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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戚隐无语,这脸皮当真是厚得没边儿了。
    扶岚懵懂地点头,云知还是不放心,叮嘱道:“知道自己对手是谁之后,记得打听打听他什么来历。比方说若是姑娘,你得打听打听她有没有干爹。”
    “干爹?”扶岚问。
    “就是专干女儿的爹,”云知道,“遇见这种人,千万不能打赢,咱凤还惹不起。”
    戚隐惊呆了,“现在还兴这风气?”
    “你俩都能断袖,不兴别人认干爹?”云知一脸笑嘻嘻。戚隐气得想打他,云知一退步,踩着有悔剑徐徐滑走了,还一面挥了挥手,“师弟回见!”
    回到空山小院,却不进门,戚隐拉着扶岚到梅花树下的僻静处,道:“哥,那只猪妖你当真不救?”
    扶岚还没说话,黑猫冷不丁地从墙顶跳下来,“那只猪不能救。”
    戚隐吓了一大跳,道:“猫爷,您下次现身能不能先打声招呼?”
    扶岚弯腰把猫抱起来,黑猫抱着两只爪子道:“小隐,你知不知道它为何要冒充扶岚到人间捣乱?”
    这他哪里知道?戚隐刚想回答,又想起那只妖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呐呐答道:“它该不会是想挑起人妖战事吧?”
    “答对了一半儿,确切地说,他是想逼你哥出手。”黑猫叹了声儿,道,“九垓一战以来,妖魔式微,人间得势。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妖魔内耗,元气大伤,另一半的原因就是呆瓜。”
    扶岚默默瞧着他,戚隐看了看这家伙淡淡的神色,道:“因为我哥不理政事么?”
    黑猫点头,道:“南疆二十八个妖族,有主战派也有主和派。主战派看中呆瓜法力高强,力主呆瓜征战人间,朱明藏就是其中一个。主和派质疑呆瓜非妖非魔,宁愿把你哥当成镇守南疆的吉祥物。有你哥在,有魔刀在,妖魔就不会内战内耗。”
    “魔刀?”戚隐皱眉。
    “用魔龙脊骨锻成的刀,”扶岚解释道,“我把它镇在九垓入口了。”
    “魔刀有结界,这样魔物就进不了南疆。”黑猫道。
    难怪从未见过扶岚拔刀。戚隐恍然,“所以那只猪盗用我哥的名头四处烧杀掳掠,就是想要激化人妖矛盾,若仙山忍无可忍,攻打南疆,我哥不想出手也得出手。”
    “没错,所以它最好死在这儿,它死了,猪妖一族就算想要复仇,也无法说服主和派,南疆和人间至少还能维持和平的局面。”黑猫声调忧愁,“不过你哥见死不救这事儿千万不能被南疆知道,要不然会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唉,好歹顶着妖魔共主的帽子,非到万不得已不能杀妖,要不然我们早把那只专会添乱的死猪杀了。”
    戚隐低低地嗟叹,他不了解南疆,但也能够料想这个皇帝不是好当的。原先见扶岚闲云野鹤,还以为只是挂个名头罢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糟心事。其实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主战还是主和,而是在于扶岚压根儿不适合当皇帝。
    这个呆瓜……戚隐抬头看他黑蒙蒙的眼眸,想起他系着襻膊炒菜煮饭洗衣服的模样,他挨家挨户把师兄师姐的衣裳送回去的模样,这样乖巧恬静的大男孩儿,他适合当勤勤恳恳的煮饭夫,当戚隐的小哥哥,偏偏不适合当妖魔的君主,南疆的帝王。
    “就不能禅让么?让给别的大妖怪总行了吧,反正他们不是还疑神疑鬼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黑猫一愣,滚绿的眸子忽然变得深寂起来,像是笼上了一层惨雾。
    “没有了,”黑猫低低地道,“南疆没有超过三百年道行的大妖怪了,它们都死在了那场打了十二年的妖魔之战里,尸骨躺在九垓的墨水泽、流黄野……再也回不了家。”
    扶岚也垂下眼睫,那是他和黑猫共同的记忆,是他们生命中最为残酷和激烈的岁月。魔族悍然入侵南疆,一波又一波的生力军投入前线,妖族花费整整两年的时间将战线压回九垓。
    有时休战,但更多的时间是战斗。战役持续得太久,很多妖自愈能力失效,于是它们开始啃噬新死同伴的尸体,吮吸泥土里的鲜血以加速自愈。他还记得充盈口腔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记得没过脚踝的血河,记得妖魔巨大又苍白的骸骨遍布流黄野,堆满在漆黑的渊山脚下。
    “小隐,”扶岚轻声道,“战争很残酷,会死很多很多生灵。我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永远不要经历战争。”
    这是戚隐头一回看见他们脸上这样哀伤,戚隐心里有淡淡的酸楚,他轻声问:“魔很强么?”
