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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盱眙南城为州治所和州兵大营所在。除刺使府及治所官衙, 建筑整齐划一, 同其他三城迥然不同。
    马车穿过城门, 行过有州兵把守的走廊, 又过一道方形石门, 视线豁然开朗。
    门后直连一条笔直的宽道, 至少可容四马并行。道上铺有碎石和石条, 像是被石磨碾过,格外平整牢固。
    车轮压过路面,仅闻轮轴咯吱作响, 并无土路上的颠簸之感,更无任何扬尘。
    道路两旁开有明渠,有水流潺潺而过。
    相聚沟渠十步远, 则是成排砖泥和青石建造的房屋。院墙屋顶相类, 俯瞰成数条直线,若不细看, 几乎分辨不出建筑之间的区别。
    “此路可比建康御道。”南康公主推开车窗, 看向道路两边, 叹道, “可惜没有栽种槐、柳。”
    李夫人拉了一下南康公主的前臂, 指向道路西侧,道:“阿姊看那里。”
    顺她所指方向, 南康公主看到一片围墙,墙身绵延数米, 墙头高达十余尺, 似摩天碍日。
    “墙上有旗,应为州兵所在。”李夫人慢声道,“成汉都城亦有军营,我少时调皮,随兄长去看过。营外建有高墙木栏,与此处大同小异。”
    “军营?”思量片刻,南康公主不觉展眉。
    如果州兵驻扎南城,如此布局倒不奇怪,反而相当合理。
    道路拓宽,两侧不载槐柳,是避免遮挡视线。
    房屋整齐划一,屋顶平齐,屋门朝向一侧,既方便管理,又可成障眼之法。外人潜入南城,别说刺探情报,想弄清里巷区别都需一段时间。
    “未知是哪位大匠的手笔。”南康公主收回视线,笑道,“若论布局严整,建康犹有不及。”
    说话间,马车穿过两条长街,转过弯,行过一座石桥,终于见到刺使府的大门。
    荀宥和钟琳提前接到消息,暂时抛开手中政务,和治所文吏及军中将官赶往府前迎候。
    论理,作为下属官员,本应到城外出迎。但有几次被围堵的经历,桓容三令五申不许出城,谁出城罚谁,全年休沐取消!
    于是乎,众人只能商量好,一起到刺使府等人。
    远远见到马车出现,桓使君策马在前,众人立刻打起精神,文吏拱手,武将抱拳,礼迎刺使归来。
    “免礼。”
    桓容翻身下马,快行两步扶起荀宥和钟琳,看到两人身后的生面孔,不禁诧异挑眉。
    “使君,此人姓徐名川字孟海,出身颍川徐氏,颇有干才,尤擅术数,现在城内市价所担任小史。”
    说起徐川的职场经历,仅能用“修-罗-场”来形容。
    表现之心过于急切,被荀宥等人怀疑,几次升职的机会均告落空。屡经艰难考验,方才消去身上的疑点,又遇上州内吴姓士族选送人才,竞争瞬间增大百倍。
    能在市价所任职,成功记入治所官员“正册”,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也不差多少。至今没有反-社-会,全赖强大的心理和祖训教导。
    好在荀宥钟琳知人善用,见其表现突出,完全能一个当三个用,立即大表赞赏,更将他介绍给桓容,算是在使君面前露回脸,好方便日后压榨……咳,重用。
    众人迎到桓容,又拜见过南康公主,并未在府前多留,很快各自散去。
    文吏返回值房,继续处理堆成山的公文。
    武将折回军营,想起典魁许超漏出的口风,无不抓紧操练,以防被后来者追上乃至压过一头。尤其是魏起马良等人,背后似有黑云,仿佛两头被挑衅的凶兽。
    能练兵?
    好,那就比比看吧!
    营中甲士叫苦不迭,不明白队主抽什么凤。直到知晓内情,明白有新人即将发起挑战,立刻要紧牙关,嗷嗷叫着奔向演武场。
    如有不知内情的百姓路过,必定会心生怀疑:营内发生何事,为何会有狼嚎声?
