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不作不死, 作死到一定境界, 神仙都没法挽救。
焉耆王正为实例。
明明被氐人坑了, 跌得着实不轻。事实摆在眼前, 群臣苦苦相劝, 他却像是钻了牛角尖, 依旧死不悔改。非但没有放低姿态, 反而愈发嚣张,将龟兹派来的使者也赶了回去。
龟兹和焉耆本有旧怨,这次派人来, 无非是兔死狐悲,担忧桓汉拿下焉耆,下一个目标就会是自己。
哪承想, 焉耆王脑袋进水, 死活听不进劝,反将好心当作驴肝肺, 死活不回头。
使者受此大辱, 岂能善罢甘休。回国一番哭诉, 龟兹王勃然大怒。
不识好心是不是?
好!
战场上见!
这个时候, 龟兹王不再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 采纳臣下建议,写成国书送往高昌, 并修书一封,请桓石虔代为上呈桓容。
“请呈大汉天子, 小国仰慕汉家文化已久, 愿年年觐见,岁岁纳贡。”
信中还表示,桓汉可在龟兹境内设商所,驿站也可。不过,前者龟兹不插手,后者却要两国共管。
国书送到高昌,桓石虔正同谢玄等人商讨进兵路线。看过龟兹王的私信,不免道:“龟兹王确是聪明人。”
谢玄笑而不语,目光依旧盯在舆图上,似对新增的区域十分满意。
王献之心情不甚美好。
拿下高昌全境,他本可上奏朝廷,请回建康一段时日,暂与家人团聚。再不见上一面,儿子怕会真不认识自己。
结果倒好,焉耆主动挑事!
其中固然有氐人的挑拨,但如果焉耆王真是个聪明人,他人再挑拨也无用!说白了,这位怕是早看着商队眼红,等着机会下手。
“鼠目寸光之辈,好言相劝实为无用。当以雷霆之势破其王都,震慑邻国宵小!”
王献之这番话相当不客气,却也挑明事实。
焉耆王明显准备一条道走到黑,打死不回头。甭管是谁,都没法将他拉回来。与其浪费口舌时间,不如干脆利落,早打早了,他也好上请朝廷回家探亲。
西征大军上下,思念家中的绝不只他一个。
桓石虔原计划驻兵高昌,本有意请朝廷再征新兵,许老兵回家探亲。如今却不得不改变计划。
命令下达之后,军中气氛一度紧张。不是想违背命令,而是燃起熊熊怒火,俱朝焉耆方向扑去。
“龟兹递送国书,愿觐见朝贡。此事关系不小,需尽快上禀天子。”
谢玄终于舍得从舆图上移开目光,见桓石虔陷入沉思,王献之的心情依旧不太好,不免开口道:“子敬,大事当前,切莫儿女情长。况拿下焉耆无需费多少时日。”
王献之微窘,知道自己意气用事,深吸一口气,向谢玄点点头,神情略微转好。
三人在帐中商议,帐外突起一阵喧闹。
“怎么回事?”
不解因由,三人都是满脸疑色。
桓石虔上前几步,刚刚掀开帐帘,就见钱实大步走来,佩剑同铠甲相击,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将军,焉耆发兵,于边境截杀商队。斥候外出打探,恰好救回两人。”
“什么?!”
桓石虔惊怒不已。
谢玄和王献之走上前,闻钱实所言,同样脸色骤变。
商队护卫经过救治,勉强保住性命,但伤势太重,实在无法移动。桓石虔三人干脆往医者处询问,知晓整个经过,都是怒气盈胸。
“该死!”
还是那句话,焉耆王作死到相当境界,神仙都没得救!
太元二年七月,桓汉天子驻跸姑臧。
同月,龟兹递送国书,欲同桓汉修好,称臣纳贡。
焉耆出兵截杀商队,引桓汉天子震怒,下旨西征大军,“除酋首,灭其国”。
旨意下达,桓石虔立即点兵拔营,陈师鞠旅,率大军攻向焉耆。
龟兹同时出兵,从西侧进袭。
两支军队左右包抄,冲坚毁锐,气势如虹。从战鼓响起,焉耆军就处于劣势。
焉耆和龟兹军彼此熟悉,还能周旋几个回合。遇上桓汉大军,见识到改装后的武车和精锐骑兵,焉耆军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一个照面就被碾压。
战报飞送王都,焉耆王不敢置信。
他引以为傲的军队,面对桓汉大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不相信,绝不相信!