    “很强,”扶岚缓缓道,“它们的寿命比你们和妖族都要长,凡人数十年,妖类数百年,而魔的寿命可达千年。有的魔会夺取你们的肉身,有的魔会吸食脑髓,还有的魔会蛊惑人心,让你们自相残杀……”扶岚抬起眸子,“小隐,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遇见魔物,我却不在你身边,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告诉它,你是我的弟弟。如果它依然要杀你……”
    “怎么办?”戚隐呐呐地问。
    扶岚凝视着他,道:“我会给你报仇。”
    到晚上,打擂抽签的结果出来了,戚隐和扶岚这种刚入门的最先开始打,分到的对手也是刚入门不久的青瓜蛋子。戚隐淡定得很,反正他连御剑诀都不会,上去走两招直接认输。凤还山本来就没皮没脸,不怕给门派丢面子。扶岚自然更不用怕了,他的对手名叫“方辛萧”,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届时随意切磋切磋,说不定还能凭借一张俊俏的脸蛋俘获对方的芳心。
    夜深人静,该安歇了。星子低垂,月洞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横斜着映在素白窗纱上,是疏疏淡淡的几枝影儿。后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曲曲折折的琴声,弹得婉约悠长,犹如晚风拂过,化开一池江波。
    一众师兄洗漱完上床,头一回睡大通铺,还和扶岚挤在一块儿,戚隐躺在被窝里有些不自在。翻过身面向云知的方向,过了会儿,扶岚也爬上来了,在他身后躺下,手臂碰到了戚隐的后背,隔着一层细细的绸料,戚隐能感觉到他温热的皮肤。
    过了好半晌,大家都睡熟了,平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偶尔听得见有人在梦里哼哼和猫爷的呼噜,还有窗外琴声仍幽幽荡荡。身后也没动静,戚隐慢吞吞转过身,朝向扶岚。月光打窗纱照进来,映着扶岚恬淡的轮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
    这样的家伙当南疆皇帝,不知道那些妖魔是不是痛心疾首。听黑猫说,刚打完仗回到南疆那会儿,百废待兴,各族原有结盟共商大事的打算,然而扶岚三天两头闹失踪不见人影儿,政议根本无法推进。后来为了不让扶岚乱跑,各族进献妖姬充盈后宫,九垓那边也献了两个魔女。妖姬魔女什么的,一定有晶莹得能掐出水儿的肌肤,鸽子一样圆嫩的胸脯,笔直白净的大腿,他哥真是得了大造化。可惜桃花飘到这厮身上只能白瞎,一众女姬追着扶岚要求交《》媾,扶岚一路狂奔,跳进了汹涌奔腾的嘉陵江。
    戚隐撑着脑袋无声地发笑,手指轻轻戳了戳扶岚的额头,又抚上他的鼻梁。
    大呆瓜。
    正打算收回手,清亮亮的月光下,扶岚睁开了眼,两个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道,“哥,你竟然装睡。”
    “我睡着了,”扶岚很诚实,“你把我吵醒了。
    “是吗?”戚隐故作镇定地收回手,“我不信。”
    “这里不安全,不能睡熟。”扶岚小声地辩驳。
    “哪儿不安全,你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戚隐问。