    刺使府内,婢仆整理出院落,请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暂歇。
    桓容本想让出正室,却被南康公主阻止。
    “瓜儿,此地不是建康。“
    “可是,阿母……”
    “你孝顺,我知道。”
    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中途又落了回去。
    “你已是加冠的郎君,再非我膝下稚子,可为一家一姓之主。类似之前的话不要再说,省得让人笑话。”
    “诺。”桓容颔首应诺。
    “对了,袁真的嫡孙不是在府内?也该请来让我见见。”
    “此刻怕是不行。”桓容故意卖个关子。
    “为何?”
    “城内建有学院,每日辰时开申时闭。现下刚过未时中,袁峰还在学中,阿母自然见不到。”
    “学院?”南康公主面露诧异,“如我没有记错,此子不过垂髫之年,如何能进学院?”
    “阿母,盱眙学院同他处不同。”桓容解释道,“无论垂髫少年均可入内学习。”
    “这是什么章程?”南康公主皱眉,“岂不是要乱成一团?”
    桓容摇摇头,“书院有课程之别,入学之人多按年龄划分,讲学会根据学生的能力,内容不会超出太多,以免跟不上,浪费时间不说,甚至可能厌学。”
    “授课不同?”
    “对。”桓容转过身,让阿黍取来几本书册,上面详细记录着书院的各项规定,由荀宥钟琳和贾秉共同制定,盐渎的石劭闻听消息,特地送来书信,提出不少有用的意见。
    “阿母请看,这一册即为童子所学。”
    南康公主翻开书册,认真看过几页,赞同的点了点头。
    “袁氏子习此课程?”
    “不是。”桓容摇头,突然感到一阵牙酸,“他同年长的学生一起,研习法家之学。”
    南康公主动作一顿,诧异的看向桓容,“你说什么?”
    “阿母见过就会明白。”桓容苦笑道,“此子年少聪慧,不可以常理推断。未到总角之年,已能背诵诗经,并能读懂春秋。坚持要学法家,劝都劝不住。”
    讲道理讲不过六岁的孩子,桓使君痛心疾首。
    这词不对?
    他乐意,管得着吗?!
    南康公主愕然片刻,和李夫人互相看看,同时笑出声音。
    “阿母?”桓容被笑得满头雾水。
    眼下是什么情况?
    “如你所言,这孩子倒真有趣。”南康公主笑道,“待他放学归来,我必要见上一见。”
    桓容咬了下腮帮,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告辞离开内室,回头看一眼房门,是他想多了吧?
    与此同时,秦璟秦玒离开坊市,正打算返回客栈。
    秦玒一边走一边感叹,盱眙坊市不同凡响,好东西实在太多,单是食谱就不下二、三十间。除了寻常的蒸饼胡饼,还有各种包子花卷面汤点心,馅料多样,汤味格外鲜美。
    想起名为“肉-燕”的吃食,秦玒不禁咂咂嘴。
    北边可没这么多花样。
    拿西河的厨夫来说,手艺的确不错,奈何性情古板,从没想着创新,每日膳食不变,除了炙就是煮。之前不觉什么,如今出现对比,秦玒当真很想叹气。
    “阿兄,依你看,能不能想法挖走几个厨夫?”
    秦璟不言。
    “不行?”
    秦璟继续不言。
    “行不行倒是给句话?”
    秦璟默默转过头,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兄弟并不如想象中的靠谱。
    刚离坊市不久,两人忽闻悠扬的钟声。
    路边行人纷纷驻足,更有临街的房舍屋门大开,房主疾步走出,满脸都是期盼。
    “盱眙有道观?”
    秦玒诧异抬头看一眼天色,心中不解更深。有道观也不该这时候敲钟,而且响数不太对,很有几分怪异。
    正不解时,道旁的人群愈显兴奋。
    顺众人视线望去,十余名身穿青衣的童子和少年快步走来。
    有人背着书箱,有人抱着竹简,还有人背着扁长的木盒或是抓着木质的刀剑。更有几名少年扛着农具,合力抬着一只新制的木犁。
    “回来了!”