谎话,一切都是谎话!
国中贵族和大臣不乏清醒之人,早认清形势。
大错铸成,国破就在眼前。焉耆王死了,自己或许能得一条生路;焉耆王不死,都城上下都要给他陪葬!
众人互相看看,暗中交换眼色。看向满脸怒气的焉耆王,都是眸光微闪,默契的不发一言。
太元二年九月,桓汉大军连下焉耆数城,摧枯拉朽一般,攻到王都城下。龟兹王率领的军队慢了一步,紧赶慢赶,总算在数日后抵达王都。
双方胜利会师,迅速调兵堵住城门,将王都包围得水泄不通。
从战斗开始到王都被围,仅仅三个月。抛开大军赶路的时间,桓汉大军的战斗力和进攻速度可见一斑。
焉耆王本想负隅顽抗,临死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未料到,信任的贵族大臣突然造-反,将他斩杀在王宫里,捧着他的人头打开城门,向大军投降。
焉耆城由巨木和泥土建造,带着明显的西域风格。
此刻城门打开,投降的贵族官员跪了满地,都是身着素服,额头压得极低,始终不敢抬头。
城中常有南地商队往来,他们知晓汉人的规矩。此时此刻,恨不能将身段放得更低,只盼桓汉主帅能网开一面,饶他们一条性命。
至于龟兹王,焉耆贵族想都没想。
之前送来的书信,国主理都没理,早将对方得罪彻底。如果落到龟兹人手里,全城人都要遭殃。
所以,他们不惜造-反,也要向桓汉大军投降。
盼着对方能稍有仁慈,看在他们杀死“首-恶”的份上,问罪时从轻发落。
桓石虔策马上前,谢玄和王献之分在左右,视线扫过伏在地上的众人,再看惴惴不安的城内百姓,很快拿定主意。
“尔等有错在先,然能幡然悔悟,实为大善。”
这句话一出,焉耆众人顿时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腔子里。
甭管是不是要失去大半家产,总之,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唯有龟兹王心生不满。但却不敢当众反对桓石虔之言,只能暗暗咬牙,将一切不满压在心里,等入城之后再说。
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谢玄和王献之同时挑眉,不约而同的勾起嘴角。
看到他们这个表情,桓石虔都不免为龟兹王掬一把同情泪。惹来这两位注意,估计有相当一段时间,龟兹王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九成以上的可能,会后悔得想撞墙。
焉耆王身死,大军进驻焉耆王都。
桓石虔下令安民,不许将兵随意骚-扰百姓,违者严惩。龟兹兵和汉兵一视同仁,谁敢不遵此令,都要受到军法处置。
焉耆人忐忑数日,发现汉军不同胡人部落,入城后没有屠-杀和劫-掠,除了处置几个曾参与截杀商队的贵族,城中一切照常。
龟兹人被汉军限制,少有-杀-人-抢-劫的事情出现。凡是以身试法者,都会被拉到城门前重责,无人能够例外。
不服?
在这个地界,谁拳头大谁说得算!
数来数去,汉军的拳头最大,刀锋最利,声音最是铿锵有力。想挑战汉军主帅的权威?先摸摸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非常时行非常法。”
同胡人打久了交道,桓石虔、谢玄和王献之的行事作风都有改变。如若不然,也不会说出“弓弦所及,皆为汉土”之语。
焉耆的战报送到姑臧,桓容自是大喜。
“善!”
谢安和王彪之皆抚须而笑。
无他,大军西征,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出力不小,事后论功行赏,两家都能更进一步。建康不论,单是西域商道上分得的利益,足够数代取之不尽。
但这一切有个前提,桓汉始终牢牢占据西域,甚至一统华夏!
想到这里,谢安和王彪之缓缓敛起笑容,眸光微沉。
长安,秦氏!
两人互看一眼,都没有什么表情,却能读懂对方眼神的含义。旋即调转目光,齐齐看向桓容。
桓容正巧放下战报,抬起头,看到两枚帅大叔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怎么回事?
本能的上下看看,表情中浮现疑惑,没哪里不对啊?
