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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太元七年, 五月
    秦氏兄弟带兵攻入长安, 战乱平息, 反贼夏侯氏、王氏、周氏尽数伏诛。从贼之人依罪状惩处, 或斩于法场, 或流千里戍边。
    惩治过罪人, 城内坊市重开, 人群穿梭其间,商队恢复往来,店铺陆续挂起幌子, 恢复往日热闹。
    四城之内,遭遇火-焚的痕迹犹在。
    倒塌的房屋被清理,新屋立在旧址之上, 百姓重归家园, 青壮运送木料,妇人忙里忙外, 孩童追逐打闹, 街头巷尾开始有了欢声笑语。
    秦策停灵结束, 归葬西河祖地, 谥号武烈皇帝。
    冯氏和赵氏追封淑仪, 随葬先帝。
    秦璟兄弟亲自护送棺椁,秦玖秦钺父子出城五十里相迎。秦玚、秦玦、秦玸等闻讯, 仅带百余护卫,急匆匆动身, 赶往西河奔丧。
    入葬当日, 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平地而起,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双眼。
    然而,乌云盘踞头顶良久,自始至终没有半滴雨水落下。
    西河百姓追念秦策早年功绩,感念秦氏恩德,家家挂起白幡,人人缟素加身。送灵当日,天未亮就候在路边,等着送秦策最后一程。
    秦氏兄弟送灵出城,秦玖在前,秦玚、秦玓、秦璟等分立于左右。棺椁之后有部曲护卫,皆着玄色皮甲,臂间缠绕白布。
    队伍经过时,百姓齐齐跪送,抑制不住悲痛,哭声震天。哭声中,有人大骂逆贼该死,都该千刀万剐,以慰秦策在天之灵。
    西河祖地是历代秦氏家主和儿郎埋骨之所。自秦氏坞堡创建以来,不知埋葬多少英灵。
    秦策依祖制归葬,并不循帝王礼仪。
    在他的墓室内,留有皇后的位置。冯氏和赵氏虽然陪葬,却不能进入主墓室,而是葬入左侧耳室。右侧空空荡荡,是刘淑妃的身后之地。
    葬礼之后,秦氏兄弟难得齐聚。
    历经数年,彼此难得一聚。再见时,早已是物是人非,兄弟几人都是一番唏嘘。
    “想当年,我在这棵树下练刀……”
    秦玓站在一棵老树下,用了拍了拍树干,试着寻找幼时留在树干上的刀痕,可惜找来找去,始终是遍寻不着。
    秦玒站在兄长身边,抱臂仰望树冠,微微眯起双眼,神情中带着怀念。
    “阿兄想找,怕是要爬上去。”
    “爬上去?”
    听到秦玒的话,秦玓竟是摩拳擦掌,颇有几番跃跃欲试。
    秦玦和秦玸席地而坐,指着不远处的石台,给秦珍秦珏讲述当年的趣事。
    “我像阿弟这么大时,跟着三兄和四兄习武。三兄好说话,并不十分严格。四兄却极是严厉,要是不听话,鞭子当场抽过来。虽然没抽在身上,也着实是吓人。”
    “四兄十几岁就上战场,还曾独自猎杀狼王。”
    “对了,那张白狼皮现在在哪……”
    正室内,秦玖和秦璟对坐手谈,秦玚在旁侧观棋,手中端着一盏茶汤,偶尔饮上一口。习惯清淡的味道,对于加了葱姜的茶汤,总觉得不太好入口。
    雕窗半敞,秦玦几人的的说话声不时传入,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听了片刻,只觉得别有趣味。
    棋局到了中途,白子优势尽显。
    秦玖凝眉思索,良久之后,终究丢开手中黑子,摇了摇头。
    “这局是我输了。”
    “阿兄承让。”
    秦玚从沉思中转醒,探头看一眼棋盘,纵然不擅棋之人,也能轻易看出胜负、
    “阿弟何时动身回长安?”秦玖没有召唤婢仆,而是挽起长袖,亲自清理棋盘,一颗颗收起棋子。
    “三日之后。”秦璟一边说,一边动手帮忙。
    “这么急,可是朝中有事?”秦玚放下漆盏,插-言-道。
    秦璟点了点头,道:“长安的事貌似过去,实则隐患不小,国内未必太平。”
    秦玖捻起一粒黑子道,叹息道:“已经是五月末,依旧没有一场雨水,今岁怕又会是灾年。”
    此言一出,室内登时陷入沉默。
    兄弟三人不再说话,许久只有袖摆擦过矮榻,棋子相-击的轻响。
    “阿弟可有计较?”秦玚打破了沉默。
    “大灾恐难避免,唯有设法应对。”秦璟实话实说,“近岁以来,国内大旱蝗灾频发,几乎未曾断绝。我日前令人清点国库,并上报各地府库存粮,实是不容乐观。”
    秦玖和秦玚同时皱眉。
    “去岁歉收,前岁则有数州绝收。百姓无粮果腹,盗贼必生。况且……”
    “什么?”
