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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长乐宫中的一场闹剧, 很快传到司马昱耳中。
    听完宦者口述, 知晓李淑仪当众被辱, 以及司马道子和司马道福之间爆发的冲突, 司马昱仅是摇了摇头, 没有多说什么, 展开草拟不久的诏书, 提笔划去了给司马道福的封号。
    “去桓府传旨,命余姚闭门反省,正月之后方可再入台城。”
    “诺!”
    无论李淑仪是什么出身,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都是司马昱仅存的儿子。当众喝斥-辱-骂李淑仪,将两个皇子置于何处?
    况且,幸了一个昆仑婢本就是司马昱心中的疙瘩, 几次三番被提起, 他心中岂能痛快。
    深思半晌,司马昱到底觉得膈应, 又令宦者到后-宫-传话, 正月内的宫宴, 李淑仪都无需列席。
    原因很简单, 宫宴之后李淑仪就“病”了。连续三日传唤医者, 闹得宫内沸沸扬扬,风头完全压过了其他嫔妃。
    “既言身体不适, 便好生休养吧。”
    猜透李淑仪的心思,司马昱愈发觉得心烦。此举不过为敲打, 让她收敛一些, 同时也为安抚司马道福,。
    究其根本,司马道福嫁入桓氏,对她的处置不能随意。
    桓温不至于为点小事出头,难保有心人趁机利用,离间父女之情不说,更会放出信号,暗示司马昱对桓温不满,借机进行敲打。
    能稳坐丞相之位数年,司马昱不乏野心和智慧。
    既然代替司马奕坐上皇位,总要设法让皇室走出困境。
    不求万全,只求迈出一小步,平衡朝中势力,进一步拉拢士族,争取在民间的声望。有了民王和士族支持,好歹能让桓温心生顾忌,不会不管不顾的起-兵-造-反。
    桓温了解司马昱,司马昱又何尝不了解桓温。
    一世枭雄,武功盖世,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好名!
    想到这里,司马昱表情微松,放下笔,看着一丝墨痕流淌过竹简,轻轻颔首,终于现出一丝笑意。
    咸安元年正月初七,朝会之上,天子发下两份诏书。
    “授鄱阳郡公主,武昌郡公主,寻阳郡公主,各领食邑五百。”
    “大司马足疾,今后可乘舆上殿。”
    第一份诏书属于天子继位后的程序。
    既然封了后妃,又给太后上了尊号,轮也该轮到皇子皇女。
    给皇子授封太敏感,很可能会让人联想到“立太子”。
    皇女就没那么多忌讳,甭管是将要及笄还是牙牙学语,也无论生母是何出身,司马昱一视同仁,全部给予封号,却唯独漏了司马道福。
    此举可以看做司马道福已有封号,无需再封。也能看成是天子对她不满,连封号都不愿意给。
    五百食邑并不多,三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个大县。只要不选在会稽、京口和姑孰三地,就不会触动士族和两位权臣的根本利益,不会引来任何反-弹。
    司马昱看了半天舆图,最终圈定射阳。
    此地近北,有遭遇兵祸的风险,但境内流民颇多,又靠近盐渎,税收之丰惹人眼红,分给三个郡公主绰绰有余。
    可惜司马昱忘记了,人心不足。
    三个皇女年龄尚小,不会对食邑指手画脚,她们的母亲则不然。为巩固女儿的利益,必定会设法让家人插手县政。
    人心不足蛇吞象。
    手握射阳的厚利,目及盐渎的繁荣,难保不会心生觊觎,最终闹出乱子。
    现下,司马昱没想太多,朝堂之上也无人提出异议,诏书顺利下发,后-宫嫔妃叩谢皇恩,嫔妃身后的家族也是拊掌相庆,为即将到手的利益兴奋不已。
    比起封号之事,允桓大司马乘舆上殿,掀起的波澜委实不小。
    此道诏令一出,满殿哗然。
    郗愔看向司马昱,又扫一眼桓温,眼神莫名复杂。
    谢安王坦之心存担忧,王彪之和王献之同样表情愕然。王彪之更是起身出列,就要仿效废帝之时,对新帝好生劝解。
    什么人能乘舆上殿?
    官家这道诏令简直匪夷所思!
    如果切实执行,无异是公告天下百姓,桓温位高权重,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王导!
    令人意外的是,在王彪之开口之前,桓温当先出言,对天子之命坚辞不受。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实不敢受!”
