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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就是她现在能出三块大洋也请个洋文先生,魏家也不能答应。
    何况,她也没这么多钱。
    要麻烦魏年,就不知魏年乐不乐意。
    虽然魏年先前欠她五毛钱,可后来魏年送她一盒雪花膏,就抵了那五毛钱的账。现下俩人不该不欠,怎么就好开口麻烦魏年呢?
    陈萱开不了这个口。
    她又觉着,许太太那样的斯文有见识的人,说的话肯定是有道理的。
    一时间,陈萱就给这事儿愁着了。
    虽没想到学洋文的法子,陈萱忍不住先去了趟西配间,西配间里放着好几本洋文的书,是魏年学洋文用的。以往,陈萱都不敢碰一下。这一次,不知为何,或者是心中知道自己是有目的而来,手还没碰到那洋文书,心脏先急促的似要跳出嗓子眼。陈萱定一定神魂,先拿帕子擦一擦书皮,做出一幅打扫模样,偷偷左右瞄一眼,见外头没人,陈萱迅速的翻开洋文书看了几眼,结果,除了上面备注的中文,陈萱一个洋文都看不懂。
    陈萱正翻看这洋文书,就听窗子被人敲的咣咣响,陈萱抬头,见魏金正眯着两只小肉眼在窗外若有所思的打量她。陈萱作贼心虚,连忙合上书,低头装模作样的给魏年整理了一回,方出去了。
    “都什么时候了,不做午饭啦?!妈说让你晌午擀面条,做炸酱面!杰哥儿他娘没力气,擀的面条不好吃,你去擀!”
    陈萱就去厨下和面擀面条了。一面吭哧吭哧的擀面条,一面继续发愁学洋文的事。
    魏金回头同老太太道,“好端端的,跑西配间儿做什么?这要不是西配间儿里没钱,我还得以为她那偷偷摸摸的是要偷咱家钱哪。”
    魏银先忍不住翻个白眼,“大姐你这叫什么话,西配间儿还不都是二嫂打扫。二哥每天得用,二嫂收拾的勤些可怎么了。”
    “你没见她那鬼祟样儿,一脸心虚,肯定有事儿。”魏金下了判定。
    魏老太太看一眼自己屋里锁得牢牢的装钱匣子的大木箱,没说话。
    陈萱不知道自己给魏金怀疑了一回“贼行”,其实,就是陈萱听到魏金说的那些话,她也会觉着,魏金说的也不算错。只是,她要偷的不是魏家的钱,倒是想从魏年这里“偷”一点洋文来学。
    可但凡学识,没人引路,想“偷”几乎是没可能。
    魏年完全不知陈萱在打他的主意,倒是没几日,魏年做了身三件套西装,自成衣铺了里取回来,在屋里试穿给陈萱看。魏年还问,“好看不?”
    魏年生得瘦高俊挺,在乡下,都管这种人叫衣裳架子,就是说,天生穿衣裳好看的意思。尤其,魏年非但身量漂亮,人也生得好,尤其,今天热,魏年也没再往头上梳头油,所以,现在短发蓬松,带一点洗发水的浅香。陈萱点头,“好看是好看,就是这六月天,你不热么?”
    “先试一试。”魏年对镜照一照,就把衣裳脱了,挂在衣柜里,见陈萱正在小炕桌畔摇着蒲扇扇风,魏年跟过去借凉风,同陈萱说,“现在的洋派人,都是穿西装,中山服多是学生们穿。”
    陈萱看他试衣裳试的鼻尖儿一层细汗,把扇子凑近了给魏年扇两下,说,“你穿那中山服也好看,你个子高,人也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魏年拿起桌上的一切蜜瓜,咬一口,赞,“这瓜真甜。”
    “这还是小贩送的甜瓜种子,当时那小贩说是新疆的瓜种,不是咱们这里的瓜,我先时还不大信,没想到竟是真的。”陈萱今年种草莓赚了钱,不禁问,“阿年哥,这种新疆蜜瓜值钱不?”
    魏年笑,“卖水果卖出瘾啦?”
    “要是值钱,就把这个卖钱,咱们买些本地甜瓜吃就好,一样是甜的。”
    “本地的瓜水分太大,哪里有这个甜?”
    “到底这蜜瓜值钱不?”
