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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自进得这座城中时, 他就心有疑惑,眼下见到这般情景,更是既忐忑, 又怀了半分期待。
    ——或许他走失的同伴也来到了这座城中。他在城门口时便看到了沈青几人的画像,当时就想会不会他们也走到了这儿,现在的情景倒像是隐约证实了他的猜测。
    只不过举目望去, 只见这些巡逻士兵举着火把四处搜查, 却不见他熟悉的身影。
    这倒也是好事。至少证明他们没被人给抓了去。
    穆崇玉按捺下急切心情, 耐心等待那些士兵走得远了,此处又恢复了平静,方与薛景泓跳下房檐, 小心翼翼地在四处查探。
    正摸到一处庭院, 隐隐发觉这庭院的偏门好像有打开过的痕迹, 登时心下猜测万千, 忙悄然推门进去, 一点一点摸索到里屋的墙根下。
    正犹豫间, 忽听闻里面传出一声压得极低的呼唤, 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唤道:“三爷?”
    穆崇玉大喜过望。下一刻便见里面人打开了门,将他二人迎了进去。
    原来沈青、陈康四等人一早渡过了那条河, 发现被冲散,沿着河找了一阵也未找到其他人,只得就近寻一市镇落脚, 一则打听消息,二则找些吃食,结果没想到这里早已被穆渊盘查控制,于是只好暂时躲避不出,寻到机会再出城。
    这便是他们躲进了人家的后院里,避开刚刚那伙士兵的追查。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可惜的是,能够落实行踪,汇合到此处的,只有原先不到三成的人数了。
    剩下的人,有一些在渡河之前就被穆渊的冷箭所伤,有一些则想必都淹没在那滚滚的波涛中了。
    穆崇玉听闻,沉默了良久。胸中仿佛被石块压着一般,让他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阵,他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可那悲索的情绪却愈发胶着地纠缠在肺腑之中,始终不散。
    “陛下,战乱之中有所牺牲折损,实为常事啊。”薛景泓看到穆崇玉这副模样,心下更是酸涩,他走过去,忍不住如此轻声劝道。
    穆崇玉却恍若未闻,他仿佛是在沉思,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久久地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地道了一声:“走吧。”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他失败的地方,然后重整旗鼓,向着未来不知明暗的前方行进。
    第二日清晨,鸡刚叫过第一遍的时候,穆崇玉一伙人便出发了。士兵盘查得虽严,可这次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分开行动,乔装打扮,在一天之中不同的时段陆续出城。大部分都骗过了盘查。
    毕竟那些守城士兵也并非持有所有人的画像。
    只是轮到沈青断后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他差点被认了出来,眼看就要被押走,他也顾不得伪装了,直接敲晕了一个士兵,夺了刀剑拼杀一阵,疾奔出城,所幸甩掉了那些人。
    只是这样一来,就打草惊蛇了。恐怕过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到穆渊耳里。
    于是,这之后的去路就成了问题。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焦白的日光照在郊外茫茫一片的荒田上,晒得人心迷茫。
    往南,跨过河便是临安,往东是他们刚刚逃出的市镇,往西便是往回路去,沿江而上,直到荆楚,往北……则是他南燕旧都金陵的所在。
    自国都被灭,金陵被北渝派重兵驻扎,已成一方军事重镇,民间凡有骚动起义者,无一不立即被重兵镇压,难有活路。
    故而他自逃出北渝以来,就不曾往金陵去。
    然而反观之,金陵作为南燕的国都,也正是旧燕志士活动最集中的地方。一应起义叛乱大都是自金陵始。
    眼下他们已经无人可以投奔,无人可以拉拢,但却可以冒一风险,北上金陵,将那些有志于光复南燕的志士号召到一处。
    到了现在这步田地,穆崇玉也无法再相信其他人了。曾经他大燕的朝臣已投靠了北渝,曾经的王叔也要对他逼至绝境。他唯有自己一点一点地积蓄力量,然后凝成自己手中的刀,砍下他前路的荆棘。
    如此,方能不负那些牺牲者的英灵。
    穆崇玉与沈青他们商量好之后,便要向金陵出发,不想再耽误片刻时间。一众人行至荒田尽处的岔路口,便到了分别的时刻。
    落日浓烈的余晖倾洒下来,农田的尽头可以看到夜幕与白昼交缠的云彩,向天际延伸出去。
    偶有几处雀鸣啁啾而过,打破了这郊外的宁静。
    此处没有外人,穆崇玉便不作掩饰,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望了一眼薛景泓,终是淡淡地撇开目光,道:“陛下,前路茫茫,凶吉未卜。我等便是要赌上全部身家性命,也要完成大业。此次北上途中,多有大渝军事重镇所阻,或有北渝追兵前来抓捕,想来我们别无他法,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我等有幸扩充了兵力,更是要与渝兵奋力一战,夺回我南燕被侵吞的城池。陛下,到了此种地步,难道还要跟着我们么?”
