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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无论桓容多不愿意, 心底又是如何发憷, 职责所在, 还是老老实实离开台城, 登到临河的高台之上。
    是日, 秋高气爽, 碧空万里乌云。
    秦淮河缓缓流淌, 两岸柳木青青,时而能看到商船、舢板在河道上穿行。
    大船经过,船工和健仆一起喊着号子, 铿锵有力;舢板穿行,艄公背着斗笠,一边撑着船杆, 一边亮开嗓子。粗犷朴实的调子, 带着江南独有的韵律,不如琴弦声悦耳, 却另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
    被歌声吸引, 待要侧耳细听, 舢板早顺流而下, 不见踪影。
    知晓天子出城郊祀, 建康百姓天未亮就起身,夹道而立, 翘首望向台城,期待着天子大辂行过。
    少女皆身着彩裙, 精心打扮, 手中握着绢花香帕,遇暖阳初升,面颊隐隐泛起潮红。
    另有百姓手持稻穗,其中有男有女,既有建康人,也有入籍的流民和胡人。稻穗皆为今岁田出,挑选最好的几株敬献谷神,祈祷来年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旭日东升,天边一片橘红。
    台城门大开,两队殿前卫在前开路。宦者宫婢手捧祭祀器物,鱼贯而出。
    天子大辂行于队中,过御道时,群臣弯腰朝拜,陆续起身加入队伍。王公及两千石以上官员乘车骑马,余者尽数步行。
    行至御道尽头,台城官署尽被抛在身后。队伍踏上南街,往宣阳门行去。
    百姓立在道路两旁,挤挤挨挨,举袖成云,挥汗如雨。
    甲士立为人墙,避免中途生出意外。
    吱嘎的车轮声传来,伴着马蹄声,在长街中愈发清晰。
    闯入眼帘的,首先是身着光明铠的殿前卫。精心打造的铠甲,百锻而成的长刀,离得尚远,肃杀之气已迎面铺开。
    铠甲胸前有护心镜,阳光照耀之下,反射出刺目光芒。
    殿前卫列队而过,百余人皆被光芒笼罩,附近百姓不得不半合双眼,举臂挡在眼前。
    看到这一幕,桓容甚是欣慰。
    此情此景,换到战场上,绝对是冲锋陷阵的一大杀器。
    所谓没动手先亮瞎眼,等敌人回过神来,刀锋早架在脖子上,稍微用力就会血溅三尺。再用力气些——例如典魁许超这两尊人形兵器,绝对一个照面就会人头搬家。
    想想耗费的时间和金银,桓容不免感叹,为制出这些铠甲,养成一支强军,他容易吗?
    殿前卫的出现只能说是震撼,大辂映入眼帘的刹那,人群的热情骤然爆发,犹如滚水一般,瞬间沸腾。
    “陛下万岁!”
    百姓山呼万岁,千秋之声不绝于耳。
    绢花香帕如雨飞落,更有簪钗环佩。
    大辂经过,石路仿佛被彩霞笼罩,绚烂夺目。其间更有金光闪烁,十足耀眼。
    距宣阳门愈近,清亮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没有琴弦鼓瑟,仅用双手击出古老的节拍,伴着歌声一同飞旋,绕梁不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是臣子赞颂宣王,言其受命于天,愿其王位永固。
    对君王而言,被此诗赞颂是极大的荣耀。
    少女们一遍遍唱着同样的调子,歌声有对君王的赞颂,有对郎君的爱慕,亦有浓浓的祝福。
    愿您像明月永恒,愿您像旭日东升。
    愿您如南山永寿,如松柏长青。
    福寿永远承续,您是受命于天的君王!
    “陛下万岁千秋!”
    歌声一遍接着一遍,少女的声音清亮婉转,如在枝头鸣叫的黄鹂,让人不觉沉浸其中。
    大辂距宣阳门不到百米,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清脆、沙哑、雄浑、苍老,不一而足。
    古老的曲调,先民的词句,皆化为美好的祝愿,蒸腾成无尽的霞光,笼罩在城市之上。最终聚拢到一处,化为无形巨龙,咆哮中直冲九霄,龙吟声撕开天幕,震动大地。
    桓容攥紧十指,眼眶发红,鼻根泛起酸意。
    这份期待是何等的厚重,他可能承受得起?