    “虽比本地瓜贵些,也没有草莓那么贵。”魏年见陈萱有些失望,与她说这里头的理,“自来物以稀为贵,这新疆蜜瓜,听说大清朝还在的时候,就是年年到京城的贡品。这东西皮厚,好保存,要是有地窖的人家,能存到过年都不坏。就有许多商人,来往新疆做蜜瓜生意,也有京城附近的果农自己种的,价钱也就下来了。”
    陈萱点点头,“明白了。”又把瓜碟子往魏年手边推了推,劝魏年,“你多吃些。”反正不值钱,吃吧。
    如今天热,铺子里生意有些清淡,这从魏老太爷魏时父子的回家时间就能看得出来,倒是魏年,每天反是大半夜的起床,晚上偶也有应酬。没几天,魏年就拿回了一对青瓷碗。
    魏年给陈萱瞧时,陈萱认真瞧了一回,说,“这碗倒是瞧着比咱家里用的好。”青瓷碗叫陈萱看,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就是碗底绘有两只蝙蝠,挺好看的。
    “岂止!这可是王府的物件!”魏年坐在小炕桌旁,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陈萱大惊,“王府?王爷府里的?”吓的不轻,以前在乡下看戏,王爷可是顶大的官儿了!
    “说是王府,现在哪里还有王爷?连皇上都没啦。”魏年同陈萱道,“你去舀瓢水来。”
    陈萱去外间水缸里舀来水,魏年接过水瓢,在碗里慢慢的注入清水,然后,碗里那两只蝙蝠便如同会动了一般,陈萱眼珠子险掉炕桌上,她揉揉眼,蝙蝠在水中,仍仿佛要破水而出。陈萱纵无甚见识,也知这是个好东西,她压低了声音问魏年,“这是宝贝吧?”
    “自然了。”
    陈萱再问他,“你从哪儿弄来的?”
    “看你这样儿,难不成还是偷来的?”魏年与陈萱说,“自从宣统皇帝退了位,后来,又叫军阀赶出了宫,现在也就没什么王爷公主的了。这是王府的一位小爷,抽大烟把家业抽尽了,开始往外卖东西呐。这东西,我瞧着不错。”
    陈萱想了想,“可这有什么用呢?咱们吃饭也不敢用这么好的碗哪,那一磕了碰了,不得心疼死。”
    “搁咱们,就是当个吃饭喝水的碗,可洋人喜欢,捣腾给洋人,能卖高价。”
    陈萱问,“阿年哥,你这几天深更半夜出门,就是去捣腾这个啊。”
    “我是听说皇城根儿有鬼市,过去瞧了两回,那些个没来路的东西,真假谁晓得。做也得做这知根知底的生意。”魏年伸手把碗里的水泼青砖地上,用细软布擦干净,仔仔细细的装在衬着鹅黄锻子的剔红匣子里,交给陈萱,“你先收着,待我找到买主,就能出手了。”
    陈萱连忙把这宝贝搁箱子底再锁上大锁的收好。
    在陈萱看来,魏年是个极有本领的人。
    因为,进了七月,暑气刚褪,魏年就同陈萱说,让陈萱在家包饺子,他要请人吃饭。
    陈萱问,“那包什么馅儿的啊?”
    “都成,史密斯好奇咱们国的吃食,在饭店里他还觉着不正宗,我请他来家里吃饺子。”
    “是洋人啊?”
    “嗯,美国人。”魏年交待了一句,就往铺子里去了。
    陈萱同魏银商量,魏银说,“那些洋人不都吃面包牛排的么,怎么要到咱家吃饺子啊?”
    陈萱道,“我想着,这要是面包牛排,史先生自己在家就能吃,这饺子,是咱们这儿的吃食,估计洋人吃的时候不多,觉着新奇吧。阿银,你脑子灵,帮我想想,这可包什么馅儿的好?”
    魏银还没说话,魏老太太先说,“大葱猪肉的,香!”
    魏金停一停手里的活计,随口道,“羊肉大葱的也不赖。”
    魏银道,“我听说,洋人喜欢吃牛肉,他们就时常吃牛排。”
    陈萱道,“那就做一样猪肉的,一样牛肉的。”
    魏银觉着成,倒是魏金怀疑的瞅陈萱一眼,“你这手艺成不成?要不去饭铺子里请个大师傅的过来帮着调馅?”