好在谢安和王彪之的“异常”并没持续多久,很快放缓表情,开始商议焉耆和高昌的官员安排。
随驾巡狩的郎君,已有十余人在边州和吐谷浑出仕。高昌和焉耆是新下之地,都需要朝廷派遣官员。桓石虔上表桓容,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人。
桓容掰着指头算算,坑多萝卜少,不好安排啊。
再有一点,大军出征日久,将士必定会思念家人,调拨新军迫在眉睫。驻扎在西域和吐谷浑的将士不能归家,同样要想想办法。
桓容捏捏额角,要不要实行轮换制?
这其中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很是不少,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必须从长计议。至少要请教桓冲和桓豁,郗愔那里也该讨教一番。
“龟兹臣服纳贡,无妨许其王子及贵族子弟入建康书院。”谢安提议道,“其国书有言,久慕汉家文化,恨不能同大儒当面。拳拳心意如此,总该体谅几分。”
嗯?
桓容抬起头,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谢安。
这话几个意思?
是他想的那样?
谢安微微一笑,一派仙风道骨。谪仙之态,恰似不食人间烟火。好像刚刚建议龟兹送质子的压根不是他。
桓容沉吟两秒,开口道:“此议甚好。待还朝之后,朕会同范公一叙,于建康再设书院,专授外来求学子弟。”
谢安给他提了醒,质子送来还不够,必须要进行“传统礼仪”教育。按照后世的话来说,洗-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
质子必须有,书院是不错的理由,但“农夫救蛇反被其咬”的事绝不能发生。
桓容一边考量,一边将所想说于两人。
龟兹如此,其他胡部亦然。
今后的地盘会越来越大,遇到的问题也会越来越多,质子入京算是权宜之计,在想出更好的办法之前,可依此行事。
质子被视为弃子?
无妨。
桓容笑着表示,有朝廷为后盾,大可回去同兄弟争,撸起袖子开片。
乱起来没关系,朝廷必定出面做主!作为建康推上位的国主和首领,想要维持统治,上位后究竟该怎么做,不是太笨都该一清二楚。
“两位以为如何?”
无语的变成了谢安和王彪之。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位天子的了解还是太少。
太元二年十月,焉耆并入桓汉。
龟兹向桓汉称臣,首次遣使入贡。正使为龟兹王长子,同行有数名龟兹贵族子弟。
据史书记载,这行人进入建康,为建康繁华震慑,仰慕汉家文化,主动请入书院学习。数年后回到国内,为“两国友好”做出不小的贡献。
后世史学家对此有多种评论,赞者有之,毁者同样不少。究竟相信哪种,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太元二年十一月,桓容离开凉州,启程返回建康。
同离开建康时相比,随行的人员数量减少大半,伴驾的士族郎君更是一个不见。倒是胡族骑兵多出三百人,都是从吐谷浑各部挑选出来,护卫天子的勇士。
秦璟已于两月前返回西海郡。
临行之前,苍鹰送来一封短信。桓容匆匆赶到城外,八千骑兵早飞驰而去。
在城头眺望,仅能看到远去的洪流,仿如翻滚的黑色巨浪,压根分辨不出,那个玄色的身影究竟在哪里。
当日,桓容在城头站了许久,直到手脚冰凉,人被晚风吹得有些麻木,方才一步步走下城墙。
整个过程中,腰背始终挺得笔直,表情一片空白,瞳孔漆黑,似乎千年的寒潭,冻住所有的情绪。
一夜之后,桓容恢复正常,再不见之前的冰冷。
城头上的一幕似被秋风席卷而去,落入岁月长河,慢慢沉没,终至不留半点痕迹。
御驾离开姑臧城,治所官员恭送城外。
百姓夹道,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是早早候在路旁,以最庄重的礼节恭送桓汉天子。
城头鼓声响起,天子大辂压过石路。
道路两旁,汉人和胡人站在一起,不知是谁率先出声,众人的情绪瞬间被引-燃,“万岁”“千岁”之声不绝于耳。
没有鲜花铺路,仅有彩色的绢布掷于道上。
有汉女挽手而歌,悠长的调子穿透朔风,伴着天子一路南行,久久挥之不去。
桓容坐在车里,回首眺望,姑臧城正渐渐远去,伴着车轮压过路面的吱嘎声,终于化作一个黑点,再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