    “幽、并两州有大旱迹象,临近的草原又将如何?”秦璟叹息一声,“今年的边境不会太平。”
    秦玖和秦玚微凛,不由得心生担忧。
    “阿弟是担心,草原诸部会趁机南下?”
    “是。”秦璟没有隐瞒。
    “我离开朔方城前,暗中派人往漠南,探听漠北诸部消息。”
    “如何?”秦玚问道。
    “据悉草原已生灾情,牛羊大批饿死,更有不知名的疫病蔓延。漠北诸部寻不到草场,多往漠南迁徙。高车首领和乌孙昆弥暗中联络,互遣使者,很可能联合起来,大举进-犯边境。”
    夏侯氏举兵,长安突生叛乱,秦氏兄弟带兵平叛,边境兵力变得空虚。
    战乱平息,秦策入葬祖地,兄弟几个齐齐返还西河,难免留给人钻空子的时机。
    加上夏侯氏叛乱留下的隐患,长安人心不齐。旧部心生猜疑,新投的豪强生出他念,隐患着实不小。
    这种情况下,草原诸部大举南下,纵然不能攻入中原,也会给秦氏造成不小的危机。
    “如大举调兵戍北,南边怕会趁机出兵。”秦玖开口道。
    秦璟没说话,秦玚蹙眉看向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终究没有诉之于口。
    “北有胡贼,南有桓汉,若是两面同时起兵,怕是不好应对。”秦玖声音渐沉,“幽、并等地又有大灾迹象,军粮都难凑齐。”
    此言不假,句句指向要点。
    如果边境燃起烽火,桓汉再趁机发兵,局势对长安相当不利。
    腹背受敌之下,如何才能取胜?
    秦璟手下的确有强兵,可将兵再强也要吃饭。
    尤其是诸胡联合的万余骑兵,之前以战养战,每次出征都能是获利颇丰,自然战意十足,连战连胜。
    如今却不然。
    草原遭遇大灾,高车和乌孙等部损失巨大,自己都吃不饱,根本没有油水可捞。相反,为了熬过灾年,诸部不顾秦璟的凶名,悍然联合起来南下。
    两支军队遭遇,固然能够取胜,可胜利后的问题同样不小,甚至可以说相当大。
    “阿弟……”
    秦玖是真的忧心。
    没有妥善的处理办法,长安面临的近乎是一个死局。
    向桓汉递送国书?
    秦玖和秦玚对视一眼,明显是生出同样的念头。眼前短暂一亮,又迅速暗淡下去,摇了摇头。
    千载难逢的时机,建康朝廷岂会错过。
    阿弟同桓汉天子交情匪浅,可在国家大事之上,这份交情也要退一射之地。
    “阿兄,待归长安之后,我会亲往荆州一趟。”
    “往荆州?”秦玖面露诧异。
    “对。”秦璟点头,眼帘半垂,看着棋盘上纵-横的纹路,微微有些出神,“桓汉天子二度巡狩,借此时机,我有意同其当面一晤。”
    这个时候去见桓容?
