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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桓容告辞桓石秀和桓嗣等, 启程离开寻阳郡, 在新蔡郡登船, 沿水道东行。船至历阳靠岸改行陆路, 希望能在月底前回到盱眙。
    船队在历阳郡靠岸时, 正遇上历阳郡太守携家眷赴任。
    新任历阳太守是谢氏旁支郎君, 同桓容曾有一面之缘。认出登岸之人是谁, 当下面露笑容,邀请桓容暂留几日,以方便他尽地主之谊。
    桓容着急赶路, 婉言谢绝。
    谢太守略感遗憾,却不好强求,只言他日桓容再至此地, 务必要过府一叙。
    “一定。”桓容笑着应诺。
    谢太守没能设宴款待, 命人将家眷送回城内,亲自送桓容北行。将千余人的队伍送出十里, 直至看不到武车的影子, 方才掉头返还。
    回到城中后, 谢太守不忙着接手政务、查阅卷宗和挑选职吏, 而是安顿好家眷, 马上提笔写成书信,着人尽速送去建康。
    谢玄带兵北上, 现下已至陇西。有交换利益,陈郡谢氏和龙亢桓氏暂为盟友。他能成功选为历阳太守, 与此不无关系。
    需知桓豁遥领扬州牧, 桓氏在扬州的力量不比荆、江、幽三州,却也不容小视。
    之前有风声,桓豁欲将扬州牧让与谢安。
    如果消息确实,陈郡谢氏在扬州的势力增大,势必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然事有利弊,既想得好处,就不能不担负一定风险。
    接到桓豁书信,确定对方出于实意,谢安仔细考量一番,开始着手布局。将谢氏子安排到历阳,既能卡住水道,又方便同幽州联系,说是一举两得亦不为过。
    谢太守出身旁支,能被谢安交托重任,足见其文韬武略、才干不凡。
    遇上桓容过境,自然不会瞒下,而是第一时间报知谢安。
    两家现下交好,今后会如何还很难料。
    他终究不是谢玄,不知道谢安的打算,也不晓得双方就西域商路有利益划分,出于谨慎考量,凡事只小心为上,以保全谢氏利益为先。
    桓容刚到临淮郡,谢太守的书信送已至谢安手上。
    彼时,王坦之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每天靠丹药吊着,不过是饮鸩止渴,撑日子罢了。
    朝堂上,郗愔权威日重,几乎说一不二。诸事皆要他点头,三省才能拟就诏书,请天子过目落印。
    王坦之不在朝,太原王氏言行变得谨慎。只要不伤及家族利益,轻易不会同郗愔为难。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目光被他事吸引。
    尤其是陈郡谢氏,正忙着暗中布局,待桓豁上表之后,顺利接手扬州牧。一时之间,同样无暇和郗愔争锋。
    故而,郗愔在朝中的权柄一日高过一日,几乎超过当年的桓大司马。
    桓温坐镇姑孰,生前并未接受丞相之职。
    郗愔则不然,司马曜登基后就官至丞相,手握北府军,又掌控建康东侧门户,就表面来看,对建康的威胁性丝毫不亚于桓温,甚至高出两三分。
    不知何时,建康城内传出流-言,将郗愔同王导作比,更隐隐指向王敦。
    仅是王导也就罢了,王敦可是曾发动-叛-乱,险些改朝换代!这和说他要造反几乎没什么两样。
    仔细深想,流言表面是说郗愔权重,恐有不轨之心,事实上,背后还带着王谢士族。不小心应对,双方都会被带进沟里,溅上一身泥点。
    流言愈演愈烈,建康之外都有耳闻。
    提起郗愔就会提到王导王敦,提到后者就避不开“王与马共天下”。每每提出这句话,势必会让人联想到皇权衰微,士族权重,将天子视为傀儡。
    如果不慎重处理,结果恐不好收拾。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绝非王谢士族所为。他们脑子发抽才会给自己挖坑。
    为弄个清楚明白,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派人暗中去查,几经辗转,线索隐隐指向城内的吴姓士族。
    查出这个结果,既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自元帝渡江,吴姓士族的权柄不断被侨姓蚕食。从当年指着王导的鼻子骂“伧人”,到如今被朝廷边缘化,双方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
    以双方的关系,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并不奇怪。
    得到健仆回报,谢安和王彪之不由得深锁眉心。这样的布局和之前的手段大为迥异,他们实在想不出,吴姓之中谁有如此手段。
    谢安等人无解,却也不能直接找上门,让吴姓士族派出的人闭嘴。
    为今之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沉默一段时日,等着流-言自己消失。
    归根结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句话用在这里并不十分合适,但同样能说明问题。
    有些事越解释越黑,反而不如不解释。更何况,流言主要攻-讦郗愔,自己跳出来辩白,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让世人觉得不对,为流言推波助澜。
    台城内,司马曜听人回报,顿时大感痛快。
    他实在憋屈得太狠,难过得时间太长,心理已有几分扭曲。对他来说,纵然得不到实质性的好处,能让郗愔谢安等人吃瘪,也足够畅快一回。
    司马道子入宫觐见,正遇上司马曜拊掌大笑,命人送上佳酿,要借兴头畅饮。
    “阿兄。”司马道子行礼,被唤起身,坐到司马曜对面。
    见司马曜仍笑个不停,神态中竟有几分疯癫,司马道子心生疑惑,皱眉问道:“阿兄因何事高兴?”