    他真能坚持走下去,不使天下苍生再经颠沛流离之苦?
    他真能继续下去,让百姓不再饱受外族入侵之苦,再不用担忧衣食不济,能就此安居乐业?
    一阵恐慌袭上心头,桓容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恐慌的情绪略减,却始终无法彻底消除。
    他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途中遍布荆棘,肯定会有波折。但他会坚持走下去,哪怕是脚底磨出血泡,留下累累伤口,哪怕必须抛弃曾珍重的一切,他必须走下去!
    “陛下,”宦者走在车旁,见桓容神情不对,不由得低声道,“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桓容没说话,仅是摇了摇头。
    冕冠垂下的旒珠轻轻晃动,互相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深吸一口气,桓容起身走出大辂。
    宦者不及阻止,只能拼命向驾车的典魁和许超使眼色。如果不是身份限制,他会立即跃上车驾,全力护卫桓容安全。
    宦者防备的不是建康百姓,而是混在队伍中的胡人。天晓得会不会有奸细夹杂期间,心怀歹意,意图对天子不利。
    桓容不管许多,站在车前,脊背挺直,手持玉圭,神情肃然。
    衮服冕冠肃穆庄严,玄衣上的十二章纹亮起金光,飞龙咆哮,宗彝上的虎、蜼竟似活过来一般。
    “陛下万岁!”
    “愿陛下千秋!”
    山呼之声更上层楼,绢花彩帕如雨飞落。
    人群过于激动,已然陷入疯狂。
    有胡人站在路旁,本意只为看个热闹。可目睹这一切,情绪也被带动,开始随着百姓一同兴奋高呼。
    有甲士看到这一幕,认出胡人的打扮,不免眼角微抽。
    鲜卑、羌人和诸多杂胡也就罢了,吐谷浑也勉强说得过去。明明是个乌孙人,和桓汉八竿子打不着,跟着兴奋呐喊算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依这人的衣着打扮,至少是个部落首领。
    不怕消息传回草原,被乌孙昆弥怀疑有异心,为免后患,派人一刀咔嚓掉?
    万岁和千秋声一浪高过一浪,带着凉意的秋风卷过,亦会被沸腾的热情融化。
    天子大辂出宣阳门,道路旁照样聚满百姓。多是从周围小城和里中赶来,还有附近的村人和安置的流民,以及登入白籍不久的胡人。
    “陛下万岁!”
    同样的四个字再次在耳边响起。
    南北口音不同,汉胡语言迥异,可在这一刻,都凝聚着无尽的感激和祝福,纵然是郗愔和谢安等人,也不免为之动容。
    桓容没有开口,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玉圭,深深弯腰。
    万民敬君,君爱万民。
    这个举动大出预料,众人先是一怔,继而爆发出更大的热情。
    郗愔眼底闪过震惊,握住笏板的手僵了一下。谢安和王彪之更为动容,暗道民心如此,何言国之不强。
    贾秉和郗超想到的却是另一层。
    “官家得万民之心,他日天军北上,何愁长安不下!”
    至于桓容不合规矩的举动,被众人直接忽略,全当没看见。
    郊祀的程序早已经定好,桓容只需走下大辂,登上高台,按照预定的步骤,照章办事即可。
    同先时一样,扈谦手持宝剑,立于高台之上。
    看到这位,桓容不免生出疑问:掰着指头算一算,这都几年过去,眼前这人年纪已经不轻,却是连根白头发都没有,相貌也是变化不大。
    此等养生的本事,着实令人叹服。或许该召集爱好求仙问道的各位,同他专门探讨一下养生之道?
    这位的养生之法绝对比炼-丹-嗑-药高端。
    有这样的人才不用,着实是种浪费。
    即使桓容以身作则,并有郗愔和谢安等人做带头示范,嗑-寒食散的风气仍屡禁不止,始终无法彻底根除。
    加上各地-淫-祠-林立,不时有心怀叵测之人借机生事,治理起来很是麻烦。还有西边来的僧人宣扬佛法,影响逐日加大,同样需要格外注意。
    桓容对宗教没有偏见,但时逢乱世,百姓都去求仙问道、追求轮回,如何壮大国力,在南北对峙之中占据优势?又如何开疆拓土,恢复秦汉时的强盛?
