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尊并未追问，而是上前几步，目光落在了半山腰的三桑树下。
    金色三桑下面，一座巨大的坟包，目测原来是埋着一个人，可现在，坟墓已经被掘开，泥土乱七八糟地堆积成了一片土丘似的废墟。
    “这里曾经埋葬的就是百里行暮？”
    “没错。”
    “他去了哪里？”
    云阳长叹一声：“我亲眼见到那小姑娘一把一把抓了泥土将百里大人埋葬，然后，又一把一把掘开这坟墓，你看，这泥土上的褐色就是她手指上的血痕……”
    空气里都还残余着她的血痕，那是一种独特的气息，充满了悲伤和死亡，一直在尘埃里徘徊不去。
    就好像看到一个背影，蹲在地上，疯狂地扒拉泥土，几天几夜，十指鲜血淋漓也不眠不休。
    埋葬的时候绝望，重新挖掘的时候更加绝望。
    不知为何，他很悲哀。
    他无端端的觉得非常伤心，就好像看到自己的死亡。就好像有泪水一滴滴流淌在自己的脸上。
    他伸手擦拭。
    那是三桑树上的露水。
    晨露滴了他满头满脸。
    “百里大人被埋葬后没几个月，我就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我以为，他一定是去找那小姑娘了，可是，他竟然没有……不但没去找，还失踪了……真是太奇怪了……”
    “你为什么忽然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
    云阳解释：“狐狸们去偷了大猩猩们酿制的百花酒，我也跟着喝醉了，一觉醒来，百里大人的气息就消失了。我也奇怪他为何不告而别，也或许是我醉得太厉害，他跟我告别我也不知道……”
    “难道不是因为他故意躲着你？或者刻意将你灌醉不让你察觉他的行踪？云阳，你老了，老了的人就总是容易醉倒，然后，什么都不知道！”
    “唉！好吧，共工大人，你总是这么犀利。”
    “总是？”
    “唉，我总把你和百里大人混淆……说真的，就算我相信你们并不是同一个人，可是，为何你们身上的气味这么接近？就算是同卵双生的同胞也不会有这么接近的气息……我往往分不出来真伪。可是，辨别气息，这是我的强项啊，我总不会老得连这一点功能都退化了吧？”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拉着枝条，而是轻轻按在树冠上面。
    云阳吓一跳。
    可是，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里已经充满了感激之情：“百里大人……哦，不，共工大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本来，我一直担心自己无法度过十万年的寿辰……”
    “你丧失了太多的汁液，你已经快成为一颗枯死的空心树了。不过，现在起，你再活十万年也没问题了……”
    “太谢谢共工大人了。”
    “是为了救她？”
    他苍老的面色忽然年轻起来，无比的玉树临风，笑容可掬：“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死了不是挺可惜的吗？在我十万年的生命里，就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小姑娘……我舍不得她死……”
    他也笑起来。
    “你第一次见到百里行暮是什么时候？”
    “一万年之前。他中了那个女巨人的诡计，被封闭在浇灌了烈焰的金色棺材里，然后葬在这周山之巅……”
    “女巨人？是涯草吗？”
    “没错。涯草和颛顼勾结，据说是得了颛顼大人的什么好处，然后把百里大人骗进了棺材……后来，这女巨人鬼鬼祟祟地来过好几次周山，但是，百里大人都没醒过来。直到那小姑娘路过这里，百里大人立即清醒了……对了，她的那条双头蛇可真可爱啊……唉，不过，上次她告诉我，说双头蛇死了。真是太可惜了，是谁那么狠心连这么可爱的双头蛇也杀？”
    “委蛇没死，它又活了。”
    云阳大喜：“是百里大人……哦，共工大人你救了它吗？”
    他漫不经意：“女巨人之外，还有别的人来过吗？”
    云阳仔细想了想，忽然道：“之前是没有的。可是，就在我喝醉酒的前几天，我老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可是，我怎么都分辨不出气息，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
    “分辨不出来？”
    “树木是靠着分辨动物的内分泌来认人。可是，我感觉不出这个人的内分泌，也看不见。好像这个人是无影无踪的……但是，我隐约又察觉到什么，总觉得是真似幻……”
    白衣天尊忽然道：“是不是这样？”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就消失了。
    他的气息也彻底消失了。