    桓温言称惶恐,表情十分真挚,却没有行拜礼。是否真心敬重天子,感到惶恐,已是昭然若揭。
    观察司马昱的表情,郗愔收回视线,嘴角闪过一丝讥讽。再看僵在当场的群臣,不免暗中叹息。
    满殿之上竟没有一个明白人。
    可惜了天子这份“心”。
    司马昱继续劝说,桓温仍执意不受,几次三番,谢安终于看出些门道,脑中灵光一闪,起身道:“大司马为国为民,北伐落下此疾。陛下之意虽重,无过大司马之功。大司马当受此荣!”
    轰隆隆!
    一声炸雷当头落下,殿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圆整双眼,下巴落地,被劈得外焦里嫩。
    出声的是谢安谢侍中?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就算要给桓大司马搭台子,也该是郗超之流。谢安站出来……不是生出幻觉?莫非陈郡谢氏已靠向桓温?
    列班朝中的谢玄,此刻也是满脸不解。
    他倒不认为谢安和桓大司马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是觉得,谢安突然行出此举,背后定然大有深意。
    不理会刺在背后的目光,谢安坚持说服桓大司马,希望后者接受这份殊荣。
    桓温意志坚决,咬死不松口,坚决不接圣旨,甚至口出要返回姑孰。这绝非是托辞,完全是在当面威胁司马昱,如果不收回皇命,信不信他回姑孰调兵!
    百般无奈之下,司马昱只能遗憾的收回圣旨,赞扬桓大司马有贤臣之风。
    “有大司马在,国事无忧矣。”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
    直至朝会结束,仍有部分人云里雾里,不太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坦之就是其中之一。
    行出宫门,登上牛车之前,王坦之特地将谢安拉到一边,开口问道:“安石,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为桓元子说话?”
    谢安叹息一声,示意王坦之放开他,道;“此处不是详叙之地,文度如无要事,还请过府一叙。”
    王坦之没有推辞。
    两人的车驾穿过御道,行过秦淮河北岸,很快抵达谢氏府邸。
    健仆跃下车辕,唤门房开正门。
    谢安王坦之先后下车,相携走进府内。
    “快去备茶汤。”
    谢玄跟在两人身后,命婢仆备下火盆和待客之物,尽快送到客室。
    待一切安排妥当,婢仆退到廊下,谢安留下谢玄,道:“无需关窗,关门即可。”
    “诺!”
    王坦之没有着急询问,用过茶汤和馓子,净过手,方才开口道:“安石可否解惑?”
    谢安放下布巾,开门见山道:“文度可还记得,桓元子有意九锡之礼?”
    “记得。”王坦之点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实在太快,没能立即抓住。
    “在文度看来,乘舆上殿比之九锡之礼如何?”
    王坦之愣住。
    谢玄动作一顿,表情中闪过一丝明悟。
    谢安继续道:“如授九锡,无需多久,即会有禅位之言流出。届时,无论官家还是你我都将十分被动。授此殊荣则好坏掺半,纵然会拔高桓元子的地位,亦会为其留下跋扈之名。”
    更重要的是,自曹操之后,九锡几乎同皇位画上等号。而乘舆上殿仅代表一种殊荣,更能暂时堵住桓温的口。
    再是嚣张跋扈,也不能步步紧逼,一边乘舆上殿一边嚷嚷着要九锡。事情传出去,桓元子的脸皮要是不要?
    虽说只能拦下一时,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想通个中关窍,王坦之猛拍大腿,万分的后悔。
    能不后悔吗?
    这么好的机会,竟然眼睁睁的放走!
    “文度无需如此。”谢安出声安慰道,“官家能下此诏书,可见胸怀韬略,无意真的禅位。”
    “安石!”王坦之面露骇然。
    这话能随便说吗!
    谢安笑了。
    在自家宅中都无法安心,他妄负一身高名。
    “文度,此事满朝皆知,何须讳言。”
    王坦之不说话了。
    谢玄垂下眼帘,看着空掉的漆盏,略微有些出神。
    “今日事不能成,桓温恐会再向官家施压。为今之计,只能同郗方回联手。待危机暂解,我会书信一封送去幽州。”
    “幽州?”
    谢安的话题转换太快,王坦之有些跟不上。
    “为何?”
