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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
    她忍俊不禁,像是从这字迹中窥见了过去的自己。
    仔细想想,这本书仿佛还是萧世南给她的,那时候乔宣笑话她不学无术,她气不过,便问世南哥哥要了本诗集,可最后也没怎么看。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萧世南问她:“阿妍,那本书你看了没有?看懂了吗?”
    乔妍哪里好意思说自己半点不懂,差点枕着睡着,厚着脸皮说:“懂了懂了。”
    乔妍思及过往,神情中不觉浮现出几分笑意,再想起萧世南现下情状,笑容敛起,轻轻叹一口气。
    她正待将那本书合上,忽然从里边儿掉出什么东西,乔妍以为是那张药方,心下一喜,捡起来细看,却是首诗。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大抵是因为年月太久,原本素白的纸张已然泛黄,唯有那字迹清隽如初,隐约熟悉。
    乔妍心头巨震,神情也随之僵硬起来,手中轻飘飘一张纸,这一刻竟比山岳还要沉重。
    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世南哥哥问自己是否看懂了,究竟是问那本诗集,还是这纸上诗句?
    乔妍隐约猜到了答案,再去想那些埋藏在岁月中的经年旧事,心中酸涩如山海翻涌,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以为他不在乎的。
    她以为他只觉得那所谓的婚约是个玩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她才能那样坦然的去找他,毫无愧疚的说:“世南哥哥,我们俩的那个婚约,还是算了吧。”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十数年前的记忆,已经在时间长河中变得模糊,一时之间,乔妍竟有些想不起来了,约莫过了半刻钟,方才从脑海中寻到几分痕迹。
    那时候她已经答允嫁与李泓,与他一道去见过李开济,再度返回乔家之后,方才前去寻萧世南。
    他静静听她说完,顿了顿,方才笑道:“阿妍若是不说,我都要忘了。”
    他说:“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为此介怀。你嫁得好夫婿,我也由衷为你欢喜。”
    那好像是个晚上,光影晦暗,现下回想,她其实连他的神情都没有看清。
    她不知道那短短几瞬之间,他心绪是如何百转千回,曾经的云淡风轻,现下回想,却是既痛且愧。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娶妻,说是不想拖累别人,她也信了,因为世南哥哥一直都是温柔体贴的,从不愿因为自己,而叫别人觉得为难。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是因为自己。
    仔细想想,一切并非无迹可寻。
    太原事变那日,他匆忙北上,连日奔波往并州去见她,只是想看她平安。
    只是她缺了那么一根弦,又或者说,他们没有在最合适的时间相遇。
    乔妍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将那张药方翻出来,对着看了良久,又悄悄唤了人来,乔装打扮之后,出宫往长安城郊处去了。
    萧家的老管家年迈,神志已然不清,对着乔妍看了半晌,也只是含糊的说了句:“女郎看着有些面善,像是在哪儿见过……”
    乔妍心头微酸,在他身前落座,道:“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您。乔家太夫人为高阳郡公开了方子,本是对症下药的,怎么没有成效呢?”
    这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更不必说老管家年迈,记忆混乱,皱眉想了很长时间,都没能说出什么。
    乔妍见状,只得起身告辞,道:“您好生保重,我走了。”
    “刚开始是有用的,后来……后来又不行了。”
    老管家却在这时,有些不确定的道:“对,后来又不行了。”
    乔妍回头去看他,颤声道:“为什么呢?”
    老管家眉头紧蹙,神情有些痛心,时隔多年,仍旧能从他脸上看出伤怀:“=有天晚上,郎君从外边儿回去,吐了好多血,好多好多,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唉……”
    乔妍心中酸涩,强忍着道:“怎么没听人说这事呢?”
    “郎君不许我说,”老管家说及此处,潸然泪下,含糊不清道:“他说他已经这样了,何必再说出去,叫别人担心……”
    乔妍眼眶发烫,低下头去,勉强说了句谢,便快步离去。
    庄园外是一片麦地,这时候正泛着冬日的深青,寒风从远处吹来,一直刮到她心里去。
    乔妍再忍不住,脚下踉跄,跌坐在地。
    “乔妍啊,乔妍,你总是这样,”她惨然失笑,眼泪簌簌落下:“嘴上说不是有意的,却害了一个又一个……”
    沉埋在心头的痛楚再度被唤醒,曾经因聂良弼之死而破开的那个洞,似乎又被捅开了。
    乔妍忍不住开始笑,笑的停不下来,冷风灌进喉咙,隐约有些腥甜,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再抬手时,掌心已经见了血色。
    这年的冬天,可真冷啊。
    第68章 回家
    你不叫乔毓, 你叫乔妍。
    这句话一说完, 整个内室似乎都随之寂静起来。
    乔老夫人还记得早先顾老太爷说过的话, 心中着实担忧,可若是不说, 谁知道这小混账会想到哪儿去,又会做些什么?