    “今日学院季考,未知成绩如何。”
    “看样子,技学课的成绩应该不错……”
    众人议论纷纷,待童子和少年走近,立刻有数名男子迎上前,有穿着草履的农人,也有身着粗布袍的商人,间或有赶着牛车的健仆,问话和表情出奇的一致。
    “阿子回来了!”
    “今日成绩如何?”
    “木犁可是你制?”
    “可作出文章?”
    “工具都带回来了?”
    童子少年们被拦住,有人露出笑容,也有人苦着脸。显然季考分数已出,成绩有好有坏,总体来看仍是好的居多。
    一波学童过去,很快又是一波。
    无论童子还是少年,都是身着青袍,脚踩布靴,见到家人先行礼,初见者定会惊异。
    秦璟上次来盱眙,书院尚在建设,仅有数名启蒙学童。现如今,学内分成四院,蒙院、书院、五院和技学所,可满足各阶层不同的需要。
    想读书识字?
    没问题!
    想学习算账?
    也没问题!
    想习武艺?
    可以!只要能吃得苦,三年学下来,不保证抡起磨盘所向披靡,一对三不成问题。
    起初,入学的都是寒门子弟,并以流民和村民居多。学院不收学费,更提供两季衣袍,每日一餐膳食,对各家来说无异是天大的好事。
    随书院的名声传出,知晓有贤者在内讲学,方有士族郎君前来听课。不过,固有的观念很难改变,士族和寒门泾渭分明,前者更像是旁听生,如非必要,几乎不在书院久留。
    “不求阿子立名显达,只盼能有一技之长,今后能养活一家,不会如阿父一般四处流落,就是对得起祖先,也对得起使君这片仁心。”这是循循善诱。
    “使君仁厚,行此善政,如你敢三心两意,不认真学习,信不信老子抽得你屁-股开花?”此乃虎爸虎妈。
    百姓感念桓使君大恩,不是治所几次下令,桓容的祠像定会遍布州内,被众人供香膜拜。
    归根结底,桓容屡行善政,州内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自然而然会生出感恩之心。纵然没有刻意宣扬,桓容的善名也是一日高过一日,成为民心所向。
    乱世之中,“安稳”弥足珍贵。
    尤其对从北地逃来的流民而言,体会过幽州的生活,绝不愿回到以往。
    之前在坊内寻衅滋事的恶少年就是铁证。
    敢到坊市内勒索,能尝到的只有拳头!敢犯边境,意图对桓使君不利,幽州百姓都将拿起刀剑,和来犯的贼寇拼命!
    此时此刻,秦璟站在路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兄?”
    “回客栈吧。”秦璟攥紧手指,重又松开,沉声道,“桓氏将起,却非应在桓元子身上,而是他的儿子。”
    秦玒沉默了。
    视线扫过街上百姓,听着热闹的人声,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涩意。
    正愣神时,几名青衣童子经过,乌发束在耳边,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和北地的孩童截然不同。
    童子后追着一名少年,想是前者的兄长,发上束着葛巾,人略显消瘦,腰背却挺得笔直。遇上迎面走过的胡人,哪怕对方满脸横肉,照样眼也不眨。
    反倒是胡人略微侧身,主动让开道路。
    “阿兄,何必前往刺使府?”秦玒正色道,“我很想当面见一见这位桓使君。”
    秦璟正要开口,忽见部曲穿过人群,行到兄弟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果真?”
    部曲点点头,道:“守在城外的回报,的确有南来的车队入城。走的是南城门。从车队规模来看,应是桓刺使一行无疑。”
    想到建康传出的消息,秦璟眸光微闪。
    “立刻回客栈,明日往刺使府拜会。”
    “诺!”
    当夜,秦玒想起白日见闻,一时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睡不着。翌日清晨,挂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门,连打两个哈欠,被秦璟看个正着。
    “阿兄……”不好意思的抓抓头,秦玒脸色微红。
    “没睡好?”
    “睡不着。”
    “是吗?”秦璟没有深究,“用过早膳就去南城。”
    “好!”