    “何事?”司马曜端起羽觞,仰头一饮而尽,大叫一声痛快,笑道,“城中流言,阿弟可曾听闻?”
    “确有耳闻。”司马道子点头,道,“阿兄是为这事高兴?”
    “不该高兴吗?”司马曜呵呵笑道,“自登基以来,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这憋屈的滋味也该让他们尝尝!”
    司马道子先是一愣,继而仔细打量着司马曜。
    自到封地赴任,他学到很多东西,看清了许多之前看不清的事。
    流言起得实在奇怪,王、谢士族追查源头,他也曾派人查探。哪怕手段不如前者,知道得不多,依掌握的线索推测,总晓得此事同城内吴姓脱不开干系。
    从司马曜兴奋的神态,司马道子看出几分端倪,却又不敢轻易相信。
    须知元帝当初过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吴姓高门气焰,最终在建康站稳脚跟。现如今,司马曜真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寻求吴姓支持?
    “阿兄,你可知流言是吴姓高门所为?”
    “知道。”
    “那……”
    “阿弟不用猜,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这事我从最开始就知道。”司马曜的笑容渐渐变冷,又端起羽觞,冷笑着送到嘴边。
    辛辣的酒水沿着喉咙流进胃里,瞬间像燃烧一般。
    “阿兄,你有意招揽吴姓?”司马道子终于问出口。
    “是又如何?”司马曜放下羽觞,觞底重重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阿兄,你这是与虎谋皮!”司马道子大声道。他真相撬开司马曜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什么!
    招揽吴姓,亏他能想得出来!
    “与虎谋皮?”司马曜又笑了,“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司马道子张张嘴,望见司马曜的神情,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弟人在临海,整日逍遥自在,过得顺心遂意。我困坐台城,内要敬奉囚困亲母的王太后,外要在群臣面前强装笑脸,老老实实的做个傀儡。”
    说到这里,司马曜彻底爆发。
    “你可晓得,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朝政不能插-手,圣旨非由我下,元服之礼,满朝上下都在看笑话!”
    “到如今,连大婚都要由人摆布!”
    “你知我的妻子是谁?王法慧!她是哀靖皇后的侄女!哀靖如果活着,尚要唤我一声叔父,如今我竟要娶她的侄女!”
    说到这里,司马曜双眼通红,五官近乎扭曲。
    “阿弟,你说,你来告诉我,我能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阿兄,你招揽吴姓,未必能达成所愿。”
    司马道子声音微哑,看了看左右,确定宦者和宫婢早被遣出门外,殿中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道:“若是继续下去,早晚会露出马脚。到时候,阿兄想做个傀儡都不可能。”
    高门士族表面风光霁月,真下了狠心,绝不会有半点手软!
    司马曜压根听不进去,只是一味的喝酒摇头。
    司马道子劝了又劝,见对方压根不听,难免有几分泄气。
    “阿弟,我记得你上次离开建康,曾同我商议,欲将幽州纳入掌中,怎么,改变主意了?”
