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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慕容冲的相貌过于显眼, 入城时引来不少目光, 却无意遮掩半分。
    一来, 往盱眙市货的胡人不少, 其中有部分是西域胡, 一样的轮廓深邃, 皮肤白。混在他们中间, 除了五官过于漂亮,慕容冲并不显得特殊。如果遮遮掩掩,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
    二来, 如果能引来刺使府注意,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此行是为市货,想要事情顺利, 同桓容面对面定契是最好的办法。
    慕容冲不担心桓容会下杀手。
    之前叔父曾同幽州市牛, 月前还有幽州商船抵达加罗,用丝绸海盐和少量的铁器换了不少药材皮毛。
    正是这些铁器让叔父下定决心, 必须同幽州保持生意往来。
    “哪怕物有破损, 锤炼修补仍赛过寻常刀兵。”
    慕容垂此言不假。
    桓祎向北市铁, 是提前征得桓容同意。
    说白了, 这些兵器都是源于战场, 部分来自慕容鲜卑,部分得自氐人。
    北伐归来途中, 市给杂胡部分。之前换取耕牛,又给了慕容垂一批。仰赖桓容独特的金手指, 这样的生意算得上空手套白狼, 耗费的不过是几桶饭而已。
    为扩大开荒,换取更多耕牛实为必要。没有耕牛,驽马也成!
    桓刺使咬咬牙,连续数日敞开肚皮,顿顿一桶稻饭,三餐搭配整头烤羊,也算是开创记录。
    桓祎带着兵器出海,果然引起慕容垂的注意。确定兵器虽破,修补依旧可用,当即决心做这笔生意。
    桓容曾经想过,对方或许会派人来幽州洽谈,却万万没有料到,来的人会是慕容冲!
    此时,慕容冲走在城中,由护卫向路人打听,得知能住宿的客栈都在南城。
    “看诸位的样子,应该是头次来市货?”
    说话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一身短袍布裤,肩上挑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挂着方形的藤篮,里面零散放着几个纸包,是卖完货得了钱,特地往坊市买的硬糖,带回家给孩子甜嘴。
    白糖——北地传为幽州糖,早有商人市去高句丽。因数量稀少,价格极高。以白糖为配料制出的各种硬糖软糖,仅秦氏辖境方得一见,苻坚宫中都没见过。
    起初,慕容冲没发现篮中是糖。
    直到男子和护卫说话,不小心被跑过的童子撞了一下,藤篮落到地上,一个纸包散开,露出里面的糖果,众人方才看得分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男子早习惯这种反应,笑呵呵的收起纸包,道:“此乃盱眙糖,坊市中有卖。诸位如想尝尝,可趁坊门落下前去买。不过,每日数量不多,想要买走做生意却是不成。”
    说完这番话,男子又挑起扁担,指了指客栈的方向,道:“沿着这条路走,到第二个巷口转弯,就能见到福来居的幌子。如果找不到或是怕遇上麻烦,可用钱雇佣中人,几个吩咐就能把事办好。”
    随着城内贸易发展,往来坊市的商人越来越多,“中人”的职业应运而生,主要为外地客商引路打点,并暗中观察,发现行动诡异、压根不像来市货的,会第一时间上报盱眙县衙。
    男子道出这番话,神情憨厚,实则心生提防。
    他出生在北地,两年前逃至幽州。原来曾为鲜卑羊奴,见过鲜卑贵族,知晓燕国王室的长相不同寻常部众,和西域胡也有区别,见到慕容冲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太对。
    说话之间,刻意留心几个护卫的样子,更确定心中所想。暗中打定主意,先不急着回家,确认这些人的落脚点后,立即往县衙报信。
    “多谢。”
    护卫不知男子所想,更不会想到,对方已将其视做匪类。抱拳道谢之后,转身回到车前,请示慕容冲,是直接前往客栈,还是先找个中人问一问。
    “殿……郎君,您意下如何?”