    秦玖和秦玚都是一愣,不明白秦璟作何打算。
    “阿弟,此事还需从长计较。”秦玖劝道。
    “阿兄无需担心,此去并非交恶,而是结好。”秦璟抬眼笑道,“何况,阿兄也说今岁恐有大灾,想要大批市粮,这样更为便宜。”
    如果桓容下令,拦截往北地运粮的通道,不许商队往北地运粮,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纵然有西域和三韩之地补充,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事实上,秦璟早就想到,北方缺粮是个致命的弱点。
    奈何苍天不怜,北方各州轮换着遭灾,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建康盯准这个弱点,只要卡死粮道,再断绝西域商道,就能给长安致命一击。
    秦璟常年镇守边界,扫清漠南,震慑诸胡,也是试图打破困境。
    虽有一定效果,终究无法从源头上掐灭隐患。
    桓汉在西域的经营不是秦氏能比,几年下来,西域诸胡几乎唯建康马首是瞻。
    桓嗣牢牢把持姑臧,城内诸胡受利益牵绊,早没了反叛之心。彼此之间生隙-仇-杀,反而要求到治所门前,请桓汉官员主持公道。
    谢玄和王献之南归,留下的大军不容小觑。
    高昌、焉耆尽归汉土,龟兹向桓汉称臣,鄯善倾向长安,却一样要受桓汉的辖制。
    要破这个困局,不是不可以。
    最直接的办法,发兵攻打姑臧,灭掉桓汉留在西域的军队,彻底占领西域商路。可那样一来,商路怕会再次断绝,一切又会回到原点,必将得不偿失。
    “唯今之计,先从桓汉市粮,补充朔方、西海等地。并从各州调兵,严防胡部南下。”
    高车和乌孙未必有称霸中原野心,九成是打算抢一回就走。如此一来,行事自然无所顾忌,必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如果防备有疏漏,派兵不及时,不能将这些部落彻底挡在国境之外,边州恐将生灵涂炭,重现早年间胡贼肆虐的惨景。
    “阿弟已经考虑清楚?”秦玚问道。
    “是。”秦璟颔首,“秦氏祖训,驱逐胡贼,保中原百姓为先,璟时刻不敢忘。”
    秦玖和秦玚没有再劝,只叮嘱秦璟,行事务必小心。
    “阿弟今为一国之君,不比早前,行事需得谨慎。”
    秦玖几番叮嘱,总觉得疏忽了什么。想到“一国之君”四个字,表情中闪过恍然,开口道:“大君丧期之后,阿弟该成亲了。”
    “对!”秦玚一拍巴掌,似被秦玖提醒,接言道,“阿岢都要定亲了,阿弟身边无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纵然不立后,也该有几个嫔妃。”秦玖补充道。
    “如果必要,可迎桓汉宗室女。桓汉天子没有亲妹,几个庶姊业已成亲。桓氏族中女郎不少,阿弟可仔细斟酌。”
    秦国境况不妙,同桓汉结亲的确是个办法。
    然而,秦璟并不想这么做。纵然要迎桓氏女郎,也不该是他。
    “阿兄,阿跃已是舞勺之年,可以禀报阿母,为他向桓汉求娶。先定亲,及冠后成亲。”
    秦玖瞪眼。
    明明说的天子-后-宫,怎么三绕两绕绕到自己儿子身上?
    “阿兄,我不打算成婚。”秦璟吐出实言,“此事阿母早知。”
    “为何?”秦玖皱眉,“莫非是因为术士之言?阿弟,这些都是早年间的事,听听就罢,不可全信。纵然不为国君,也当娶妻成家绵延子嗣。”
    秦璟仍是摇头。
    秦玖还想再劝,被秦玚拦住。
    “阿弟莫非心中有人?”秦玚试着问道,“只是不好求娶?”
    秦璟没说话,已然是默认。
    “不好求娶?”秦玖眉心紧蹙,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南边的王谢士族?
    秦玚似有顿悟,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问道:“是赠阿弟鹁鸽之人?”
    秦璟没有否认。
    “阿母可知道?”
    “知道。”秦璟道,“阿母曾代我送鸾凤钗。”
    “对方可曾收下?”秦玚继续问道。
    秦璟点头。
    沉默两秒,秦玚拍了拍秦璟的肩膀,颇有几分同情之意。
    真是他想的那位,这事还真不好办。除非两国开战,打赢了把人抢过来,要不然,阿弟真得“光棍”一辈子。
    纳美人?
    阿弟愿不愿意两说,那位至今单身,身边连个嫔妃的影子都没有,态度已是足够明显。要是长安宫里突然多出几个美人,即便只是摆设,事情怕也难善了。
    秦玚和秦璟相处时间长,综合种种迹象,对事情有一定了解。
    知晓秦璟心仪之人,难免对兄弟心生“同情”,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纵观古今,天下两分不是没有,但是,一次出现两个单身的皇帝,一南一北,身处同一时期,当真的绝无仅有。
    秦玚有了答案,秦玖依旧摸不着头脑。
    见他满头雾水,秦玚好心,低声解释几句。
    不料想,秦玖太擅长脑补,由桓汉宫廷、地位尊贵和鸾凤钗联想开去,得出答案之后,瞬间冒出一头冷汗。
    “阿弟,不行!此事万万不可!”
    秦璟皱眉,不发一言。
    秦玚则是满脸不赞同,阿兄怎能如此武断!
    “阿弟,桓汉李妃纵有倾城之名,实与阿姨同龄,绝对不可!”
    秦璟:“……”
    秦玚:“……”
    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秦玓和秦玒:“……”
    压根不知道前因后果的秦玦和秦玸:“……”
    还很单纯的秦珍和秦珏:“……”
    秦氏兄弟九人,除了秦玖之外,齐齐陷入沉默,可谓历史性的一刻。
    秦钺陪坐在室内,亲爹和叔父说话时,始终不发一言,充当背景。在亲爹语出惊人,几位叔父集体陷入沉默时,少年叹息一声,无奈的仰头望天:大君如此不着调,该如何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