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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太元六年, 元月
    南地庆贺新岁, 建康城内人声欢腾, 爆竹声声。
    秦淮河上, 商船不见踪影, 游船画舫首尾相连, 乐声在河上流淌, 彩裙的舞者在船头飞旋。
    有身姿轻盈的少女一跃而起,彩帛如双翼展开,恰如振翅而起的彩凤。
    “好!”
    人群大声叫好, 无论士族还是庶人,此时此刻,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
    相比之下, 北地虽有节日气氛, 却远不及南地欢闹。即便是长安城内,也因青、并、幽三州谋反之事, 长久笼罩一层阴云, 迟迟未能散去。
    光明殿中, 宫宴一如往常。
    鼓声隆隆, 乐声绕梁。歌者声音清脆, 舞者身姿娇柔。
    乐声中,群臣献礼敬寿酒, 贺天子千秋。
    本该是欢庆新年的宴会,众人脸上却不见喜意, 反而莫名带着一股压抑。
    究其原因, 高坐上首的天子始终面沉似水,殿下的文臣武将又如何能高兴起来。
    宫宴从压抑中开始,在压抑中结束。
    宴毕,群臣陆续退出光明殿,站在石阶下,回首望去,不下十余人蹙紧眉心,心中忐忑不安。
    “官家这般表现,是在忧心青州?”
    “何止青州,冀州和并州也反了,至今未能剿-平。粮税减免,商税有限,粮食本就不足,国库捉襟见肘,官家岂能不忧心。”
    “还有城内那些传言,实在是……唉!”
    唐公洛谋反的因由,满朝皆知。
    秦策被架到火堆上,一世英明扫地。纵然没有被指为暴-君、昏君,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
    当初动手的几家,如今都是偃旗息鼓,不敢在御前造次。每次朝会之上,面对秦策杀人的目光,无不是低头不言,仿佛成了木雕石像。
    满朝文武看在眼里,感觉格外复杂。
    厌恶、唏嘘皆有,但无一人出面说情,更不会找借口为这几家的恶行开脱。
    原因很简单,要报复唐公洛有千百种办法,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灭其亲族、毁其祠堂。
    这样的行事超越底线,真相揭开,自然会受人唾骂。
    满朝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有意无意的疏远几家,甚至连姻亲旧友也不原来往,唯恐担上干系。
    宴会结束后,秦策在殿中独坐片刻,饮过醒酒汤,起驾前往椒房殿。
    按照规矩,元月宫宴后,帝后理当同寝。
    不料想,刘皇后压根不见他,连面子都不愿意做。刘淑妃站在殿门前,笑盈盈福身,借口皇后旧疾复发,自己也要在身前照料,请秦策移步九华殿。
    见秦策皱眉,面色变得阴沉,刘淑妃丝毫不以为意,更无半点畏惧。笑容不变,声音一如往日娇柔。
    “陛下为国事操劳,难得有闲,自然该让知情知趣的女郎伴驾。”
    话说得堵心,秦策却偏偏不能动怒。到头来,只能强压下怒火,沉声言道,待元日之后,延请良医入宫为刘皇后诊脉。
    “谢陛下。”刘淑妃笑着应下,目送秦策转身离开,看方向,九成是往光明殿。
    “关门吧。”刘淑妃直起身,长袖轻轻振动,如羽毛般轻轻覆在身侧,“今夜不会有人再来。”
    “诺!”
    宦者恭声应诺,从两侧合拢殿门。
    伴着门轴的吱嘎声,木门合拢。
    一声钝响,殿前重归寂静。
    刘淑妃走过宫道,踏上回廊,身侧槅窗雕刻有瑞兽珍禽,姿态威严,色彩鲜活,漫天星辉之下,似随时能咆哮而起,腾云而出。
    内殿中,刘皇后斜倚在榻前,蔽髻已被宫婢解下,长发如瀑,仅用一条绢布轻束。长裙铺展开来,如水波流淌。裙摆的金线绣纹在灯光中闪烁,让人移不开双眼。
    听到声响,刘皇后抬起头,不出意外,只看到刘淑妃一人。
    “打发走了?”刘皇后问道。
    “阿姊料事如神。”刘淑妃浅笑。
    刘皇后摇摇头,哼了一声,道:“他还要让阿峥几个办事,这个时候岂会动怒。且看吧,不出三日,他会再来椒房殿。九华殿和兰林殿中的美人,怕是要被冷落一段时日。”
    刘淑妃笑着快行两步,坐到刘皇后身边。探头看一眼刘皇后手中的绢布,问道:“郎君信中都写了什么?”
