸饼太硬,另外做些蒸糕。”
    “诺!”
    阿黍退出帐篷,亲自动手,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前忙碌。
    婢仆送上温热的蜜水和糕点,桓容先用银匙试过,然后才推到袁峰面前。
    “先润润喉咙。”
    桓容放下银匙,取竹筷夹开一块炸糕,分别放到两只漆碗里,半块自己用,另半块送到袁峰手边。
    不是他过于热情,而是要消除小孩的戒心,让他安心用膳,总要麻烦上这么一回。
    “谢使君。”
    袁峰捧起漆碗,先是饮了一小口,受香甜的滋味引-诱,连续又喝了三口。眨眼之间,小半碗蜜水下腹,肚子总算不再叫得那么厉害。
    放下漆碗,费力的抓起竹筷,试着夹起炸糕,几次都不太顺利。
    桓容看得皱眉,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咳嗽一声。见袁峰看过来,笑了笑,舍弃竹筷,用手拿起炸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动作十分流畅自然。
    袁峰嘴巴微张,满脸惊讶。
    桓容继续下口,很快将半块炸糕吃完。
    “味道不错。”
    “……”
    小孩半晌没动,到底明白对方的好意,放下筷子,胖乎乎的小手抓起炸糕,一口一口咬得仔细,嘴边没有沾上一粒芝麻粒。
    待他吃完炸糕,桓容又掰开一块馓子,照样一人一半。
    袁峰沉默接过,配着蜜水吃进腹中,渴望的看向漆盘,桓容却摇了摇头。
    “稍后吃蒸糕,这些不宜多用。”
    婢仆撤去漆盘,桓容亲自用布巾为袁峰擦手。
    胖乎乎的小手握在掌中,像是一小团棉花,让人不自觉的软了心肝。
    少顷,帐外又是一阵喧哗。
    不用桓容询问,已有私兵前来禀报,言是又在村民中发现探子,其中竟有投靠胡贼的汉人。
    “都抓起来,暂时分开关押。”
    “诺!”
    喧闹持续了有一阵,可见查出的问题不少。
    阿黍送上甜汤和蒸糕,外加几碟炙肉和腌菜,正要退到帐外,忽听桓容道:“送两只调羹来。”
    “诺!”
    自始至终,袁峰都没有说话,只是规矩的坐着。
    等到婢仆退下,拿起桓容递给他的调羹,按照惯常礼仪用餐。无论取用炙肉还是甜汤,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食不言寝不语。
    两人沉默用膳,满盘的蒸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桓容惊讶的发现,袁峰的食量和他的头脑一样,压根不像五岁孩子。
    准确形容一下,面前这小孩有成为吃货的潜质,尤其喜好甜食,想必和远在盐渎的阿兄很有共同语言。
    袁峰用下五块蒸糕,仍想再取,桓容出声拦了一下。
    不是怕他吃,而是怕他撑到。
    每块蒸糕都有三指厚,婴儿拳头大,五个分量已然不小,吃多了怕会积食。
    “晚膳不宜用得太多,七分饱即可。”
    以桓刺使的食量,实在不适合说这句话。如果让知晓内情的人听到,绝对会下巴落地,扶都扶不起来。
    知道对方出于善意,袁峰点点头,放下调羹。想了想,开口道:“使君放心,峰并未多食。”
    也就是说,小孩食量偏大,五块蒸糕完全小意思。
    桓容嘴角微抽。
    好吧,他不是有孩子缘,而是吸引吃货。
    婢仆撤下碗碟,送上熬制的茶汤。
    袁峰感到奇怪,桓容笑道:“这是我的习惯,你如不喜,可以放到一边。”
    “诺。”
    稍歇片刻,桓容端起茶盏,袁峰抿了抿嘴唇,竟也端起饮了一口。
    “不要勉强。”桓容皱眉。
    “不会。”袁峰摇摇头,道,“这汤里没有姜?”