    她紧紧注视着乔毓,甚至于连眼睛都不敢眨,唯恐一个错漏, 女儿便消失不见了。
    乔毓刚开始问的时候, 皇帝便示意其余人退下, 现下内室中也不过只留了他们三人。
    他始终没有说话, 只静静的看着乔毓,这会儿听乔老夫人将自己忍了千万遍的话说出口, 心中既觉释然,又觉忧心, 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着她, 严阵以待。
    乔毓被这两双眼睛盯着, 神情中竟显露出几分惶恐来,呆滞了好半晌, 方才有些胆怯的道:“阿娘,你弄错了……”
    “我叫乔毓呀。”
    她看看乔老夫人,又去看皇帝, 神情有些惊慌, 小声纠正道:“乔妍是二姐姐的名字。”
    乔老夫人见她这般情态, 一颗心不免提了起来,只是话已经说出口,却是覆水难收。
    “我没有说错,做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你是乔毓,这没有错,但你本来的名字,的确是叫乔妍。”
    她拉着乔毓的手,柔声安抚道:“好孩子,你别怕,听阿娘慢慢说……”
    “不,不不不!”乔毓脸上写满了抗拒,一个劲儿的摇头:“乔妍是已经过世的二姐姐,我是乔毓!”
    乔老夫人抬头与皇帝对视一眼,彼此神情都有些惊慌。
    虽然在说出口之前,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乔毓现下这般抵触,还是叫人有些胆战心惊。
    “我不是乔妍,不是!我叫乔毓!”
    她眼眶通红,道:“乔妍已经死了。她今年三十四岁,我才十六岁,我怎么可能是她?!”
    乔老夫人唯恐再刺激到她,深吸口气,软声哄道:“好孩子,你不要怕,阿娘不会伤害你的,就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乔毓下意识后退几步,满脸警惕的看着她,道:“你说。”
    乔老夫人心头一痛,只是现下如此,却也只能忍下,徐徐道:“你出生的时候,正值天下大乱,战火连天。你父亲征战在外,我陪同在侧,你那时实在是小,没法儿带着,情不得已,才将你送到荆州老家去安置,叫你祖父和祖母照看……”
    乔毓眉头紧紧皱着,质疑道:“你早先还说我命里不足,找相士看过,说要养在外边儿的。”
    “……阿娘那时候实在没有法子了,”乔老夫人说及此处,潸然泪下,道:“你别恼,待会儿阿娘再同你解释,好不好?”
    乔毓上下打量她几眼,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狐疑来,半晌,方才点了下头。
    “你是在荆州长大的,天生就是一副跳脱性情,跟着祖父修习刀剑,又随同祖母精研医毒,活脱儿是个混世魔头。”
    乔老夫人忆及往昔,哽咽道:“后来乔家与太上皇起了龃龉,你叔父辞世,两军对阵于渭水,乔家与圣上结盟,你便做了圣上的妻室……”
    她说话的时候,乔毓眉头一直皱着,眼底有怀疑,有惊惧,也有难以置信。
    乔老夫人心中愈发难过,继续道:“年前的时候,你忽然病了,断断续续的过了几个月,都没有好的迹象,原以为开春气候暖和了,应该会缓和些,哪成想……”
    她叹了口气,又取了帕子拭泪:“你过世的第二日,梓宫中的身体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串佛珠。这事来的蹊跷,圣上伤怀之余,又觉不安,听闻法慧大德回京,又召他去问,最后却只得了两句话。”
    乔毓听她说到此处,便觉脑海中嗡嗡作响,似乎有千万个人在里边儿说话,头痛欲裂,热气最盛的夏日午后,竟觉得有点冷。
    她不自觉的打个寒颤,抱紧手臂,道:“什么话?”
    乔老夫人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心中又痛又悔,脸色也白了。
    难道,她还要再一次看着女儿离去吗?
    若不是因为她没忍住,同她说了这些……
    悔恨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的将乔老夫人压住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皇帝见这情状,也是难过,勉强叫自己镇定,温声道:“先不说了,好不好?我们并没有恶意,你先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再歇一歇……”
    乔毓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无知无觉道:“法慧大师,说了什么?”
    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皇帝也不曾承受过这种胆战心惊,他强忍住心中哀戚与担忧,软声道:“你太累了,先去歇一歇,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
    乔毓坚持问道:“他说了什么?”
    皇帝实在没有法子,对上她此刻近乎空洞的目光,终于道:“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等’,另一句是‘顺其自然’。”
    乔毓久久没有说话。
    乔老夫人与皇帝紧盯着她,更不敢贸然出声惊扰。
    如此过了良久,乔毓脸色始终没有转圜。
    不知是想起什么来,她眉头忽然跳了一下,道:“再后来,你便遇上我了。”
    她目光左右飘忽,自语般道:“原来那个顾老太爷,是专程为我而来的。”
    “是,我们不放心你,专程请他来的,”乔老夫人见她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一颗心却仍提在原处,试探着走近几步,慈爱道:“顾老太爷说,你能死而复生,是因为天元教的镇教之宝,春秋。”
    “春秋?”乔毓眉宇间显露出几分不解,看着她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很罕见的蛊虫,”皇帝面色同样有些惨淡,紧紧盯着她,道:“能生死人,肉白骨,你或许曾经服用过,所以……”
    “哦,怪不得。”
    乔毓道:“皇帝这样袒护我,皇太子他们也对我这么好。乔妍辞世的第二天,二娘在村前的河边捡到了我。我有个称呼叫大锤,乔妍也有个称呼叫大锤……”
    “原来,”她喃喃道:“我已经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