    “先往客栈。”本能的,慕容冲拒绝了“中人”这个提议。
    护卫应诺,利落的跃上车辕,长鞭一甩,马车穿过长街,在巷口转弯,很快不见踪影。
    男子小心跟了一段路,确定马车是往福来居走,立即挑着扁担奔往县衙。
    途中遇上同村之人,将情况说明一番,就听对方道:“我从姊嫁在城内,从姊夫就在福来居跑堂。待我和从姊说一声,让从姊夫盯着这些人!“
    “好!”
    知晓对方是慕容鲜卑,可能别有所图,众人同仇敌忾,心中都在冒火。
    慕容冲抵达福来居,看到三层的木质建筑,望一眼挂在门前的幌子,再扫过精致的窗扇,不觉有几分惊奇。
    福来居不是城中最大,却因位置便利,服务周到,最为客商所喜。
    见有客人上门,跑堂立刻迎上前来,笑道:“诸位可是刚入城?是用些茶食还是住下?”
    “住下。”护卫代为出声,道,“可有上房?”
    “有!”跑堂向后一招手,立刻有两名伙计走出来,帮着护卫一同卸下行李,并将马车牵往后院。
    “您放心,草料都是上好,还有豆饼。”跑堂笑道。
    一行人走进客栈,未在大堂用饭,而是令厨下做好后送去房内。
    跑堂连声应着,又问道:“诸位可要热水?旅途疲惫,也好解解乏。”
    慕容冲点头,提脚走上二楼。
    跑堂跟前跟后,态度十分殷勤,却不会让人觉得谄媚。
    房门打开,空间格外宽敞,一扇立屏风隔开内外,床榻灯炉俱全。床帐被褥十分干净,没有熏香,仅有淡淡的皂角味。
    “郎君稍歇片刻,膳食很快送上。”
    “好。”慕容冲坐到榻边,护卫立在身侧,再没其他吩咐。
    跑堂候了片刻,知晓没有赏钱,后退几步,顺手带上房门。噔噔噔走下楼梯,往厨房去取饭菜。
    下楼时遇见掌柜,跑堂连忙停下,低声说道:“掌柜,这几个不像商人。”
    “可能看出来路?”
    “暂时不好说。”
    “继续盯着。”掌柜吩咐道,“我让阿石去县衙禀报,甭管是不是真的做生意,总是有备无患。”
    “哎!”
    很快,热腾腾的饭菜送入房内,护卫率先动筷,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慕容冲才拿起碗筷,开始大嚼大咽。
    酒足饭饱之后,跑堂又送上茶汤,临睡前还有热水。
    慕容冲洗去一身疲惫,躺在榻上,很快沉沉睡去。
    护卫聚在一起,一边泡着热水,一边暗中嘀咕:难怪价钱这么贵,倒也有贵的道理。
    殊不知,一行人的行踪早被呈至县衙,钟琳看到文吏记录,仔细询问过几人的音容形貌,诧异道:“真是慕容鲜卑?”
    “据那男子说,少年相貌极佳,不是王室也是贵族。”
    钟琳皱了皱眉,吩咐文吏继续派人盯着,当下拿起记录的文卷,命人驱车赶往刺使府。
    与此同时,桓冲的书信送到刺使府,并有一件特别的礼物。
    见来人抬出三个一人多高的木笼,打开笼门,牵出三头不到刚过-成-人-膝盖的小马,桓容不禁面露诧异。
    千里迢迢给他送来三匹小马?
    看出桓容疑惑,送信人解释道:“使君,此并非马驹,而是成-年犍马。可拉车负重,亦可乘-骑。”
    啥?!
    “此马长于荆、广两州交界,当地人多用来负担重物,拉犁耕田。亦有豪强豢养,为族中孩童习骑术之用。”
    桓容站起身,几步走到小马跟前。想想,从荷包里取出几块方糖,托在掌心,递到马嘴边。
    没吃过此物,小马最初有些犹豫。过了片刻,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吃下方糖,主动蹭了蹭桓容的手心。
    感受到瞬间温热,桓容不禁打了个哆嗦。
    太激动了有木有?