    “没有。”桓容故意望一眼帐外,示意袁峰靠近些,低声道,“我不喜姜,也不喜味道太重的香料。”
    袁峰瞪大双眼,紧绷的小脸放松,理解的点点头。
    “我也不喜。”
    说话时,想起不好的回忆,脸颊微微鼓起,可爱的样子活似个大娃娃。
    桓容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伸手揉了揉袁峰的发顶,笑道:“这是秘密,不能对外人说。”
    “恩。”袁峰用力点头。半点没发现,见面不久,桓容已不在“外人”的范畴。
    好孩子啊。
    桓容放下茶盏,突然心生感慨。想想英雄末路的袁真和脑缺的袁瑾,再看眼前的袁峰,不禁生出一股怜惜之情。
    自己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记忆早已经模糊,仔细再想,依旧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
    袁峰固然早慧,但有这样的表现,不得不说,有五六成是逼出来的。
    乱世之中容不得天真。
    过于天真的结果,往往都是坠入深渊,被历史长河淹没。
    “使君。”
    “恩?”
    “使君可愿收留我?”袁峰认真道。
    “你不恨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桓容表情微顿,可话已经收不回来。
    “不恨。”袁峰摇摇头。
    “为何?”
    “大父说过,袁氏沦落至此是他之过,是他信错人,毁了家族基业。大君素日所行,也是他不教之过。使君容大父留在寿春,又告知朱氏之事,实对袁氏有恩。”
    “袁使君这么说?”
    袁峰颔首,继续道:“大父还说,如果桓使君愿意收留,袁氏仆兵和藏金都交给使君。”
    “为何是我?”桓容诧异难掩。
    “大父没有明说。”袁峰也感到苦恼。
    哪怕再聪慧,终归是五岁的孩子,关乎朝堂政治各方角力,实在是太过高深,不是随便能想明白。
    “大父临终前曾言,大君如此行事,注定寿数不长。若有一日寿春生乱,让我千万不要回建康,更不要去京口,能寻到桓使君最好,寻不到便隐姓埋名,安心做个村童,不要再和家族旁支联络。”
    桓容不只是惊讶,更是惊吓。
    自己何德何能,能得袁真如此托付!还是说对方病糊涂了,矮子里面-拔-高个,实在没有办法,才选到他的头上?
    苦笑一声,看着空掉的漆盏,桓容后悔没听荀宥的劝告,的确不该见这一面。
    显然,仅凭北伐时的几面,袁真就摸透了自己的性格。他知道自己没法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手,换成建康和京口,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桓容陷入沉思,久久没有出声。
    袁峰没说话,拳头却攥得很紧,心怀不安,显然不如表现出的平静。
    “好吧。”良久,桓容终于开口,“我会带你回盱眙。袁氏藏金和仆兵暂时归入幽州,待你长成,是想为官主政一方,还是有其他打算,我都会尽量为你铺路。”
    “谢使君。”袁峰顿了顿,“还有一事。”
    “什么?”
    “大父说,如果使君肯收留,就让我将这只锦囊交给使君,还说使君看过就能明白。”
    桓容接过锦囊,展开看过两眼,表情顿时一片空白。
    “使君?”
    袁峰眨着大眼,好奇的看着桓容。
    桓某人默然无语。
    能在乱世中留名,压根不会是简单人物。纵然沦落到寿春,老狐狸依旧是只老狐狸,老谋深算到令人发指!
    想想袁真,再看看袁峰,桓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袁瑾那厮果然是基因突变,没错吧?
    寿春的大火烧了整夜。
    临到清晨,城市上空依旧黑烟弥漫,久久不散。城内残垣断瓦遍地,浑似末日景象一般。
    桓容一夜未眠,仅在天明时小憩片刻。被阿黍唤醒时,头脑依旧有些昏沉。正要坐起身,感受到手臂发麻,低头一看,一个四头身躺在怀里,好梦正酣。
    小心的抽--出衣袖,桓容离开矮榻。
    婢仆送上温水青盐,早膳业已备好。
    “使君?”
    身后传来模糊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安。
    桓容放下布巾,转身回到榻边,将袁峰抱了起来,道:“从今起可唤我阿兄。”
    “阿兄?”袁峰揉了揉眼睛。
    “恩。”桓容告诉自己,不能捏,绝对不能捏!
    “不能……”小孩声音渐低。
    “什么?”
    “不能唤义父吗?”袁峰眨巴着大眼睛。
    桓容:“……”
    他才十七,就要升格做爹了?
    干亲?
    那也是爹!
    “……还是叫阿兄吧。”
    “哦。”袁峰明显有些失望。大父说义父子比较有保障,使君却是不愿,他该怎么做?