    扶岚摇头,道:“直觉。”
    戚隐没再回话,两个人眼对眼陷入沉默。
    扶岚看了戚隐一会儿,忽然闭上眼,拉出戚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我睡着了,给你摸。”他说。
    第36章 经藏(一)
    夜,无方殿。
    戚灵枢跪坐在蒲团上,低垂着眼。素白的袍袖上落了点点星光,是从穹顶照下来的。如果抬头看,可以看到玄银色的二十八星宿,还有一轮周天满月,它们四周环绕着按照比例缩小的护山大阵,银色繁复的阵法线条经纬纵横,却又共同围绕着北极中心缓慢地转动。这里是无方的中心,掌门人和十二长老可以通过操控穹顶操纵整个无方大阵,只需要往周天满月注入灵力,便可以在一瞬之间将护山大阵转换成太上杀阵,任何侵入无方的外敌都会在顷刻之间被绞杀。
    “为何不杀扶岚!”有人愤怒地问道。戚灵枢静静垂眸,没有反应,说话的是戒律长老元苦,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怒而瞠目须发四张之时像犷悍的狮鬃,他素来以脾气暴烈闻名,很少人敢触他的霉头。“摘下那厮的猪头,血祭我无方大旗。南疆大妖早在九垓一战中死伤殆尽,杀了扶岚,它们群妖无首,我们攻入南疆,它们自当望风而降,从此我人间再无忧患!”
    满月下方的中年人自冥想之中睁开了眼,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男人,瘦而高,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但他的实际年龄必定远远高于这个数字。男人微笑道:“师弟何必如此着急?人间承平已久,掀起战火并无必要。况且若对南疆妖魔赶尽杀绝,他日它们山穷水尽少不了拼死一搏,届时闹个鱼死网破我们又当如何是好,这并不是个好法子。”
    元苦哼笑,“怕你就直说,何必叨叨这么多?”
    “况且,”中年人垂眸叹息,“人间道法日衰,若非枯残道长助无方修改禁林阵法,禁林阵法早已崩溃,群妖逃窜,何能有我们在此安然坐谈?”
    “掌门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角落里响起叶枯残喑哑的声音。
    元苦冷冷道,“那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扶岚?”
    “活命,自然是不会让它活的。”中年人颔首微笑,“吾自有成算。先关押在天诛崖,给孩子们饱饱眼福吧。”
    众人皆退,只留下戚灵枢一个人待在殿下。风声寂寂,绡纱像蛾的翅子扑剌剌地动,掌门元籍从高台上缓缓踱步而下,道:“过几日你便要去打擂了?”
    “是。”戚灵枢垂眸颔首。
    “对手为谁?”
    “凤还云知。”
    “是那个孩子啊?上次罗天论道,差点儿烧了学舍的就是他吧?”元籍摇头微笑,嘴唇上面淡淡的一抹胡须微微一动,“清式的徒儿不可小觑,我听闻这孩子自小跟在清式身旁,清式的为人、剑术,甚至偃术绝技他都学了个遍。凤还山下任掌门,不出意外就是这孩子吧。但是灵枢,你是我无方首徒,这次论剑只可胜不许败。”
    “是。”戚灵枢答道。
    男人在戚灵枢的肩头拍了拍,“你师父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戚灵枢目光一滞,眸中有隐隐的悲伤。
    他闭了闭眼,开了口,声如玉石相击,“弟子必定不负师门厚望!”
