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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秦璟在襄阳城外等候, 桓容于途中接到消息, 一番衡量之后, 放弃欣赏美景, 下令队伍加快速度, 日夜兼程, 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目的地。
    正逢八月中旬, 天气酷热。
    正午时分,略微在日头下站上片刻,就会热出一身大汗。时间长了, 甚至会将人晒得脱皮。
    北地遭遇旱灾,幽、并两州数月间滴雨未落,溪水河流干枯, 又有飞蝗肆虐, 倾尽全力扑灭,控制住灾情, 粮食歉收也是铁板钉钉。
    相比之下, 荆州和洛州稍好, 进-入七月后, 时有阵雨, 加上百姓提前凿井开渠,在河边立起水车, 日夜看守田边,确保麦苗不会枯死, 勉强可保粮食生产。
    然而, 有经验的农官看过天候,走访乡间,请教过积年的老农,乐观的情绪很快消散。
    “这样的年月,端看老天是不是给饭吃。如果不生变故,上田能收五十石,下田不好说。蝗虫不喜食麻豆,收成倒是能多些。”
    荆州也有蝗虫出现,只是数量不多,很快被扑灭。加上同桓汉相邻,彼此有丹水相连,常年有商队往来,捕得的蝗虫当天就能换来粮食。
    很多半大的孩子结伴捕虫,或多或少为家中添些口粮。日子依旧不甚宽裕,好歹不会像早年间一样吃不饱,全家饿肚子。
    荆州的州城位于上洛郡,该郡北接咸阳,南邻魏兴,往来交通十分便利。因靠近都城之故,郡内建有坊市,规模不及长安建康,行走市货的商队着实不少。
    城内既有南地的商人,也有北地的豪商,还有远道而来的西域胡和草原胡,甚至有从三韩之地赶来的高句丽行商。
    上洛城面积不大,在氐人统治时期,仅作为边界重镇,郡内多建兵营,商贸实属一般。
    秦氏入主长安之后,上洛的性质开始出现变化。
    从太元二年至今,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城内的商铺不断增多。虽然繁华不比盱眙等城,但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发展的前景十分值得期待。
    几年时间内,上洛逐渐从军事重镇演变为交通商贸枢纽。唯一不变的是,郡内始终有重兵把守,比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次会面的地点选在襄阳,属桓汉境内。长安之所以点头,概因襄阳同上洛比临,如果事情有变,随时可以调兵南下,反戈一击。
    同样的,有上洛城在,也可向建康展示长安实力。
    至少要让桓汉文武知晓,北地固然遭灾,粮食连年歉收,不代表长安穷得响叮当,更不代表秦国一点底气没有,养不起十万强军。
    秦国不肯示弱,桓汉亦然。
    从表面上看,双方貌似和气,并没有起干戈的迹象。事实上,都是连续调兵,从上至下憋着一口气,誓要想方设法争个高下。
    营盘立在边境,将士往来巡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铠甲鲜明,杀气腾腾。擦肩而过时,目光相对,矛尖相抵,稍有不对,随时可能-擦-枪-走过,直接撸袖子打起来。
    在这种气氛下,桓容的车驾终于抵达。
    城内百姓闻讯,纷纷往路旁迎驾。
    遇天子大辂经过,山呼万岁声不绝。更有年轻的女郎和少年载歌载舞,献上美酒羔羊,迎接天子入襄阳。
    魏晋时期,尚存先古之风。
    歌舞并非小娘子的专利,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年轻的郎君都能舞上几曲。没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本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出身高门。
    对此,桓容深有体会。
    去岁宫内设宴,王谢等高门郎君齐聚。宴会中途,几名郎君抚琴弄笛,在月下舞剑,恣意、豪迈、潇洒,尽显慷慨男儿之气。
    时至今日,桓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回想,都会有新的感触,仿佛画面就在眼前。
    只不过,这份记忆并非完美无缺。
    当日,众人豪-情-勃-发,郗愔、谢安甚至是大病初愈的王坦之都下场活动过筋骨。
    几名老帅哥很是洒脱,长袖翻飞,飘然欲仙,引得竹帘后的女乐面颊绯红,春-情-萌-动,甚至忘记了鼓乐。正经诠释出什么叫俊朗,什么叫潇洒,什么叫帅得天昏地暗,让人头晕目眩。
    让桓容咬牙的是,几人潇洒不算,还要请天子“同乐”。
    要是没有对比,他的“身手”也不算差,可以下场舞上一回。
    奈何美玉在前,和这样不是人的“同乐”,他是鲁班门前比划木工,找虐还是找虐?!
