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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接到吐谷浑起兵犯境的消息, 桓容并不感到意外。
    自从西域商路恢复, 往来市货的商队络绎不绝。
    商贸往来频繁, 商路沿途的州郡县逐渐有了人气, 不再满目荒凉。
    至近岁, 除驻扎的军队和进驻的官员外, 陆续有百姓迁移居住, 或是开荒种地、或是售卖食水,做些小买卖。发不了大财,省吃俭用下来, 积累的数量也很可观。
    昔日的残垣断壁都被推倒,在废墟上重新打下地基,建造起成排的新屋。
    空旷的村庄升起炊烟, 荒凉的城池变得热闹。
    沿街的食谱茶肆越来越多, 各色幌子挂起、城外有供应商队歇脚的驿站,驿卒每日忙碌, 将过往商队造册, 隔三日禀于治所。
    城内有能常住的客栈, 依照不同层次的需求, 房屋装饰不同, 价格各有高低。有的客栈别出心裁,以胡姬歌舞招揽客人, 生意倒也相当不错。
    为方便生意,避免生出不不必要的麻烦, 无论城内城外, 凡是接待商队的店铺,都雇佣能通番语的伙计。
    无论汉胡,只要脚踏实地的做事,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都能靠着本事谋生,养活一家老小。
    在姑臧等郡,木屋和临时搭建的帐篷成列,部落牧民和边境汉民混居,彼此成了邻居,继而开始通婚。嫁娶虽然不多,却不会被视为异类,遭到族人和家人的排斥。
    时间长了,常见汉家孩童-骑-着木马,和抱着羊羔的胡人孩童玩耍在一起,稚嫩的笑声传出很远,形成姑臧独有的风景。
    许多胡人穿上长袍,仍留着东胡的索头,有些不伦不类,却显示出文化的融合。汉人为了行动方便,将长袍宽袖缩窄,同胡服一眼可辨,和中原地区却有了不小的区别。
    随着影响不断加深,在凉州和沙州等地,渐渐形成一股独特的文化。
    以繁华的商贸为依托,当地官员大力推行桓容倡导的“心向中原,当予以教化”。
    桓嗣就任姑臧太守之后,特地在城内开办学院,名为教授入学孩童一技之长——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但在正规课程中,总在潜移默化的灌输一种思想。
    数月下来,思想教育初见成效。
    凡书院学童,皆有了“弓箭所指,皆我汉土;犯我土者;虽远必诛”的思想。
    据悉,此乃王献之所言,桓嗣觉得不错,直接拿来用了。
    因西域商路的特殊,书院不只招收汉家子,凡身具白籍的东胡和西域胡,也能争取到入学资格。羌人和羯人仍在为白籍费力,暂时只有看着的份。
    为入学资格,城内的胡人几乎争破头。
    知晓从书院毕业之后,可以直接取得黄籍,表现优秀者,甚至有掌管驿站的机会,战斗变得愈发激烈。到最后,竟有两个部落的酋首-拔-刀相向,险些碾成一场惨剧。
    因郡治所调停,将两个部落的孩子一起收下,事情才得以和平解决。
    只不过,两家的仇恨就此结下,再无法如之前一般亲密无间。此后发生争端,不能动刀子,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太守府。
    凭借类似的种种手段,桓汉的统治在当地深入人心。
    秦氏武力虽强,反倒要退一射之地。加上秦璟对姑臧不十分看重,只命人用心经营西海郡,守住连通大漠的通道,使得秦氏在姑臧的实力不断萎缩,暂时还能立足,长此以往就很难说。
    正如桓容之前所言,打下地盘只是开始,如何争取人心、牢牢扎下根基,还要各凭本事。
    桓石虔和谢玄打下高昌,商路进一步拓宽,往来的队伍不断增多,中原商人西行,陆续接触到波斯乃至更远的番邦政权。
    新舆图绘好,桓石虔曾对图感叹,世界之大超出想象,继续打下去,未知何时能归中原。
    谢玄和王献之互看一眼,不禁笑道:“将军真欲还家?”