    穆崇玉说完,顿了一下,他停了好久,方好似轻叹了一声,低低道:“陛下对崇玉的救命之恩,崇玉没齿难忘。”
    薛景泓的眼里闪过一种深沉的伤痛与无奈,可他却只能把这种情绪沉淀在眼底,无法显露分毫。于是,他只默不作声地、目光胶着地望着面前的人。
    仿佛要把今后必将到来的分别岁月,都化在这浓稠的一瞥里。
    穆崇玉感受到对方的视线,他的嘴唇轻不可见地蠕动了两下,恍惚是欲言又止,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到底是再不肯吐露只言片语。
    穆崇玉转身决绝而去。
    大片大片夕阳的残晖铺叠下来,洒在他纤瘦却挺直的背脊上,洒在他如墨一般的黑发上,洒在他素白的衣袍上。
    薛景泓只觉得这赤金色的阳光太过刺眼,竟照得他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眸。他伸出手来挡在眼前,却触摸到了湿润的眼角。
    那里仿佛有一滴清泪流下,顺着他的面颊一直流到了下颔,滴进了他敞开的领口里。
    分外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平时作者菌只是上午有课,周二全天都有课,刚刚才从教室回来。这章还是中间抽吃饭时间码的,有点短小了,抱歉抱歉_(:3ゝ∠)_
    第34章 还你河山
    北上金陵的路途不但艰险, 比之从前更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不安。
    几经周折,他们已不敢贸然进入沿途城镇, 只远远地,从郊外的农田、树林里穿梭。夜间若能找到农舍借宿则可,若找不见, 也只好露宿在外。
    所幸一群人前后守夜,倒还没出大的岔子。只是这几日晚间夜宿,或是清晨动身之时, 都恍惚感到周围隐隐地有一阵窸窣异动, 随在身后。
    难道是被跟踪了么?
    穆崇玉心下一沉, 他与沈青悄然商量好计策,然后故意把整个队伍的步伐放慢,只佯装疲累之态。到了晚间夜宿之时, 也故意撤去了一半夜间的守卫, 实则埋伏在两侧, 以显露出破绽, 打算诱敌出现, 再与之拼死一战。
    到了夜晚, 弯月渐渐挂上树梢, 从林间缝隙里洒下一片清辉,四处都静悄悄的。
    穆崇玉闭眼假寐, 实则把手紧紧地按在埋在衣袍下的利剑上,心中不免紧张。
    这个时候的他们,已经犹如惊弓之鸟, 稍有一点风声,对他们来说都可能会酿成灭顶之灾。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周围仍然平静如初。就在穆崇玉快要放松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摩擦着荒草,缓慢地靠过来。
    然后那脚步声竟是停在了自己的身侧。
    穆崇玉模糊地感觉到来人似乎是俯下了身来,有一片隐约的阴影覆盖在眼睑之上。他覆在腰间利剑上的手不由得更抓进了些。
    可那人似乎却再无其他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甚至让穆崇玉以为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走到自己身边。
    然而隐约间可闻的轻浅的呼吸声,却不可能是假的。
    穆崇玉心内一凛,他不打算再耗下去,猛然抽出利剑,一瞬间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上。
    那人躲闪不及,只状似惊慌地挣扎了两下,然后便放弃了,像是下意识地别开脸,动作尴尬。
    穆崇玉却在浅淡月光的照耀下,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他禁不住蹙起眉头,神情不善地盯着他,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陛下,这是做什么?”
    他举目四顾,发现周围的守卫都浑然未觉薛景泓的存在,依然驻守在最外-围,那么薛景泓只有可能是早就混了进来,或是从自己身旁的树顶上跳下,才能走近自己。
    他抬眸质问地看着这人,可薛景泓只嗫嚅地唤了声“崇玉”后,就没了下文。他偶然转过眼眸看向自己,可下一刻,又像一个做了坏事被抓现行的孩子一样,不安又窘迫地迅速移开了目光。
    穆崇玉忽然觉得有一股烦躁之感从心底升起。他蓦地抽回了剑,闷声道:“陛下,你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却到底是害得我国破家亡的仇敌,暂不提因为你,我大渝多少将士命丧沙场,就算是战乱已止,你也没能将南燕旧土治理得安和利乐。因为你,因为你们大渝对南燕的轻贱,多少南燕百姓不得善终。”
    说到此处,穆崇玉的声音隐隐染上几分激愤情绪,惊动了其他人。守卫忙围过来,却对眼前情景摸不着头脑。
    穆崇玉霍然站起身,道:“我之前未杀你,是因为你对我有恩,可现在你如此固执,仍要跟着我,就不怕我再不顾念什么恩情,一刀杀了你吗?!”
