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告辞桓石秀和桓嗣等, 启程离开寻阳郡, 在新蔡郡登船, 沿水道东行。船至历阳靠岸改行陆路, 希望能在月底前回到盱眙。
船队在历阳郡靠岸时, 正遇上历阳郡太守携家眷赴任。
新任历阳太守是谢氏旁支郎君, 同桓容曾有一面之缘。认出登岸之人是谁, 当下面露笑容,邀请桓容暂留几日,以方便他尽地主之谊。
桓容着急赶路, 婉言谢绝。
谢太守略感遗憾,却不好强求,只言他日桓容再至此地, 务必要过府一叙。
“一定。”桓容笑着应诺。
谢太守没能设宴款待, 命人将家眷送回城内,亲自送桓容北行。将千余人的队伍送出十里, 直至看不到武车的影子, 方才掉头返还。
回到城中后, 谢太守不忙着接手政务、查阅卷宗和挑选职吏, 而是安顿好家眷, 马上提笔写成书信,着人尽速送去建康。
谢玄带兵北上, 现下已至陇西。有交换利益,陈郡谢氏和龙亢桓氏暂为盟友。他能成功选为历阳太守, 与此不无关系。
需知桓豁遥领扬州牧, 桓氏在扬州的力量不比荆、江、幽三州,却也不容小视。
之前有风声,桓豁欲将扬州牧让与谢安。
如果消息确实,陈郡谢氏在扬州的势力增大,势必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然事有利弊,既想得好处,就不能不担负一定风险。
接到桓豁书信,确定对方出于实意,谢安仔细考量一番,开始着手布局。将谢氏子安排到历阳,既能卡住水道,又方便同幽州联系,说是一举两得亦不为过。
谢太守出身旁支,能被谢安交托重任,足见其文韬武略、才干不凡。
遇上桓容过境,自然不会瞒下,而是第一时间报知谢安。
两家现下交好,今后会如何还很难料。
他终究不是谢玄,不知道谢安的打算,也不晓得双方就西域商路有利益划分,出于谨慎考量,凡事只小心为上,以保全谢氏利益为先。
桓容刚到临淮郡,谢太守的书信送已至谢安手上。
彼时,王坦之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每天靠丹药吊着,不过是饮鸩止渴,撑日子罢了。
朝堂上,郗愔权威日重,几乎说一不二。诸事皆要他点头,三省才能拟就诏书,请天子过目落印。
王坦之不在朝,太原王氏言行变得谨慎。只要不伤及家族利益,轻易不会同郗愔为难。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目光被他事吸引。
尤其是陈郡谢氏,正忙着暗中布局,待桓豁上表之后,顺利接手扬州牧。一时之间,同样无暇和郗愔争锋。
故而,郗愔在朝中的权柄一日高过一日,几乎超过当年的桓大司马。
桓温坐镇姑孰,生前并未接受丞相之职。
郗愔则不然,司马曜登基后就官至丞相,手握北府军,又掌控建康东侧门户,就表面来看,对建康的威胁性丝毫不亚于桓温,甚至高出两三分。
不知何时,建康城内传出流-言,将郗愔同王导作比,更隐隐指向王敦。
仅是王导也就罢了,王敦可是曾发动-叛-乱,险些改朝换代!这和说他要造反几乎没什么两样。
仔细深想,流言表面是说郗愔权重,恐有不轨之心,事实上,背后还带着王谢士族。不小心应对,双方都会被带进沟里,溅上一身泥点。
流言愈演愈烈,建康之外都有耳闻。
提起郗愔就会提到王导王敦,提到后者就避不开“王与马共天下”。每每提出这句话,势必会让人联想到皇权衰微,士族权重,将天子视为傀儡。
如果不慎重处理,结果恐不好收拾。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绝非王谢士族所为。他们脑子发抽才会给自己挖坑。
为弄个清楚明白,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派人暗中去查,几经辗转,线索隐隐指向城内的吴姓士族。
查出这个结果,既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自元帝渡江,吴姓士族的权柄不断被侨姓蚕食。从当年指着王导的鼻子骂“伧人”,到如今被朝廷边缘化,双方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
以双方的关系,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并不奇怪。
得到健仆回报,谢安和王彪之不由得深锁眉心。这样的布局和之前的手段大为迥异,他们实在想不出,吴姓之中谁有如此手段。
谢安等人无解,却也不能直接找上门,让吴姓士族派出的人闭嘴。
为今之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沉默一段时日,等着流-言自己消失。
归根结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句话用在这里并不十分合适,但同样能说明问题。
有些事越解释越黑,反而不如不解释。更何况,流言主要攻-讦郗愔,自己跳出来辩白,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让世人觉得不对,为流言推波助澜。
台城内,司马曜听人回报,顿时大感痛快。
他实在憋屈得太狠,难过得时间太长,心理已有几分扭曲。对他来说,纵然得不到实质性的好处,能让郗愔谢安等人吃瘪,也足够畅快一回。
司马道子入宫觐见,正遇上司马曜拊掌大笑,命人送上佳酿,要借兴头畅饮。
“阿兄。”司马道子行礼,被唤起身,坐到司马曜对面。
见司马曜仍笑个不停,神态中竟有几分疯癫,司马道子心生疑惑,皱眉问道:“阿兄因何事高兴?”