    司马曜突然提出此事,司马道子愣在当场,思量片刻,立刻觉得不对。
    “阿兄!”声音瞬间提高,又马上压制下去。司马道子表情中打带着惊慌,指尖都开始颤抖,“阿兄,你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司马曜笑容扭曲,隐约现出几分狰狞,“我六月大婚,日前已给南康那老妇送去书信,‘请’她往建康观礼。”
    “阿兄!”司马道子猛地站起身。
    他不能继续听下去,他得离开,必须离开!
    他不想陪着司马曜一起死!
    “坐下!”司马曜声音冰冷,“阿弟,你既然开口问,为兄总要解释清楚。”
    司马道子脸色煞白,愣愣的看着司马曜,仿佛不认识他。
    “不怕你知道,天子金印不在我手,我找了许久,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唯一的可能,就是已被人带出台城。”
    “父皇病重之时,新安几次入宫,那之后,金印就不见踪影。”
    “她不回封地,执意留在盱眙,必定有所依仗。很可能,金印就在她手!”
    司马曜并不蠢笨,事实上,他的确有几分聪明。
    登基这些时日,他想过多种可能,更找来服侍司马昱的宦者询问,逐渐掌握线索,矛头直指司马道福。
    可惜后者奔丧后就离开建康,连姑孰都没去,直接移居盱眙。在幽州境内,南康公主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动她,完全不可能。
    思来想去,司马曜打算借六月大婚,将南康和新安引来建康。
    桓容同行更好,不来也没关系。
    只要困住南康公主,九成能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届时,逼他辞官交印,乖乖回建康做个人质,将桓氏交给桓冲或桓豁,后者总该记住他这份“恩情”。
    如果桓容不顾及南康公主,休想再有今日的好名声!
    “阿兄,如此行事,天下人又会如何看你?”司马道子干巴巴道。
    听完司马曜的计划,他脑子里只剩下四个字:异想天开!
    当南康和桓容是傻子吗?
    “如何看我?”司马曜哈哈大笑,仿佛听到十分好笑的笑话,“我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如何看我又有何妨?”
    司马道子再次愣在当场。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劝司马曜,彻底打消这个会将晋室拖向深渊的主意。他后悔回建康,后悔来见司马曜,更后悔……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司马曜疯了,全然疯了。
    妄图用这种可笑的手段对付手掌兵权的桓容,简直是可笑到极点!
    他难道没有想过,事情不成,他退位不说,晋室的颜面都将被踩进泥里。
    到了那时,若有人举兵-造-反,天下人未必会斥其不义,反而会拍手称快。连王谢士族都未必会站到晋室一边。
    司马曜招揽吴姓士族,放任其传播流言,实是犯了大忌。被别人挖墙角和自己挥锹斩断根基,完全就是两码事。
    想到这里,司马曜道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不成,从最开始就有人张开大网,引司马曜走上死路,而后者浑然不知,还当是自己聪明?
    不,不可能!
    司马道子连忙摇头。
    奈何念头既起,再无法彻底消去,更在脑中生根发芽,直让他全身发冷。
    此时此刻,司马道子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离开台城,奔出建康,远远的跑回封地,再也不回来。
    青溪里,周氏宅中,贾秉同周氏家主相对而坐。两人面前摆设一张棋盘,各执黑白,在棋盘上绞杀。
    这局棋足足下了半个时辰,最终,贾秉以三子胜出。
    周氏家主抚须笑道:“贾舍人百龙之智,处自愧不如。”
    “周公过誉。”贾秉笑道,“此事能成,多仰仗周公。官家爱行小慧,自作聪明,周公布局精妙,自让其落入瓮中。”
    两人说话时,有婢仆来报,东海王离开台城,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转头赶往乌衣巷。
    “东海王倒是聪明。”周处道,“只不过,事成定局,非其能够撼动。”
    “周公,秉以为东海王或非此意。”
    “哦?”
    “周公也赞他有几分聪明,此时前往乌衣巷,是寻条生路亦未可知。”
    沉吟片刻,周公颔首,道:“此言有理。”
    稍后,贾秉起身告辞。
    离开周府之时,抬头望向台城方向,笑意浸入眼底,却莫名带着一丝残酷的味道。
    “按照信中所言,明公该到盱眙了吧?”坐在车内,贾秉半合双眼,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膝盖,十分有规律。
    棋子落定,大网已经张开,只等桓容下令,就是彻底收网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