    “丰阳县公出仕以来,政、军之上颇有建树。其在地方很有名望,于朝中却根基不深。如能与之结好,未必不能成为助力。”
    “安石想得过于简单。”王坦之很不赞同,“他终归是桓氏子,且同琅琊王氏有结好之意,未必会明白安石苦心。”
    自去岁开始,琅琊王氏和幽州联手抢占建康盐市,太原王氏没少吃亏,根本不想同对方合作。次者,寿春之事就是不小的障碍。
    桓容再是大度,也不会脑袋进水,对想要自己命的人放松警惕,甚至是结盟。
    “未必。”谢安摇摇头,视线转到桓玄身上。后者被看得不自在,下意识移开目光,察觉不对,又立刻转了回来,很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玄儿同此子交好,几度书信来往,曾闻其言‘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话虽直白却颇富深意。”
    朋友?
    利益?
    “我曾留意盐渎,亦曾派人往幽州。观其收拢流民,开荒种田,大兴商贸,并且设立书院教化于民,委实有先贤之风。”
    感叹之后,谢安又不免惋惜。
    纵然是晋室长公主之子,到底不为司马氏。
    “桓温素来忌惮此子,貌似父慈子孝,实则并非如此。如能借机交好,不求真的护卫建康,只要能暂时牵制姑孰,事情便大有可为。”
    说白了,在谢安眼中,桓容依旧是一枚棋子。
    王坦之仍觉得此事不妥,谢安是在异想天开。
    谢玄心头微动,想到同王献之的形同陌路,再想到与幽州断绝的书信往来,不由得再次出神。
    桓府
    司马道福知晓三个姐妹都得封号,唯独漏下自己,狠狠发了一顿脾气,砸碎满屋玉器。
    婢仆瑟缩在墙边,大气不敢喘,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出言劝说。
    宫宴之后,司马道福被天子亲口禁足,南康公主也派人传话,如果她再惹是生非,就绑她去姑孰。
    司马道福当场气晕,醒来不敢大闹,唯有对着满屋家具和婢仆撒气。
    刚消停不到两日,遇上天子授封皇女,司马道福又被给了一巴掌,当场气得发疯。
    满地碎玉,不说价值连-城也是寻常难见,不乏宫中赏赐之物。司马道福说摔就摔,压根没有想过,从今往后,能不能再得到同样的赏赐。
    “司马曜,司马道子,郗道茂……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摔到最后,司马道福没了力气,瘫软在矮榻上,单手握拳,双眼赤红的念着一个个名字,神态竟有几分疯狂。
    房门外,一个婢仆收回目光,无声的退出廊下,同一名健仆低语几声。
    当日,南康公主又被请入台城,李夫人获悉府内消息,得知司马道福的疯狂,浅笑道:“继续看着她。让阿叶找机会露脸,不用太心急。”
    “诺!”
    婢仆领命退下,李夫人靠坐在回廊下,一席斗篷裹在身上,纯白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衬得眉青如黛,唇红娇艳,笑容愈发惑人。
    “建康的事该让郎君知道。”
    抚过倚在腿边的鹁鸽,李夫人喃喃自语,倏尔美眸轻弯,指尖擦过鸽羽,引来“咕咕”两声。
    城外军营中,桓大司马除下佩剑,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明公!”郗超抢上前两步,扶住桓温的右臂。
    “无碍,莫要声张。”桓大司马用力闭上双眼,待到晕眩稍减,方才推开郗超,走到榻前坐下。
    “明公,医者的药不管用?”