    为此,必须诸多乱象加以重视,并设法进行整治。
    堵不如疏。
    没法彻底破除,干脆另辟蹊径。
    求仙虚无缥缈,养生则有实例。比起每天守着丹炉-嗑-药,扈谦现身说法,明显更有说服力。
    越想越觉得可行,桓容看着扈谦,仿佛看着一个聚宝盆,禁不住双眼发亮。
    人才啊!
    扈谦脚踏北斗七星方位,正要挥剑,忽觉颈后一凉,宝剑差点刺-偏。
    这种感觉之前曾经有过。
    那次之后,他被天子忽悠进书院,至今未能离开,连占卜都成了副业。
    今日又是这般,莫非……
    扈谦踏出最后一步,侧身收势,目光对上桓容。见后者正看着他,表情若有所思,登时心生不妙,冒出一头冷汗。
    纵观当代,能把扈谦“吓”成这样,除了桓容再没有第二个。
    祭祀结束后,桓容步下高台,登车返回台城。
    扈谦归家之后,心头始终惴惴。徒弟发觉不对,担忧之下出声询问,扈谦只是摇头,望月长叹,神情间颇有几分郁郁。
    如果不是古有禁忌,他都想为自己起一卦,算算究竟是怎么回事。
    未过三日,扈谦的预感应验。
    桓容下旨,召扈谦等五名术士入宫,言辞恳切托以重任。
    “全靠诸位了!”
    天子开口,还是如此郑重,能不答应?
    自然不能。
    知晓永远别想脱身,甚至还要担个“副院长”的职衔,当朝第一术士——留下诸多传说的扈谦,忍不住泪湿衣襟。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天子被术士忽悠,谁见过术士被天子忽悠得团团转?
    如今倒好,明明是个术士,偏要做先生的活,还要专门开课,为爱好嗑寒食散之人讲授养生,帮助他们戒除-嗑-药-爱好,抖擞精神为国出力。
    这究竟还有没有天理?!
    不管扈谦愿不愿意,国君拍板,必须走马上任。
    为保证效果,桓容以“清谈”“养生”为名,请爱好嗑寒食散、坚持不改的顽固分子同坐一叙。为此,他不惜拉上谢安和郗愔,就为增加影响力。
    起初效果并不显著,随着时间推移,众人渐渐品出滋味,不用桓容强拉,凡是扈谦“开课”,必会早早赶到。
    扈谦有真本事,毋庸置疑。
    纵观桓容在位的几十年,这位赫赫有名的术士,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留下各种传说。后世人提起他,甚至会同彭祖联系起来,言其得彭祖之法,能够增寿延年。
    每每被徒弟问起,扈谦始终是一派高深,坚持不肯多说。独坐观星时,才会无奈叹息,想起台城中的某人,又不免摇头失笑。
    “天命如此啊。”
    忽悠完扈谦,桓容并没真正轻松。
    交州传来消息,因积劳成疾,交州刺使病逝于任上。因其死得突然,州内政务只能由治中暂代。
    九真李氏早不满朝廷已久,借机生事,杀死忠于朝廷的郡内官员。更暗通蛮夷,放临邑国兵入境,杀尽派入九真郡的宁州兵,妄图据地自立。
    这且不算,李逊不知接受哪位谋士的建议,亦或是突然脑袋犯愁,竟喊出“秦氏为正统,桓容实乃篡位,要以交州地投长安”的口号。
    建康长安同时震动。
    桓容看到奏报,真心觉得李逊脑袋有坑。
    看看舆图,交州和长安相距十万八千里,北地刚经大灾,国库怕是早已经见底。秦策脑袋抽了才会在这时派兵南下。
    李逊打出这样的旗号,不是脑袋有坑还能是什么?
    秦策闻听消息,差点没气得吐血。
    国内蝗灾刚消,疫情尚未彻底根治,正指望着各处市粮,哪有心思打仗。这姓李的造-反就造-反,想死就趁早,莫名其妙的给自己添什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