“何事?”司马曜端起羽觞,仰头一饮而尽,大叫一声痛快,笑道,“城中流言,阿弟可曾听闻?”
“确有耳闻。”司马道子点头,道,“阿兄是为这事高兴?”
“不该高兴吗?”司马曜呵呵笑道,“自登基以来,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这憋屈的滋味也该让他们尝尝!”
司马道子先是一愣,继而仔细打量着司马曜。
自到封地赴任,他学到很多东西,看清了许多之前看不清的事。
流言起得实在奇怪,王、谢士族追查源头,他也曾派人查探。哪怕手段不如前者,知道得不多,依掌握的线索推测,总晓得此事同城内吴姓脱不开干系。
从司马曜兴奋的神态,司马道子看出几分端倪,却又不敢轻易相信。
须知元帝当初过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吴姓高门气焰,最终在建康站稳脚跟。现如今,司马曜真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寻求吴姓支持?
“阿兄,你可知流言是吴姓高门所为?”
“知道。”
“那……”
“阿弟不用猜,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这事我从最开始就知道。”司马曜的笑容渐渐变冷,又端起羽觞,冷笑着送到嘴边。
辛辣的酒水沿着喉咙流进胃里,瞬间像燃烧一般。
“阿兄,你有意招揽吴姓?”司马道子终于问出口。
“是又如何?”司马曜放下羽觞,觞底重重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阿兄,你这是与虎谋皮!”司马道子大声道。他真相撬开司马曜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什么!
招揽吴姓,亏他能想得出来!
“与虎谋皮?”司马曜又笑了,“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司马道子张张嘴,望见司马曜的神情,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弟人在临海,整日逍遥自在,过得顺心遂意。我困坐台城,内要敬奉囚困亲母的王太后,外要在群臣面前强装笑脸,老老实实的做个傀儡。”
说到这里,司马曜彻底爆发。
“你可晓得,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朝政不能插-手,圣旨非由我下,元服之礼,满朝上下都在看笑话!”
“到如今,连大婚都要由人摆布!”
“你知我的妻子是谁?王法慧!她是哀靖皇后的侄女!哀靖如果活着,尚要唤我一声叔父,如今我竟要娶她的侄女!”
说到这里,司马曜双眼通红,五官近乎扭曲。
“阿弟,你说,你来告诉我,我能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阿兄,你招揽吴姓,未必能达成所愿。”
司马道子声音微哑,看了看左右,确定宦者和宫婢早被遣出门外,殿中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道:“若是继续下去,早晚会露出马脚。到时候,阿兄想做个傀儡都不可能。”
高门士族表面风光霁月,真下了狠心,绝不会有半点手软!
司马曜压根听不进去,只是一味的喝酒摇头。
司马道子劝了又劝,见对方压根不听,难免有几分泄气。
“阿弟,我记得你上次离开建康,曾同我商议,欲将幽州纳入掌中,怎么,改变主意了?”