    桓容强迫自己转头,不去看那张失望的小脸。
    袁峰的保母和部曲候在帐外,听到帐内声响,都是面露焦急。一夜未见袁峰,不得不心存担忧。
    桓容命保母入内,为袁峰洗漱更衣。
    “寿春城需得重建,百姓亦要妥善安置。”吃下两碗粟粥,三个蒸饼,桓容放下了筷子,道“我需停留数日,你随我在这里,还是去盱眙?”
    “我随阿兄。”袁峰道。
    “好。”
    桓容点点头,命周延将人送回昨日的军帐。袁峰想要说话,被保母轻轻拉了下衣袖,到底没有出声,起身应诺。
    “怎么?”
    察觉袁峰低落的情绪,桓容停下脚步。
    “我想跟着阿兄。”不顾保母不赞同的神情,袁峰开口道。
    “跟着我?”桓容倒没觉得不耐,只是有几分惊讶,“会很辛苦。”
    “我不怕。”袁峰上前两步,拉住桓容的袖摆,压低声音道,“阿柏告诉我藏金的地方,我带阿兄去。”
    桓容顿了一下,低头看向袁峰,不觉心中叹气。
    果然,不能真将他当做五岁的孩子。
    想起袁真留下的锦囊,又觉得这样也好。
    “好。”
    牵起袁峰的小手,桓容迈步行出帐外。
    自此一段时间,桓容身边的人都会发现,无论使君出现在哪里,身边都会跟着一条小尾巴,直至回到盱眙,情况才稍有“好转”。
    桓容率大军寿春平叛,捷报很快传到建康。
    报捷的官文送进三省,引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袁真病逝,袁瑾有意向朝廷请罪。有参军和将官数人里通胡贼,挟袁氏以令仆兵。”
    “袁瑾不愿同-流-合-污,被麾下挟持,其后更死于逆贼之手,为火所焚,尸骨无存。”
    “寿春大火,逆贼趁乱出逃,被州兵截获,无一脱逃。并有十余氐人趁乱行-凶,行刺幽州刺使,幸未得逞……”
    官文的内容超出预料,和众人想象中完全不同。
    据城谋-逆的袁瑾成为忠良,手下的参军将官被推出顶锅。
    袁峰身为“忠良”之后,自然需要抚恤。从此可正大光明留在盱眙,按照袁瑾留下的“遗书”,由桓容代为照顾。
    寿春一把大火,城池被燃烧殆尽,袁氏的万贯家资自然不存。仆兵在抵抗逆贼时死伤大半,活下来的也是多数带伤,无论晋室还是桓大司马,都占不到半分便宜。
    说桓容私-吞?
    有证据吗?
    没有最好闭嘴,否则上表-开-撕!
    与此相对,朝廷还欠着幽州出兵的军饷,以及该配发的皮甲武器。
    没有?
    好办,折算绢布金银即可。
    桓刺使表示他不嫌弃。
    再有一事,寿春收回来时,斥候发现临近的豫州也不太平,似乎有贼人-聚-众为患。虑及豫州现为桓大司马掌控,桓容很是“孝顺”的提议,如果阿父手中兵力不足,他很乐意代劳。
    如果桓大司马之前还有什么想法,见到这样的提议,都会立即打消。
    两人暂时联手,却不会真的握手言和,一点摩-擦都没有。
    寿春隔壁就是豫州,之前袁真占着,桓容-插--不-进手,只能看着眼馋。
    现如今,州兵直接入城,又有熟悉当地情况,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进攻路线的袁氏仆兵,桓大司马当真不敢冒险。
    一来,废帝正在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池;
    二来,万一桓容借口讨贼,派兵入豫州,恐怕是撵都撵不走,注定将成大患。
    便宜占不到,还要时刻担心被占便宜,桓大司马的郁闷可以想象。
    说好的结盟的?商定的和解呢?
    做儿子的竟比老子还奸诈,这日子还怎么过?
    总之一个字,坑!
    换成两个字,太坑!
    得知桓大司马摔了桌子,桓容耸耸肩膀,四十五度角望天,坑爹会上-瘾,想要戒掉当真很难。遇上一个渣爹,更是难上加难。
    故而,继续挖他的坑,让渣爹掀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