    桓温摇摇头,搓了搓眉心,疲惫道:“前番已有好转,想是近日事多。”
    郗超压根不信,奈何医者本领有限,只能开方缓解,无法彻底根治。
    “将那几个医者看紧。”
    “明公放心。”
    郗超掀开帐帘,很快有医者送上汤药,桓大司马几口饮尽,头晕的症状稍有减轻,略微舒了口气,由医者重新诊脉开方。
    “大司马不可劳神,还需多休息。”
    “我知道了。”
    桓温遣退医者,无心处理公务,打算小憩片刻。
    郗超告辞离开,帐中归于宁静。
    婢仆点燃新香,淡淡的暖香飘散,桓大司马躺在榻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远在幽州的桓容,不知自己又被盯上,正忙着接收第一批胡商送来的流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两名西域胡担下这笔生意,假借吐谷浑贵族的名义,从氐人手里交易羊奴,价格比寻常高出一成半。
    名为羊奴,大半都是附近的汉家流民。
    不用任何成本,就能得到大量的粮食海盐,甚至是精美的绢布,氐人部落几乎把胡商视为财神爷,主动帮忙“找人”不说,更带着商队躲开边境盘查。运气不好,遇上边境守军也无妨,装作部落迁移即可。
    西域胡见事有可为,当即开出价钱,并且表示,如果能平安无事穿过边界,给出的好处再加半成。
    有好处的事自然不能错过。
    部落中人趋之若鹜,差点为此打起来。
    第一次做这样的买卖,两人很有些提心吊胆。等过了氐秦边界,遇上接应的袁氏仆兵,心才落回实处。
    桓容没露面,和他们定契的是荀宥。
    两名西域胡大吐苦水,历数沿途艰辛,希望尾款能再加两成。
    荀宥没有接话,而是笑道:“两位放心,看在两位忠心办事的份上,哪里出了变故,留在洛州的家眷也能衣食无虞。”
    胡商的话卡在喉咙里。
    猛然记起一家老小还捏在秦氏手里,想要捞好处的心顿时歇了一半。
    打完棒子,见两人老实了,荀宥才开口道:“此次带回壮丁一百九十,女子三十,按照价格,你二人可得绢,亦可得盐粮。”
    两个胡商提前商量过,全都要海盐和粟米。
    “北地天寒,又遇上灾年,加上上月征兵,部落里的勇士少去大半,盐粮都是奇缺。”
    “一斛粮能换一个女子,两斛就能换一个壮丁!”
    “如果不是舍人吩咐,此次只是探路,带回的人数不可太多,再压一压价格,换来的人不会少于三百。”
    胡商你一言我一语,将交易的过程叙说清楚。
    荀宥时而点头,时而发出疑问,同时手中不停,将两人走过的路线绘成简图,并在重要的郡县处做出标注。
    胡商以为他是在绘制商道,殊不知,今日的商道,明日就可能变成大军挥师的路线。
    “下次交易我会遣人通知。”荀宥落下最后一笔,对胡商道,“尔等暂时留在盱眙,切记严守消息,不可对他人言。”
    “诺!”
    “舍人放心!”
    胡商连声应诺,临走之前,一名年纪稍大些的开口道:“仆有一事,斗胆请舍人行个方便。”
    “何事?”
    “仆长孙刚满五岁,尚未启蒙。”胡商顿了顿,小心看着荀宥的表情,“仆想送他入盱眙书院,未知是否可行?”
    “我会上禀使君。”荀宥没有点头,也没有当场拒绝,“两日后给你答复。”
    “谢舍人!”
    胡商十分感激,连声道谢。
    待两人离开客室,荀宥转过身,向屏风后走出的桓容揖礼。
    “明公以为如何?”
    桓容斟酌片刻,看向跟在身边的四头身,道:“峰儿以为呢?”
    “他在向阿兄投诚。”袁峰抓住桓容的衣袖,肃然道,“他不信任秦氏,也不信任阿兄。但他知道阿兄能给他更多的好处,故而想将长孙送到盱眙。”
    “的确。”桓容执起袁峰的小手,道,“还有一点。”
    “还有?”
    “有句话叫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袁峰皱眉。
    “正如你所言,他不信任秦氏,也不信任我,但又不能带着家人跑路,干脆将危险分散,为日后做打算。”
    袁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阿兄,这句话是哪位先人所言?虽有几分粗俗,却甚有道理。”
    “这个嘛,”桓容抖了下衣袖,笑道,“是从民间听来。”
    “果然贤者在民间!”袁峰感慨。
    桓容:“……”这是一个五岁孩子该发出的感慨吗?不对,他现在是六岁。
    “阿兄,十五之后书院开课,我想随韩师习法家之学。”
    “法家?”桓容诧异道,“据我所知,袁使君素来崇尚道家,对儒学也有涉猎,你为何想学法家?”
    “道家无为,儒学我亦不喜,故而想习法家。”袁峰正色道。
    “……好吧。”
    见袁峰露出喜色,桓容默默的转开头,表情空白的望着屋顶。
    神童兼未来学霸长于己手,压力山大有没有?
    客厢前,秦璟托住飞落的黑鹰,解下鹰腿上的竹管。随即将黑鹰移到肩上,抚过鹰羽,展开竹管内的绢布,其上只有寥寥数字:氐人发兵两万,战机将至,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