    矮种马啊!
    上辈子闻名的矮种马多是美洲品种,不想华夏也有这个马种!
    瞧这毛色,看这体型,再看看这湿漉漉的大眼睛……桓刺使没忍住,蹲-下--身,一把把抚着小马的鬃毛,神情间颇有几分陶醉,看得阿黍直咳嗽。
    咳嗽声传入耳中,桓容意识到不妥,但见对方神情,眼珠转了转,故意不做理会,好似全副心神都被吸引。
    江州来人十分知趣,低头垂眸,视若未见。心下暗道:虽说提前加冠,终有几分少年心性,这对明公实是好事。
    安排来人往客厢休息,桓容继续打量三匹小马。
    或许是方糖威力太大,三匹小马乖巧的凑近桓容,蹭着他的腿,格外温驯,样子愈发讨喜。
    “阿黍。”
    “奴在。”
    “请阿母和阿姨,不,还是我亲自去。”桓容站起身,牵起小马,道,“这马稀罕,该给阿母和阿姨看看。”
    边说边向外走,中途忽然停住,“今日书院休沐,派人将阿峰请来。这马个头小,倒适合他-骑。”
    “诺!”
    桓容牵着小马走向后宅,沿途引来目光无数。
    无论健仆还是婢仆,看到眼前情形,都是下巴脱臼,眼珠子滚落一地。
    桓刺使半点不觉,信步前行,三匹小马哒哒哒跟在身后,时而打个响鼻。
    南康公主正和李夫人正在核对田册。
    离开建康时走得匆忙,许多事没来得及处理。在盱眙安定下来,田地田奴都要清点,还有金银珍宝,全部要重新造册。
    “这些还在建康,一时之间取不出来,倒也没有大碍。”南康公主放下竹简,端起茶汤饮了一口,道,“只是这些田没有专人照管,怕会存不下几亩。”
    “阿姊无需忧心。”李夫人笑道,“说起来,这些算不上好田,为他人占去也是无妨。倒是几个罪奴该当心,以防他们乱说,需快些派人去处理掉。”
    南康公主点点头。
    正说话时,婢仆入内禀报,言桓容从前院来,还牵了三匹马。
    “马?”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面面相觑。
    “瓜儿怎么会牵马来?”
    正疑惑不解时,桓容笑着走进内室,拱手揖礼道:“阿母,阿姨,江州的叔父送来书信,并赠给儿子一份厚礼。”
    “厚礼?”南康公主看向桓容,“该不是马?”
    “阿母英明!”桓容笑得更欢,道,“还请阿母阿姨移步。”
    “能让郎君如此心喜,莫非是汗血宝马?”李夫人难得生出好奇心。
    “非也。”桓容摇摇头,故意卖个关子,道,“此时揭开无趣,阿母阿姨无妨亲眼看一眼。再者言,长时对着竹简必定疲惫,就当放松一下。”
    “也好。”
    南康公主面露笑容,起身行往室外。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良驹,竟让你如此推崇。”
    踏上木屐,三人走到廊下。
    见到院中三匹小马,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同时愣住。
    马驹?
    “阿母,此非马驹,而是成马。”
    “成马?”
    “对。”
    桓容正要解释,恰好见袁峰走来,当即命健仆牵住小马,道:“阿峰快来。”
    袁峰快行两步,到了近前,一板一眼行礼道:“见过殿下,见过夫人,见过阿兄。”
    “在自家里不用如此。”南康公主笑道。
    桓容上前半步,弯腰将袁峰抱了起来。
    袁峰被吓一跳,本能抱住桓容颈项。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小脸腾地泛红,最后连耳朵和脖子都红了。
    “阿兄,峰已六岁……”
    “阿峰不愿同我亲近?为兄好伤心啊。”
    桓容心情舒畅,当场开起玩笑。
    四头身开始长个,不趁现在多抱几回,以后八成没得抱。
    遥想寿春时日,桓刺使莫名感叹,那时的小孩缺乏安全感,出入都要跟着他,走路还要牵着他的衣袖,真心怀念啊!