    “这个……”桓石虔顿了顿,同样笑了。
    习惯策马征战,开疆拓土,沿着先人的脚步不断向西,在沿途留下马蹄痕迹,如果突然间停下,他倒真的没法习惯。道出此言,不过一句感叹。
    相比之下,王献之倒是真在想家。
    郗道茂为他生下嫡长子,至今未能见上一面。长此以往,他怕儿子会不认识自己。按照官家所言,父子当面,四目相对,儿子开口问“郎君何人”,那就十分尴尬了。
    见其不语,分明有着心事,桓石虔和谢玄出言安慰。
    高昌打下之后,需在当地驻军一段时日,消化战后红利,顺带着震慑豪强,收服民心。此后是否继续西行,端看天子旨意。
    总的说来,大军至少要休整数月。如果王献之想探望家人,可以向天子请旨。
    “高昌壁仍在,独不见昔日强军。”
    西汉时,朝廷派军屯田于此,筑垒台,逐渐兴起城镇。
    经东汉末年战乱,五胡乱华,高昌之地先后被前凉、张凉和氐秦所据。桓石虔和谢玄等率兵西征,逐走盘踞此地的氐人,重夺高昌壁,民心却难以恢复。
    三人心知肚明,想要彻底收拢民心,将此地完全纳入版图,还有不短的路要走。
    汉军显现出的强势,以及西域商路恢复后,沿途城镇展现出的繁荣,吸引了越来越多困在西域的流民,以及生计艰难的弱小部落。
    不提遁入漠北的柔然,只言临近的吐谷浑,起初还觉得这种情况不错,西域繁荣,自己也能得不小的好处。加上汉军占下陇西等地,避免国境和秦国接壤,今后的日子能过得相对安稳。
    可时间长了,吐谷浑逐渐发现事情不对。
    本该过境的商队,七成以上转道姑臧,连国内的商人都掉头向北。边境的部落出现不稳,尤其是随着氐秦国破依附来的小部落,此时纷纷生出二心,有举部迁移的迹象。
    如果这还不能引起警惕,那么,早在吐谷浑尚未建国时,就随初代首领西迁的拓跋鲜卑部都开始摇摆,那问题就变得相当严重。
    吐谷浑王辟奚年事虽高,脑袋却不糊涂。
    正相反,能在氐秦和张凉之间左右逢源,甚至同东晋朝廷关系不错,可见他的谋略圆滑以及能屈能伸。
    如今的情况正逼近他能承受的底线。
    人心动摇,难保汉兵不会趁虚而入。与其等到对方动手,不如提前封-锁边境,既能截断生出外心的部落,一个个收拾,也能展示出吐谷浑的实力,让对方生出忌惮。
    想法固然不错,奈何委任之人欠妥。
    辟奚年过耳顺,以时下人的平均寿命计算,已经算是长寿。固然政治经验丰富、行事手段老辣,精力终归差上许多,不比年轻之时。
    故而,同群臣商议之后,制定出相对完善的计划,却不可能亲自带兵,只能将重任交托给自己的儿子。
    辟奚有十一个儿子,三个没能长到六岁,早早夭折,剩下的八个,五个已经成年,各个强悍勇武,尤其是长子和次子,凭蛮力能举起壮牛。
    无奈的是,几个儿子强壮归强壮,偏偏都没有脑子。
    即刚愎自用,又爱听好话。凡是合乎心意的奉承,一概采纳,想都不会多想;不合心意的,尤其是逆耳忠言,全部抛之脑后,完全是理都不理。
    这两种特质结合在一起,造成的后果很是严重,两人常被身边人说动,说动之后就一意孤行,不管好坏,压根听不进别人的劝说。
    将事情交给他们,辟奚很不放心。可交给旁人,他更不放心。随祖先迁移的拓跋部都心生-叛-意,开始摇摆不定,除了亲生儿子,还有谁能够相信?