    第二日卯时刚过戚隐便起来去打擂,无方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个个起得比鸡早。凤还山几个压根没把打擂当回事,犹自在屋里睡着黑甜觉。只有他比较倒霉,号排得前,必须早起。扶岚陪着他起早,俩人一齐去拭剑台。戚隐准备上去走个过场,再等扶岚打完,回去睡个回笼觉。
    事情果然没有任何悬念,他剑还没拔出来就被人打飞了,还是以十分难看的狗啃屎的姿势结束比剑。众人纷纷退让出一个圆形空地,他若无其事地拍拍屁股站起来。周围有人嗤笑道:“凤还果然盛产废物,一招就败了。”
    “等会儿还要上一个,咱们赌赌他几招落败?”
    “我赌两招。”
    “我赌半招,哈哈!”
    戚隐丢脸丢习惯了,反正他和门派脸皮都很厚,禁得住丢。扶岚更是无所谓,他压根不知道脸皮是什么。在台下蹲了半晌,终于轮到扶岚上场,戚隐叮嘱道:“过两招就完事儿,别真打。”
    扶岚用力点头,拎着戚隐给他的破铁剑上场了。和他对阵的是钟鼓山的一个小师妹,眼睛大大,粉腮红唇,看起来很是讨人喜欢。她显然没料到对手长得这般俊俏,一上来就红了脸儿,揣着剑作了个揖,蚊子喃喃似的叫了声:“辛萧见过师兄。”
    扶岚也回礼,问道:“你有干爹么?”
    戚隐站在台下,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师妹一时没听懂,问道:“什么?……什么干爹?”
    “专门干女儿的爹。”扶岚道。
    此话一出,台上台下一片寂静。
    戚隐痛苦地捂住了脸,苍天啊!
    “你!”小师妹羞愤欲死,登时红了眼睛,“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可如此羞辱我!”
    扶岚的脸上写着疑惑,他显然没弄懂他什么时候羞辱了她。
    小师妹拔出剑,断喝一声:“臭贼,看招!”
    刹那间剑光乍起,方辛萧一手舞剑一手掐诀,拭剑台上剑影徘徊,雪白的剑光织成一张巨网,将扶岚牢牢地笼罩其中。扶岚一脸懵懂,她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怎么就开打了呢?
    剑招忽变!一道剑光穿破数道虚幻剑影,朝扶岚而去。扶岚却站在那里没有动,像一具木愣愣的白衣人偶。
    “又是个废物,这回我又要赢了,记得给钱。”有人在台下哄笑。
    剑光逼近到扶岚近前三步远时,扶岚拔剑了。
    那把从长乐坊铁匠铺里买来的破铁剑出了鞘,分明是一把破烂铁皮子,在这个时候却有了一种森严的压力。黯淡的剑光泻出剑鞘,扶岚进前一步,方辛萧的剑堪堪错过他的脸侧,扶岚眼也不眨,一剑挥出。
    台上剑影顿歇,簌簌凉风里两个人相背而立,像是两座海里的礁石。大家满脸迷茫,不知道到底是谁输了谁赢了。一息之后,女孩儿的腰间漫出淅淅沥沥的血滴,越漫越多,渐渐竟有了泉涌之势。在众目睽睽之下,女孩儿脸色一寸寸变得苍白,最后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扶岚回过头,收剑入鞘,雪白的剑刃上有醒目的红。
    戚隐呆了。
    寂静之中,有谁惊惶大叫:“杀人了!”
    有人吼道:“比剑点到为止,凤还云岚竟然当众杀人!”
    拭剑台登时乱成一锅粥,无方师长提着药箱奋力拨开众人前去医治,无数人爬上拭剑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昏迷的少女。扶岚怔怔地站在台边,人影在他周围纷纷乱乱,指责声怒斥声潮水一般向他涌来,他不知所措。惶然间有谁握住了他的手,他回过头,看见戚隐担忧的脸。
    “没事儿吧,哥?”戚隐问他。
    扶岚摇摇头,枯着眉头问道:“我又闯祸了吗?”
    戚隐摸摸他的头。
    “我想过两招……”扶岚低声说,“可是她一招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