    “朔方城事了,半月后南下。”
    “郎君真要奉旨平叛?”刘淑妃蹙眉道。
    唐氏驱逐被屠,祠堂被铲平焚毁,如今已是人尽皆知。
    对唐公洛造反,世间多有同情之语。青州百姓更是拥其为王,不惜同朝廷大军对抗。
    秦璟带兵南下,无论是胜是败,声名都将受损。
    如果他杀了唐公洛,之前指责秦策的声音,怕会一股脑移到他的身上。
    这招祸水东引,秦策玩得无比顺手。
    既能平息叛-乱,又能趁机压制声名鹊起的儿子,可谓是一举两得。如果他再心狠些,平叛之后上演一出好戏,以亲子做踏脚石,或许还能赢回几分民心。
    “阿姊,郎君一定要去青州?”
    明白刘淑妃的担心,刘皇后叹息一声,抬手令宦者和宫婢退下。
    “圣旨已下,传旨的朝官抵达朔方,阿峥无论如何不能在明面上抗旨。”
    之前秦璟在草原,传旨的官员找不到,自然不能论罪。如今驻兵朔方城,想找借口就不是那么容易。
    “依官家之意,郎君必会陷入险境。”刘淑妃继续道,“胜无功,败有过。阿姊,岂能看郎君陷入这般境地?”
    “阿妹放心,阿峥不是无谋之人。”刘皇后拉过刘淑妃的手,轻轻拍了拍。
    “阿姊的意思是?”
    “计划再周详,也要看动手的是谁。”刘皇后话说得隐晦,刘淑妃却是一点就通。
    “阿姊是说,郎君已有对策?”
    “然。”刘皇后点点头,“阿峥信中让我放心,他不会莽撞行事。至于如何做,信中没有明言。不过,以阿峥往日行事,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断不会道出此语。”
    刘淑妃长出一口气。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阿妹心放得太早。”刘皇后紧了紧手指,沉声道,“阿峥不入套,还有阿屺、阿嵘和阿岩。阿岍人在西海,离得远,官家鞭长莫及。阿屺在平州,同幽州相邻,阿岩在徐州,正好挡在青州和桓汉之间。”
    说到这里,刘皇后声音微顿,神情愈发严肃。
    “阿峥决定南下,何尝不是将事情全部担下。”
    如果秦璟想留在朔方,只需上表,言有漠北部落南下,事情就能解决。纵然抗旨不遵,却是为护边境安稳,完全能堵住朝廷的嘴。
    可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不往青州,七成以上会是其他兄弟。如此一来,刘淑妃担心的事定会发生。
    “阿峥信中说,唐公洛起兵反-叛,却少有不义之举。青州上下,凡不愿跟随他的官员职吏,连同家人都被放走。”
    “叛-军缺粮,唐公洛未向百姓强征,而是散尽家财,从商队手中市粮。”
    “市粮?”刘淑妃诧异道,“这个时候还有商队往青州?”
    不怕被战火波及?
    “为何没有?”刘皇后笑道,“陆路走不通,南边可有海船。”
    海船?
    尾音落下,刘皇后似想到什么,拿起秦璟的书信细看,眼中异彩连连。
    “阿姊?”刘淑妃不解,开口问道,“阿姊可是想到什么?”
    “不确定。”刘皇后低声道,“阿妹可还记得,唐公洛举旗时,曾言要投桓汉?”
    “这……”刘淑妃沉吟片刻,刹那间美目圆睁,“阿姊是说郎君会借桓汉之力?”
    “十有八--九。”刘皇后点点头,斟酌片刻,继续道,“如我料得不错,阿峥不会真的攻打青州。即使发兵,也不会置唐公洛于死地。至于幽州和并州的叛将,多会被阿峥所用。”
    刘淑妃眉心微蹙,刹那间想到什么,抬头看向刘皇后,欲言又止。
    “阿妹是不是想说,如果你我不在长安,阿峥便无需顾忌太多,可趁机自立?”