    短暂的走神之后,桓容收回思绪,令典魁降慢车速。遇耆老候在路边,手捧美酒,不顾天子之尊,直接跃下车辕,从老人手中接过漆盏。
    见到这一幕,人群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出更大的热情。
    没有建康城内的绢花彩帕,也没有能将车板砸出窟窿的金马,唯有最淳朴的歌声,最质朴的舞蹈,最真挚的情感,犹如湍急的河流,无形之中,将一行人裹入其间。
    见此一幕,随驾的文武不由得心生感慨,陆续走下马车,跟随天子步行入城。
    桓冲站在城门前,见到被百姓簇拥而来的天子,不由得面露惊讶。
    “陛下。”
    距离有五十步,桓冲迎上前,躬身行礼。
    “阿父快请起。”
    桓容抢上前两步,托起桓冲双臂。
    “劳阿父久待,是朕之过。”
    “陛下着实有些鲁莽。”桓冲起身后,见百姓没有上前,而是遵照府军的指示,在十余步外站定,方才开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城外驻有秦兵,臣亦不能保证万全,稍有不慎,后果实是难料。为国朝社稷,陛下万万谨慎,不可再如今日疏忽。”
    桓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凡事有备无患。
    襄阳城属桓汉治下,却同秦国相邻。
    秦国天子抵达数日,文武俱在大营之中,如有人心生歹意,意图混在人群中行-刺,实在是防不胜防。
    未知对方真意之前,还是谨慎些好。
    桓容也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桓冲保证:“阿父放心,朕不会了。”
    两人说话间,桓谦和桓石生上前见礼。
    “阿兄快起来,又非朝堂之上,无需如此多礼。”桓容道。
    “陛下,礼不可废,规矩不能破。”桓谦正色道,“臣等身为宗室,更当以身作则,不令宵小非议。”
    桓容眨眨眼。
    好吧,果然是桓嗣的兄弟,这份认真劲,简直是一模一样。
    桓石生性格爽朗,起身之后对桓容笑道:“上次陛下巡狩,未在荆州多留,这次机会难得,可要多留几日。”
    这番话让桓冲和桓谦皱眉,却让桓容笑了。
    “自然。”
    桓容喜欢桓石生的性格,和他说话时,不免想到坐镇汉中的桓石秀,领兵在外的桓石虔以及扎根秦州的桓石民。
    兄弟几个行事不同,性情却是一样的爽朗,让人乐于亲近。
    桓豁有二十个儿子,最大的已是而立,最小的刚牙牙学语。从大到小排起来,不得不让人感叹桓豁的龙-精-虎-猛,超出常人。
    出发离开建康时,知晓桓豁又多了一个儿子,桓容过于惊讶,一时没注意,当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面说出一句:“叔父真伟丈夫也。”
    来报喜的桓石康不知该如何应对。
    代父谢恩,还是当做没听见?
    好像哪个都不对。
    等桓容意识到失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早笑得花枝乱颤。殿中伺候的宦者宫婢都是表情扭曲,嘴角抖动,分明是想笑不敢笑,憋得很是辛苦。
    桓容只能故作严肃,转过身摸摸鼻子,亲娘和阿姨的笑点太低,真心不怪自己。
    转念又一想,桓大司马年近耳顺尚能有子,郗愔的小儿子刚刚舞勺,横向对比,叔父好歹还年轻几岁,自己的确有点大惊小怪。
    桓容一行入城,秦璟很快得到消息。
    因身份之故,纵然距离不远,想要见面却并不容易。
    两人都是一国之君,身系社稷,行事自然不能冒失,更不能无所顾忌。
    凡事必要遵循规矩,哪怕再不愿意,该走的过场也不能省略。如之前一般月下对坐,秉烛夜谈,抵乃至足而眠,只能在脑子里想想,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不打招呼就上门,十成被当做“轻视”,肯定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桓容表示不介意,文武群臣却会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故而,哪怕桓容浑身不自在,也得暂时留在城内,等城外高台搭建完毕,方才换上衮服,戴上冕冠,登上大辂,摆出全副仪仗,由府军开道出城。
    期间的种种繁琐,桓容真心感到头晕。实在弄不明白,干脆闭口不言,照着程序走就是。