    “你不是想学骑马,之前没找到合适的,江州送来三匹果下马,正好给你练手。”
    “果下马?”袁峰转过头,看向院中的小马,满脸都是惊奇。他还以为是马驹,没想到竟然是果下马?
    “阿峰知晓此马?”诧异的变成桓容。
    “知道。”袁峰点头道,“前朝传记有载,汉魏时有夷狄进贡此马。”
    “前朝传记?”桓容挑眉。
    “学院课业不重,峰日有闲暇,看了些杂书。”小孩很不好意思。
    桓刺使默然无语。
    和未来的学霸讨论学习,真心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来,过去试试。”
    抛开杂事,桓容抱着袁峰走进院中。距小马几步外停住,放下小孩,取出剩下的几块硬糖,道:“不用怕,试着喂给它们。”
    袁峰点头,一步步走上前,伸出小手,抿紧嘴唇,一瞬间心如擂鼓。
    健仆都是识马之人,但因初见此马,都是格外小心。
    好在小马性情温驯,从袁峰手里卷走糖块,咯吱几声下肚,舔了舔小孩掌心。
    “阿兄!”袁峰小脸发亮,声音中带着兴奋。
    桓容笑着摆摆手,让健仆牵住缰绳,扶袁峰上马。
    马上无鞍,袁峰需要-夹-紧双腿,抓牢缰绳。对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有些辛苦。健仆取来两副马鞍,结果都不合适,目测能将整匹马罩住。
    桓容心下琢磨,公输长返回盐渎,他的两个徒弟还在盱眙,打造几副马鞍应该不成问题。
    小马驮着袁峰在院子里绕过两圈,健仆一路看顾,腰弯成九十度。
    有的时候,个高并非好事。
    例如眼下。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廊下,命人将余下两匹马牵来,轻轻抚过马颈,笑道:“难怪瓜儿喜欢,确实讨喜。”
    鹁鸽飞入院中,咕咕叫了两声。可惜效果不显,美人的注意力依旧在马上。
    鹁鸽怒了,俯冲而下,将苍鹰的强横学足十分。
    “别闹。”
    李夫人扬袖,鹁鸽被扫了一下,晕乎乎的落到木廊前,随后被婢仆捧了起来,解下颈上的竹杆,递到两人面前。
    “建康来的?”
    南康公主取出绢布,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脸上的诧异掩都掩不住。
    “宫中美人滑胎,天子盛怒,降李淑仪位。两位皇子求情无果,出言顶-撞,天子气怒攻心,晕倒太极殿。”
    “大司马温上表,东海王有愤怨之语,宅邸收拢恶少年,有不轨之心。请依昌邑故事,筑第吴郡。”
    第一条,宫中美人-流-产,线索直指李淑仪。司马昱大怒,降其品位。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为亲娘求情,结果没把握好尺度,把亲爹气晕。
    背上这个名声,太子之路定将不顺。
    第二条,桓大司马上表告状,指废帝司马昱有不轨之心,纠结恶人,很可能妄图复位。为打消他的野心,当依旧例废其为庶人。
    这两件事貌似没有瓜葛,背后却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夫人握住公主衣袖,轻声道:“阿姊,要起风了。”
    南康公主攥紧绢布,看向难得笑开怀的桓容,叹息一声,道:“冬日已至,寒风将起,江州的礼恰逢时机,怎么走这条路,还要瓜儿自己决断。”
    李夫人唇角微勾,微微侧首,鬓发拂过脸颊,蛾眉曼睩,几可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