    “我确有这个念头。”刘淑妃叹息道,“官家行事越来越糊涂,长期以往,之前慑服的豪强怕会生出异心。”
    不提其他,单就唐公洛之事,已能看出秦策多疑,且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迹象。
    哪怕不是他亲自动手,也有纵容的嫌疑。
    只是他没想到,动手的几家会将事情做得太绝,逼得唐公洛起兵造反。
    “我知道。”刘皇后盯着绢布,看着上面的字迹出神,“可惜,阿峥没有这个打算。”
    刘淑妃沉默了。
    “不过,”刘皇后话锋一转,“不自立也好,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阿姊说得对,是我想得不周。”
    刘皇后没接话,而是拉近刘淑妃,在她耳边低语道:“元月里,官家不会往九华殿和兰林殿,吩咐阿英,换下光明殿的香。”
    刘淑妃眸光微暗,轻轻点了点头。
    太元六年,元月晦日
    朔方城内响起鼓声。
    城头号角齐鸣,点将台前立起大纛,台下旌旗烈烈,枪矛如林。
    战马踏着前蹄,不耐烦的打着响鼻。口鼻间喷出的热气在风中凝结,形成一片白雾。
    号角声中,秦璟身披铠甲,手按宝剑,登上石砌的高台。
    在他出现的一刻,士卒齐声高呼,枪矛顿地。
    跳荡兵举起长刀,一下下敲击着圆盾;骑兵-拔-出弯刀,雪亮的刀锋反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殿下万岁!”
    “汗王万胜!”
    将士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山呼海啸一般。
    刀盾相击、枪矛顿地,鼓角声声不绝。
    校场中聚集起无形的煞气,撕裂朔风,奔腾咆哮,仿佛荒古醒来的巨兽,危险而恐怖,随时会亮出獠牙,择人而噬。
    传旨的官员没有离开,而是奉秦策旨意留在朔方,随大军出发平-叛。
    此时此刻,和秦璟同立高台,面对熊罴之旅,耳闻山呼之声,感受煞气和杀气萦绕周身,胆壮的尚能镇定,胆怯的早已脸白如纸、汗流浃背。被冷风一吹,当场打了个激灵,从脚底开始发冷,一直冷到心底。
    张蚝同在台上,看到同僚的表现,不由得暗中嗤笑。
    这样的胆子还敢随军平叛,甚至打起朔方城和兵权的主意,当真是嫌活得太痛快,千方百计找死。
    秦璟左手按剑,右臂抬起压下,山呼声逐渐减弱,最终停住。
    校场中仅有朔风席卷的凛冽呼啸,再不闻半点人声。
    见此一幕,长安来的官员未觉半点轻松,反而心头发沉,犹如万斤巨石压下,脑中阵阵嗡鸣。
    不只一人生出怀疑,此行到底值不值得。更有人当场生出悔意,恨不能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之前那么多的教训,为何就不能长记性?
    长安城里的血还未干,大火的烟气尚未全部消散,怎么就能视而不见,全部抛到脑后,主动来惹眼前这尊杀神?
    不理旁人如何想,秦璟展开诏书,扬声宣读天子旨意。
    从头至尾,一字不差。
    尾音落下,秦璟收起圣旨,直接下令开拔。
    斥责叛逆、鼓舞军心的言辞通通没有,做一做样子都不肯。此举难免让人怀疑,出兵是不得已,就其本人来说,并不想参与这场战事。
    然而,想归想,终究没有切实证据。
    秦璟照本宣科实无过错,不能平白无故指其消极出兵,不敬朝廷。
    真敢有这个念头,百分百走不出校场,当即就会被点将台下的将兵徒手撕成碎片。
    “出发!”
    大军出征,队伍绵延数里,旌旗蔽空,鼓角相望。
    秦璟策马在前,毫不理会同行的朝臣,完全将其视为空气。
    张廉好歹给几分面子,路过会点点头,显示几分“善意”。
    夏侯岩性情直率,甚至有几分高傲。同官员擦肩而过,猛地一抽-马鞭。脆响声中,骏马撒开四蹄,溅起一地飞雪。
    官员不提防,险些被战马掀落在地。不顾形象的抱住马脖子,吓得面色惨白。
    见状,夏侯岩哈哈大笑,两侧将士也是面露讥讽。
    这就是长安的官?
    当真是长了见识。
    官员满脸通红,却是发作不得。只能放弃骑马,老实的回到车里,非必要绝不露面,更不再表现什么“果敢”。
    张廉和夏侯岩对视一眼,前者摇摇头,道:“此举过了。”
    后者笑得更加肆意,又是一挥马鞭,笑道:“看着闹心,过就过,好歹能换个清静。”
    就在这时,鹰啼划破长空。
    秦璟拉住缰绳,放慢速度,抬头向空中望去。
    云后现出一道矫健的身影,正是自南归来的苍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