    左右衡量之后,辟奚终于将事情委托长子,在他出发之前,特地召到身前,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按照计划行事,身边的人如何撺掇都不能改变计划,更不能生出他意。
    大王子答应得十分痛快,临到要执行时,又被身边人说动,突然间变卦。
    辟奚担心的事终于发生。
    受到身边谋士影响,大王子决定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彻底掌握兵权,压服几个兄弟。
    “大王年事已高,王子身为长子,理当继承王位。”
    听到“王位”两字,大王子心头火热,完全控制不住对权力的渴望。
    亲爹的告诫被抛到脑后,对失败后的结果更是想都没想。
    大王子手掌虎符,悍然调集军队,将封锁边境的命令改为叩边犯境。趁汉军兵少,悍然出兵袭击,杀死守卫边境的将兵几十人,抢得皮甲数套、兵器若干,并入村庄和边界城镇大肆劫掠,抢走财物牲畜不说,更劫掠不少人口。
    梁州刺使闻讯大怒,立即调集州兵、征召青壮,并第一时间上表天子。
    他知道圣驾巡狩,正往西行,表书中言吐谷浑叩边,请朝廷增发兵饷,遇战事扩大,请从荆州和益州调兵。
    除此之外,更在表书中陈明,吐谷浑叩边,汉中之地不太平,姑臧等地想必也会收缩城防。陛下万金之躯,不可以身犯险。
    简言之,吐谷浑脑袋犯抽,在边界亮刀子,一阵喊打喊杀,阵势着实不小;梁州不太平,陇西和姑臧等地恐将受到波及。秦氏定都长安不久,此前彼此友好,现在却很难说。如果趁机背后-插-刀,必将是一场恶战。
    桓容身为天子,身系天下安危。如他有个闪失,国内恐将生乱。
    所以,想要出京巡狩,什么时候都可以。遇上如今这种情况,还是提前返回建康,莫要涉足险地为好。
    梁州刺使完全出于好心,也是真为朝廷着想。
    按照常理,接到这份上表,桓容理当掉头返回。不想马上走,也可以暂时留在荆州,有桓豁的保护,必不会让圣驾出半点差池。
    奈何天子不循常理,另有所想。
    接到消息之后,桓容思量半日,既没打道回府也没暂驻荆州,而是下令继续西行。
    “为平交州乱,灭南蛮之祸,宁、益两州州兵不可轻易抽调。荆州临近咸阳,守军亦不可轻动。为汉中之事,可调豫州兵,并征当地青壮。”
    对于这个决定,谢安和王彪之未有异议,桓豁同样点头。
    可是,接下来的一番话,直接让三人石化当场,震惊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吐谷浑起兵犯边,寇我国土,伤我百姓,朕甚恶之!”
    说话间,桓容单手握拳,用力捶在榻上。砰地一声,钝响敲击耳鼓,彰显天子怒意。
    “为让贼寇记住教训,朕要继续西狩,御驾亲征!”
    什么?!
    谢安和桓豁瞪大双眼,王彪之差点没晕过去。
    两侧旁听的随驾郎君却是面-露-激动,各个脸色泛红。
    天子要亲征,他们自然随驾临战,更能建功立业!
    此次出京,见识到幽州风貌、民间种种,对他们产生不小的影响。遇吐谷浑犯边,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打回去,打得敌人丢盔弃甲,献城割地,俯首称臣!
    “陛下三思!”王彪之劝道。
    桓容还没成亲,更没有继承人,放他上战场,万一出现差错,建康非乱不可。
    “朕意已决!”桓容挺直背脊,表情肃然,目光中带着杀气。
    “吐谷浑犯我国境,害我百姓,罪恶滔天!朕为一国之君,理当守疆卫国民,遇战事岂可退缩于后?”
    “古代英主皆能战场杀敌,卫国卫民。朕不敢自比先人,为天下百姓亦要率兵亲征,击退来犯之敌!”
    桓容说得大义凛然,态度格外坚定,不惜以先人作比,就差抛出西汉高祖和东汉光武。这两位生活的年代终归有点远,如果有必要,就近而言,他不介意将曹操和刘备几位都拉出来遛一遛。
    谢安几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天子铁了心,大道理当头压下,这还怎么劝?
    仔细想想,事有两面,不可一概而论。
    天子登基不久,如此番御驾亲征,危险的确不小,但能大获全胜,于国朝稳定实是有益,且能威慑强邻,对长安亦是震慑。
    退一万步讲,没人说御驾亲征必须亲自上阵杀敌不是?
    想到守卫在桓容身边的两尊人-形-兵-器,谢安等人不由得开始松动。
    将几人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桓容心下满意。暗中揉了揉右手,无声吸了口冷气。今后再想表示决心,什么办法都成,坚决不能砸桌子。
    威武是威武,可真心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