    云阳大惊失色：“天啦……就是这样……对就是这样……共工大人，你在哪里？我为何感觉不到你的气息也看不见你的人了？可是，我感觉到你的存在……隐隐地存在……”
    千万条古老的树枝忽然随风摇曳，咋一看是无序的，可是，每一根枝条都分别指向东南西北，甚至地上蔓延千里的树根都轻轻颤栗——那是十万年的古树在凭借自己的气味辨认外来的闯入者，纵然细微如一只蚊虫都没可能逃脱他的范畴。
    可是，他感觉不到白衣天尊的气息。
    不知道他的位置，不知道他的去向，只隐隐感觉他还在这里。
    一道白影，慢慢露出。
    顿时，风停树静。
    “天啦，共工大人，这是为什么？”
    “一定是有半神人来过这里。”
    “半神人？”
    “只有半神人才可以隐匿身形，气味。”
    “这么说来，是那个半神人带走了百里大人？”
    “没错。”
    “可是，那半神人是谁？”
    白衣天尊摇头。
    他来周山便是为了寻找这个人，可是，能找到线索已经很不错了，这就极大的缩小了搜索的范围。
    很有趣不是吗？
    一个半神人，将死去的百里行暮从坟墓中带走。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这个半神人甚至隐匿了身形气味，哪怕是一棵树也不能分辨出他的去向。
    这个半神人带走死去的百里行暮是为什么？
    死去的百里行暮对他到底有什么用途？
    更重要的是，推算时间的节点，那时候，正是自己刚刚从弱水出来。
    弱水七十万年，出来时，还是混沌而朦胧的，他本能地去到共工星体呆了一段时间，完全是与世隔绝。
    这段时间，罕为人知。
    半神人们是直到他重返地球才知道的。
    可是，那个带走百里行暮的半神人，不但准确地知道自己从弱水出来的节点，而且准时将尸体藏匿。
    藏匿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百里行暮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因为百里行暮身上的气味和自己一模一样？
    云阳有些惴惴的“共工大人……是不是那个什么半神人对你不怀好意？要不然，他怎么弄了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百里大人？”
    “弄了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百里大人……”
    白衣天尊忽然笑起来。
    云阳不解其意。
    他却伸出手，再次轻轻拉住一根枝条：“云阳，你说得对。那个百里行暮不是冒牌货，只怕是有人故意制造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假人……”
    “天啦，百里大人是假人？可是，他明明是真的啊。据说，他被埋葬周山之前还在古蜀国做了三万年的柏灌王，他怎么会是假人呢？而且，他的本领很大很大……不过，比起共工大人你来说，却是要小很多很多……可是，他也不是假人啊……他知道周山的武器库，他还知道不周山……他多次和那小姑娘提起不周山，他们还一起去过不周山的武器库，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共工大人你一个人才知道不周山的秘密吗……”
    “这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知道不周山的秘密！”
    “此话怎讲？”
    “事实上，不周山是颛顼的大本营。所有的武器库都是颛顼留下的。不周山也是颛顼最后的根据地和唯一通天的路径。当年，我一怒之下撞毁了不周山，这才闯下了滔天巨祸……”
    半神人纵横地球的时代，人和神的界限并不是那么分明。
    彼时，地球上有两条上天的通道，一条是通过若木上去，直达九重星联盟总部。
    若木是一颗弯弯曲曲的树，传说中有七十二层，是一颗通天的树。
    事实上，若木是一座电梯，人一进去，启动按钮，不到一天时间就可以往返九重星联盟。
    到了联盟，便有无数快捷的飞行器，纵然是凡夫俗子，也可以乘坐飞行器到各个星球游玩度假。
    因为这种便利，人类自然是有事没事就到天上玩玩，走走看看，他们肆无忌惮地参观各种地方，往往在大神们办公的时候就在他们的门口好奇地东张西望。
    久而久之，大神们觉得一点隐私都没有了，人类这样跑来跑去，简直把联盟总部当菜市场了。
    更令大神们不爽的是，当人类看到大神们和自己差不多，也会生气发怒也会互相斗争，新奇之余，他们啧啧连声：哇，原来大神并不神秘嘛。大神，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吗？大神们怎么和我们差不多呢？
    除了本领大点之外，大神们和人类的确没有什么不同。
    也因此，人类对大神们的敬畏之心日减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