    穆崇玉鲜少有情绪如此激荡的时候,他明明在对薛景泓厉声斥责,可衣袖下的手却忍不住颤抖。“咣啷”一声,他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围守卫听到穆崇玉所言,忍不住微微骚动,想上前把薛景泓制住,更有甚者已暗暗拔出了尖刀。
    对于这些从鹰头寨跟随穆崇玉至此的人而言,既未经历过当年渝燕两国之战的惨烈,也不知薛景泓和穆崇玉之间的纠葛,全然不知穆崇玉心中的百般复杂情绪。跟着穆崇玉,只是因为他给了他们希望。故而穆崇玉想杀的人,他们便去杀罢了。
    沈青却阻止了他们,只让他们静静地在一旁候着。
    他自然十分了解穆崇玉的心性品格,看到穆崇玉神色便知他不忍下手杀了薛景泓。但还有另外的一条——杀了薛景泓对他们而言,除开能够一时痛快之外,并无太大好处。
    若他们此时已是兵镇一方的大势力,杀了薛景泓,趁北渝大乱之时便可直捣黄龙,一鼓作气灭了北渝都城,然后把天下坐收为囊中之物。可现在,他们太过弱小了,自保都尚且顾不及,哪有兵力去攻打北渝帝都呢?
    杀了薛景泓,只会给穆渊、徐立辉之辈可乘之机,若这些人得手了,天下怎样暂且不论,他的陛下,他们这些南燕旧部,还有鹰头寨的兄弟们,定然会落得一个四面楚歌、一朝惨败的凄凉结局。
    是以如此两难境地,他们除了静观其变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穆崇玉的眼里竟有隐隐的惊惧逃避之色蛰伏,剑落在地上,他甚至慌乱到来不及去捡,便转过身拂袖而去,急急对周围远候在一旁的众人道:“天色将明,我们这便出发吧。”
    沈青等人连忙应是,纷纷收拾一番,紧跟在穆崇玉身后。
    独留薛景泓一人,落寞地站在这一片即将逝去的月光下。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弯下腰来,捡起穆崇玉落下的剑,动作轻柔地抚过剑柄的地方。
    那上面冰凉冷硬,可薛景泓却觉得,仿佛有穆崇玉的余温留在上面,让他情不自禁地流连许久。
    穆崇玉一行人的声音已经远去了多时,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了。薛景泓忍不住又迈开了脚步,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跟了过去。
    再跟一程吧,再跟这最后一程,他便离开。他不能再让崇玉为难。薛景泓在心里默默地警告自己。
    清晨的阳光渐渐破晓而出,到了晌午时分,太阳便颇有些热度了,晒得穆崇玉一行人都有些乏,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沈青回头看了看队伍的末尾,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忙回到队伍前方告知穆崇玉道:“陛下,他……又跟了上来。要赶走么?”
    穆崇玉脚步微顿,却是立即又加快了步伐,面无表情地道:“不管他,他愿意跟就跟着。想必过不了多久,他自觉没意思,便放弃了。”
    沈青应是,又欲言又止道:“可是,也不能总叫他这么跟着,咱们接下来的行程毕竟是隐秘之事,若叫他知道了……”那还有复国的可能么?
    沈青虽感觉到薛景泓必不会伤害穆崇玉的性命,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薛景泓会对他们一行叛渝复燕的行为无动于衷,甚至是放任自如。
    这是怎么想都不现实的事情。
    穆崇玉沉吟半晌,道:“那便传令下去,加快速度甩掉他。他身上有伤还未痊愈,想必走不快的。”
    这一众人果然加快了行程,可没想到的是,到了入夜时分,众人停住脚步,准备夜宿的时候,穆崇玉又看到了薛景泓远远地在外徘徊的身影。
    穆崇玉只觉心中的烦躁愈盛,他再无法忍耐,起身向薛景泓身边走去。
    薛景泓看到,连忙转身,匆忙躲在树后,可这举动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看到距他一尺之遥的穆崇玉,脸上带着一种恍惚是濒临极限,又恍惚是强装冷漠的神情。
    “崇玉,我……”他心下一慌,站出来想要解释,“我只是想……”
    只是想远远地看着你罢了。他没能说出来,只好在心里默默地补充。
    穆崇玉摇了摇头,打断了薛景泓的话:“陛下到底是想怎样呢?”他嘲讽地一笑,道:“到了如今这个份儿上,莫不是陛下还想说,是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要投诚于我大燕?”
    “既是如此,那不妨陛下这便撤回渗入江东一带的政权和兵力,还我金陵,复我大燕河山。”穆崇玉的语气有一瞬变得凌厉,然而下一刻,又恢复了那般的冷漠讥诮。他看着沉默不语的薛景泓,无趣地移开了目光。
    却没想到,薛景泓竟轻轻吐出了一个字:“好。”
    穆崇玉登时绷紧了脊梁,他浑身僵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来,震惊地盯着薛景泓,想确认他的神情是否在开玩笑。
    薛景泓没有一丝揶揄的表情,他的脸上除了一片认真之外就只有小心翼翼的紧张:“只是,我希望崇玉你能给我一些时间。”他竟好像早就有这个打算一般,不疾不徐地道:“兹事体大,目前不可擅动,但只要崇玉给我点时间,我定会把旧燕的领地复还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