    陈萱也有些不自信,不过,这事她早想过了,便说,“阿年哥说,那史先生不爱吃馆子里的饭食,才来咱家的。就是请了饭馆子的大师傅来,那跟在饭馆子吃有什么不一样啊。大嫂调馅儿就很好。”
    魏金哼一声,继续低头哧拉哧拉的纳鞋底子,不忘冷嘲热讽一句,“如今也稀奇,这洋人不爱吃饭馆子,倒爱咱家的乡下把式。”
    陈萱闷不吭气,反正,这事是魏年交待给她做的,她做主就成了。
    定下饺子馅儿的事,陈萱就算计着明早买肉的事了,陈萱还说呢,“大葱不用,菜园子的葱就足够的。这买肉得买多少?”就是魏家这样的人家,除非过年,平时吃饺子的时候也不多的。何况,是做两样馅儿。陈萱还真有些心里没底,就得问问魏老太太的意思。
    魏老太太先说,“这是你们自家请人吃饭,我可说下,这买肉的钱不能从公中出。你自己个儿愿意买多少买多少,我也不吃你那饺子。”
    陈萱当下有些傻眼,魏银道,“妈,那明天就是我二哥和洋人吃饺子,咱们还是平日里饭食?”
    魏老太太还没说话,魏金唇角一翘,笑望着魏银,话却是同陈萱说的,“你二嫂今年种草莓,可是分了好几块现大洋,那些大洋,咱妈可没要她的。买几斤肉能花多少钱哪?再说,咱们又不吃,让你二嫂自己个儿预备就成了。菜园子有的是大葱,还省下大葱钱了呐。连带厨房里油盐酱醋,都随她免费用,这还不成?”
    魏金见陈萱都听傻了,心下十分痛快,上下打量陈萱一眼,手里纳鞋底子的针有些涩了,往发间一划拉,愈发奚落起来,“明儿要待客,二弟妹可得换身鲜亮衣裳,这才不失礼。还有端茶递水的事儿,你也得提前准备好。”想陈萱一介村姑,能有什么见识,就是现下在北京城里住了些日子,有了些城里人的洋气,终归是个土包子。魏金笑瞥陈萱那傻愣愣的模样一眼,“洋人什么的,咱们也没见过。可你跟二弟既成亲做了夫妻,二弟这里迎来送往的事儿,就得你挑大梁了。”
    “迎来送往?”陈萱发现,明天除了包饺子,好像还有别个事务。
    “当然啦!来了客人,你不跟客人打个招呼,说几句寒暄热闹话?”魏金一声冷笑,那种讥诮轻视,魏银都听懂不下去了。却是见陈萱蓦地一喜,继而脸上笑出花来,“是啊是啊,大姐不说,我都不晓得,还要准备这个。大姐说的对!”说着,还起身对魏金鞠了一躬,“谢谢大姑姐!”她可算是想到怎么同魏年开口学洋话的法子了!
    第19章 怎么说啊
    陈萱被大姑姐提了醒,如同突然之间开了灵窍,她根本就没提买肉谁出钱的事,就拉着魏银商量明天待客的事了。是的,虽然是魏金的话让陈萱有了灵感,可魏金总是瞧不起她,陈萱有事也不想请教魏金,请教魏银一样啊,魏银心地好。
    陈萱把魏银和大嫂李氏请到自己屋里,请她们在炕上坐了,给她们倒了水,自己拉把椅子坐在一畔,才诚恳说了,“以前在乡下,家里来人无非就是倒杯水,大家说说话。要是请人吃饭,也就是多烧两个好菜。在咱们家,年下请两位掌柜吃饭,还是去外头叫的席。这招待客人的事,我还真不懂,阿银、大嫂,你们可得多指点我。”
    李氏一向与陈萱处的好,闻言温柔一笑,“其实都差不多,家里来人,就是预备下茶水,有点心准备一盘子点心,或者水果也一样。咱们院儿里不还有那新疆蜜瓜,明儿切一个。如今天儿热,有水果就成,点心也省了。”李氏这话,很为陈萱着想。因为老太太说了不出一分钱,李氏就想替陈萱省些花销,让她用蜜瓜待客。
    魏银也说,“就是这样,二嫂你别担心,一点儿不难。就是有一样,洋人吃饭,都是用刀叉。咱们吃饺子可都是用筷子,得问一下二哥,这餐具可怎么准备?”
    “刀叉?”陈萱不可思议,“吃饭咋能用刀啊?叉是什么叉?”
    魏银同陈萱讲了一番洋人的餐具,陈萱深觉大开眼界,不停点头,“这可真是,要是阿银不与我说,我再不晓得这些的。”
    李氏也说,“这洋人也是稀奇,筷子多灵巧,刀啊叉的,一听就觉笨拙。”
    魏银是吃过西餐的人,同两个嫂子道,“他们吃的东西也跟咱们的不一样,我看他们都没炒菜,以前二哥带我吃西餐,主菜就是这么大一块煎牛排,要自己切来吃,不然,也用不到刀叉。还有面包、羹汤、沙拉之类,我觉着不如咱们的饭菜好吃。”
    陈萱李氏都觉着,这些洋人非但生得怪,吃东西也够怪的。
    不过,魏年要请洋人来家做客,就不能说人家怪了。
    陈萱特意提前去魏老太太屋里借了套茶具,明儿泡茶用。又到屋前看了一回长得圆滚滚的青皮蜜瓜,心里很是满意,这瓜熟得刚刚好,可摘来待客。然后,把屋子又细细的打扫擦拭了一回,毕竟有客人要来。
    做好这一切,陈萱端着个铜挑盘到老太太屋里要了些银耳莲子,老太太还问,“你要这做甚?”