司马曜突然提出此事,司马道子愣在当场,思量片刻,立刻觉得不对。
“阿兄!”声音瞬间提高,又马上压制下去。司马道子表情中打带着惊慌,指尖都开始颤抖,“阿兄,你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司马曜笑容扭曲,隐约现出几分狰狞,“我六月大婚,日前已给南康那老妇送去书信,‘请’她往建康观礼。”
“阿兄!”司马道子猛地站起身。
他不能继续听下去,他得离开,必须离开!
他不想陪着司马曜一起死!
“坐下!”司马曜声音冰冷,“阿弟,你既然开口问,为兄总要解释清楚。”
司马道子脸色煞白,愣愣的看着司马曜,仿佛不认识他。
“不怕你知道,天子金印不在我手,我找了许久,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唯一的可能,就是已被人带出台城。”
“父皇病重之时,新安几次入宫,那之后,金印就不见踪影。”
“她不回封地,执意留在盱眙,必定有所依仗。很可能,金印就在她手!”
司马曜并不蠢笨,事实上,他的确有几分聪明。
登基这些时日,他想过多种可能,更找来服侍司马昱的宦者询问,逐渐掌握线索,矛头直指司马道福。
可惜后者奔丧后就离开建康,连姑孰都没去,直接移居盱眙。在幽州境内,南康公主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动她,完全不可能。
思来想去,司马曜打算借六月大婚,将南康和新安引来建康。
桓容同行更好,不来也没关系。
只要困住南康公主,九成能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届时,逼他辞官交印,乖乖回建康做个人质,将桓氏交给桓冲或桓豁,后者总该记住他这份“恩情”。
如果桓容不顾及南康公主,休想再有今日的好名声!
“阿兄,如此行事,天下人又会如何看你?”司马道子干巴巴道。
听完司马曜的计划,他脑子里只剩下四个字:异想天开!
当南康和桓容是傻子吗?
“如何看我?”司马曜哈哈大笑,仿佛听到十分好笑的笑话,“我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如何看我又有何妨?”
司马道子再次愣在当场。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劝司马曜,彻底打消这个会将晋室拖向深渊的主意。他后悔回建康,后悔来见司马曜,更后悔……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司马曜疯了,全然疯了。
妄图用这种可笑的手段对付手掌兵权的桓容,简直是可笑到极点!
他难道没有想过,事情不成,他退位不说,晋室的颜面都将被踩进泥里。
到了那时,若有人举兵-造-反,天下人未必会斥其不义,反而会拍手称快。连王谢士族都未必会站到晋室一边。
司马曜招揽吴姓士族,放任其传播流言,实是犯了大忌。被别人挖墙角和自己挥锹斩断根基,完全就是两码事。
想到这里,司马曜道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不成,从最开始就有人张开大网,引司马曜走上死路,而后者浑然不知,还当是自己聪明?
不,不可能!
司马道子连忙摇头。
奈何念头既起,再无法彻底消去,更在脑中生根发芽,直让他全身发冷。
此时此刻,司马道子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离开台城,奔出建康,远远的跑回封地,再也不回来。
青溪里,周氏宅中,贾秉同周氏家主相对而坐。两人面前摆设一张棋盘,各执黑白,在棋盘上绞杀。
这局棋足足下了半个时辰,最终,贾秉以三子胜出。
周氏家主抚须笑道:“贾舍人百龙之智,处自愧不如。”
“周公过誉。”贾秉笑道,“此事能成,多仰仗周公。官家爱行小慧,自作聪明,周公布局精妙,自让其落入瓮中。”
两人说话时,有婢仆来报,东海王离开台城,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转头赶往乌衣巷。
“东海王倒是聪明。”周处道,“只不过,事成定局,非其能够撼动。”
“周公,秉以为东海王或非此意。”
“哦?”
“周公也赞他有几分聪明,此时前往乌衣巷,是寻条生路亦未可知。”
沉吟片刻,周公颔首,道:“此言有理。”
稍后,贾秉起身告辞。
离开周府之时,抬头望向台城方向,笑意浸入眼底,却莫名带着一丝残酷的味道。
“按照信中所言,明公该到盱眙了吧?”坐在车内,贾秉半合双眼,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膝盖,十分有规律。
棋子落定,大网已经张开,只等桓容下令,就是彻底收网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