    身为一国之君,某些时候的确是身不由己。
    见面当日,秦璟亦是衮冕加身,腰佩宝剑,难得没有骑马,而是立于华盖之下,由骑兵开路,前往襄阳城外。
    队伍迎面相遇,相聚百余步停住。
    号角声和鼓声响起,手持方天戟的桓汉甲士站定,身披重甲的秦国骑兵翻身下马。
    两驾大辂缓慢前行,桓容和秦璟正面相对,隔着旒珠,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刹那之间,竟然有几分陌生。
    鼓声渐停,双方各有甲士迈步上前,手持长兵,虎目圆睁,彰显威武。
    襄阳城外建有高台,为两国天子会面场所。
    木台高过两米,除了撑起的华盖,四面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遮掩。
    望一眼通往高台顶端的木梯,桓容不禁挑了下眉,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幸亏天气好,无风无雨。如果中途下场雨,还谈什么威严威武,通通都要变成落汤鸡。
    为确保安全,两国文武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从最初的城中会面改到城外帐篷,再到舍弃帐篷搭建高台,双方都是绞尽脑汁,确保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不给任何人暗中下手的机会。
    这且不算,高台搭建完毕,更按照五行八卦在高台周围布置机关。在此期间,擅长布阵的高岵等人遇上对手,使出浑身本领,和秦国武将斗得旗鼓相当。
    桓容之前身子城内,对城外诸事仅是耳闻,并没有实际概念。今日亲眼目睹,唯两个字可以形容,震撼!
    看到布置在高台四周的机关,桓容毫不怀疑,若是没有人带路,贸然间闯入,百分百会迷失其间,没等回过神,就被四周涌来的甲士拿下。
    “请!”
    桓容秦璟在先,分别走下大辂,登上木梯。
    两国文武在后,着赤、玄两色深衣,文臣服进贤冠,武将服惠文冠,文臣以梁数区分品位,武将的区别则在冠上金饰。
    府军骑兵俱着玄甲,立于高台三面,以示威严。
    台下一面,立有十余皮鼓,呈环形绕于台下,中间留出空地,为起舞助兴之所。
    高台上,桓容秦璟同在上首,左右并排十数张矮榻,两国文武落座其后。
    鼓声起,近百甲士走进场内,半数手持长戟,半数臂撑青铜盾,伴着鼓声,众人口中齐齐大喝,长戟击向青铜盾,发出铿锵声响,伴着雄浑的吼声,仿佛身临战场。
    双方没有明言,但彼此心知肚明,两国天子此番会面近似于会盟。
    这样的场合,不会有女乐和女舞出现。
    桓容端起青铜爵,邀秦璟共饮。
    两侧文武纷纷举爵,明明是在饮酒,却更像是彼此较劲。
    文臣笑意不达眼底,武将彼此挑衅。
    如郗超贾秉等人,言辞间貌似客气,实则字字句句都如藏针,能轻易扎穿人的心肺,偏又找不到发作的借口。
    一曲结束,桓汉甲士退下,秦国将士列队入内。
    百余人中,既有汉人也有胡人,无一例外,身着皮甲,手持长刀。踏着急促的鼓点,用力挥出兵刃,破风声不绝于耳,煞气仿佛有形。
    双方都在展示力量,借机彼此试探。
    鼓声中,将士的呼喝声愈发雄浑,凝聚在一处,直冲云霄。
    高台上,酒过三巡,秦璟放下青铜爵,转头看向桓容,开口道:“敬道,此番相邀,实有要事相商。”
    桓容愣了一下。
    无他,这不在预定的“过程”之中。转念又一想,如果全部按照计划行事,或许就不是秦玄愔。
    微微一笑,桓容正想出言,不期然对上秦璟双眼,刹那间有些恍惚。
    并非是酒意上头。
    经过多次磨练,他早已是千杯不醉。
    事实在于,之前没有细看,如今近距离观瞧,秦璟身着衮服,头戴冕冠,煞气微微收敛,华贵之气尽现,实在是帅得让人心速飙升。
    对视五秒,桓容勉强控制住飞升的心跳,默默转头。他绝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理智被风吹走,差点要不顾形象的扑过去。
    再看一眼,发现秦某人似有所觉,嘴边掀起笑纹,颇有些意味深长。
    桓容眯起双眼。
    这算什么,美人计?
    好啊,尽管来,他接着就是!
    期待?
    没有,坚决没有!
    有他也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