    陈萱忙说,“这两天,我看阿年哥有些累,想趁这会儿有空,提前煮出些银耳莲子汤晾着,等阿年哥回来,就能喝了。老太太放心,我是不吃这个的。”
    魏老太太心说,算你有眼力。因陈萱说是煮来给魏年说,魏年是心爱的小儿子,魏老太太自腰间取出钥匙,亲自开箱,给陈萱铜挑盘上的两只青花瓷碗里各装了大半碗的银耳莲子,上下打量陈萱一眼,“多煮几碗,他们爷们儿出去忙活一天,回来还不得每人都吃上一碗。你就煮一碗,够谁的?”随口数落陈萱一回。
    陈萱没吭声,端着银耳莲子到厨下去了。
    魏金又同李氏说,“大弟妹,一会儿你去肉铺子割上二斤羊肉,剁上些菜园子里的大葱,晚上打羊肉饼吃。”
    李氏轻声应了。
    待魏年晚上回来,陈萱先把下午特意煮的银耳莲子汤给魏年端了来,嘘寒问暖的让魏年喝了,又同魏年说了明天包两样饺子馅的事。魏年觉着陈萱安排的不错,陈萱同魏年道,“你只管放心,明儿一早我就去买肉,中午包准儿把饺子包好,一点儿都不会误你的事。”
    魏年笑,“辛苦啦。”
    “不辛苦不辛苦。”陈萱又问了怎么给洋人准备餐具的事,魏年道,“没事,吃饺子用刀叉也不方便,咱家有勺子,给史密斯预备一双筷子一把勺子就成了。”
    陈萱用心记下,看魏年心情不错,就同魏年说了准备一下午的话,“阿年哥,我这辈子,除了上一回同大嫂子银妹妹去东菜市远远见过一回洋人,这是第二遭。我想着,人家大老远的来咱家吃饭,这要见了面,这可怎么打招呼啊。”
    晚上的羊肉饼有些咸了,魏年两口把莲子汤喝光,随口道,“说声你好就行了。”
    “这洋话,阿年哥你会说,我可是一个字都不懂。要不,阿年哥你教我两句洋话,也不用学特别复杂的。就是学一句你好,也显得咱们懂礼,是不是?不然,我见着人家,一句话都不会讲,显着有点儿傻。要是叫人家误会了,得说咱不懂礼节,是不是?”陈萱接过魏年喝完银耳莲子汤的空碗,同魏年商量。
    魏年就教了句你好,陈萱觉着,这洋话有些拗口,好在,魏年每晚都学,陈萱听惯了,觉着也还好。陈萱心下默了三五十遍,又跟魏年说了几遭,魏年点头,“这就成。”
    “我要说了你好,人家史先生也跟我说你好,我是不是还得再说你句,史先生您来啦,欢迎您家来啊。这样才显得好啊,是不是?”
    魏年不笨,相反,魏年一向聪明,况陈萱是个特爱学习的,每晚都要背书的人,魏年是知道陈萱的,往日这时候陈萱都开始背书了。今天偏生大反常,还给自己预备银耳莲子羹,待自己的态度也格外殷勤,这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魏年不动声色,“这也是。”又教陈萱一句。
    陈萱连忙学了来,然后,陈萱又说了,“我这一说欢迎史先生来咱家吃饺子,这要懂礼的,肯定得说咱家太客气了,我就得说,不客气,是不是?这不客气怎么说啊?”
    魏年再教她一句,陈萱便又说了,“这客气几句,人家史先生毕竟是客,咱们是主人,就得跟人家说一句,尝尝咱家这饺子可合胃口,这句怎么说啊?”
    魏年就这么在陈萱一晚上“这句怎么说啊?那句怎么说啊”的问询中,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结果,魏年早上起床,陈萱殷勤的给他打来洗脸水,兑的温凉正好,还在一畔捧着毛巾服侍他,魏年刚洗过脸,就听陈萱问,“我刚想到,这史先生是中午过来,中午好怎么说啊,阿年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