    兄弟俩都是身高腿长,穿着玄色深衣,腰间紧束玉带,发以葛巾束起,凤骨龙姿,历落嵚崎。并行走出客栈,杀伤力非同一般。
    有小娘子结伴经过,见到秦氏兄弟,纷纷停住脚步,取下发上木钗掷向马车。
    部曲事先得命,立刻绷紧表情,凶狠的目光四下一扫。
    结果却好,非但没有吓住小娘子,反而引来几声欢呼:“阿姊,盱眙城果真非同一般,如此雄壮的汉子……唔,阿姊,你捂我嘴作甚?”
    好在时间尚早,客栈门前行人不多,部曲扬起长鞭,犍牛迈开前蹄,嗒嗒走上青石路,直向南城而去。
    没有郎君可赏,小娘子们陆续散去。
    剩下一对姊妹,长相衣着一模一样,正是奉高岵之命,提前赶来盱眙的熊女和虎女。
    “阿姊,我打听清楚了,刺使府在南城。这个时候篱门已开,咱们快些去,应该能在巳时前找到。”
    “恩。”熊女系紧包裹,按上腰间佩刀,正色道,“咱们这次来是侍奉长公主殿下,你的性子最好收一收,莫要惹出事来。”
    “阿姊放心。”虎女笑道,“我可不想再挨阿母的-棍-子。”
    熊女觑她一眼,摇头叹息,希望如此吧。
    刺使府内,桓容用过早膳,闻府外有人拜访,知晓来人姓秦,顿时脸色一变,差点握不住竹简。
    坏菜了!
    昨天太忙,竟然忘记给秦兄送信。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来得这么快。
    “请到客室。”
    斟酌片刻,桓容唤来婢仆,令其前往禀报南康公主。
    人来的消息绝对瞒不过亲娘,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摆上台面。若是亲娘亲气不顺,总能想到办法应对的……吧?
    桓使君站起身,整了整长袍,确定没有不妥,心事重重走向客室。
    得婢仆禀报,南康公主挑起眉尾,李夫人则是长睫低垂,笑得意味不明。
    袁峰正坐在南康公主对面,听到秦璟兄弟过府,立刻小脸紧绷。
    “殿下,那人心思诡谲,不是好人!”
    “哦?”南康公主看向袁峰,分明是个稚子,言行举止却要仿效成--人,一举一动规规矩矩,实在招人喜欢。
    袁峰认真道:“我在大父身边时,听大父讲过汉时群雄,此人很像大父口中的枭雄。”
    袁峰心思缜密,直觉相当准。
    发出此言并非鲁莽,亦非孩子心性,而是经过仔细考虑,认为要排除桓容身边的“危险”,必须向南康公主坦诚。
    经历过寿春之乱,袁峰虽没长歪,心肠却变得格外坚硬。能让他在乎的人不多,目前为止,除了保母就只有桓容一个。
    秦璟被他视为“危险”,为保护阿兄,必要设法清除。
    “阿妹以为呢?”南康公主转向李夫人。
    李夫人轻摇绢扇,微微笑道:“秦郎君过府拜会,阿姊可亲自看看。时辰不早,小郎君该去书院了。”
    “诺!”
    袁峰恭声应诺,行礼后退出内室。
    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李夫人倾身低语,“阿姊,袁小郎的确聪慧,且心性坚韧,日后必成大器。如今观他品行尚好,慢慢教导,可成郎君助力。至于秦氏郎君,”李夫人话锋一转,微微一笑,“既有盟约,且有市货往来,无妨设宴款待,也好仔细探上一探。”
    南康公主点点头,“就照阿妹的意思。”
    随即命阿麦下去安排,并遣人往客室,告知设宴一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倒要亲眼看上一看。”
    想起冠礼时送来的鸾凤钗,南康公主笑容发冷。李夫人放下绢扇,轻轻揉着公主额际,时而低语几声。
    客室中,桓容得婢仆禀报,神情有瞬间的复杂。
    秦璟看过新定的契书,正要落下私印,突觉颈后生寒,动作为止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