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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沈辞柔先前忐忑着该怎么开口,万万没想到无忧是这个路数,愣了愣才回话:“哦、哦……挺好看的。”
    无忧捻了捻袖口:“你想好说什么了吗?”
    “啊?”沈辞柔更愣,挠挠脸颊,“说什么……”
    “……收到我先前的信了?”
    “收到了。”沈辞柔觉得无忧的状况好像有点不对,赶紧一口认下来,认完了又有点怂,“是写‘陇水呜咽,何日将竭’的那封?”
    无忧看着沈辞柔,缓缓点头,等着她回复。
    然而沈辞柔根本不知道该回什么。她摸不准无忧的心思,谁知道他是确然含蓄委婉地表了相思意,还是真如她先前解释所言只是写着玩玩?
    她总不能上去就问“你这是说相思吗”,万一无忧否认,她大概是没脸再见他了。
    沈辞柔沉吟片刻,选了个含蓄的说法:“嗯……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就是这句话吧,我读书时学得不算好,是源自‘思君如陇水,长闻呜咽声’吗?”
    “是。”
    沈辞柔观察着无忧的神色,谨慎地再问:“那这诗的意思,是不是借陇水喻相思,为的是表相思呀?”
    “……对。”
    “那你也是这个意思?”
    “既然知道我的意思,”无忧耐着性子答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一时难以自控,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为何还要这样磋磨我?”
    他辗转长安、洛阳诸宫,十三岁后才算在大明宫里稳居。日复一日,他在长生殿内都快忘了时间,年少时读“静女其娈,贻我彤管”“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甚至“野有死麕,白茅包之”,也不过合上书后轻轻一笑,但近来独自躺在榻上,夜半梦回才忽然发觉殿内孤寂。
    无忧想他是喜欢。
    可他不敢和沈辞柔谈论,既害怕沈辞柔不喜欢他,又害怕她将来怨恨他先前的欺骗。他想着就此了断,逼迫自己将回信断得如同拒绝,偏偏那种异样的思念又梗在心里,折磨得他觉得时日难熬。
    发作时无忧在长生殿内踱步,用脚步丈量十数遍才定下心思提笔写信,心中思绪万千,蘸着浓墨的笔尖却晦涩,落笔数十次也不过寥寥一句话。
    可是沈辞柔又怎么敢这么说话?她分明知道,却要用这样怀疑的语气,再三询问,在与不在都要让他生生受着折磨。
    无忧想,若是她敢拒绝,他就……
    “我也一样。”
    无忧猛然抬眼,看见沈辞柔憋得脸上飞红,却固执地要和他对视,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我觉得,我也一样喜欢你的。但是要先说好,我没有喜欢过谁,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反正我就是想见你,若是和你一起,做什么都很有趣。你先前回信那么冷淡,我还觉得难过,一直都没出门……”
    “哎呀,说乱了说乱了……”沈辞柔一向不羞于表述自己的情感,到无忧面前却涌起一股羞涩,支支吾吾地说,“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可能做得不好,但我想我喜欢你。”
    “……我知道了。”无忧不爱听玄学清谈,此刻却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不由收拢手指,握到沈辞柔腕上的镯子才陡然惊起,连忙松手,“失礼了。”
    沈辞柔一看无忧也是神魂不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怎么这样啊。先前逼问我,抓着我的手腕;等我回答了,再来说什么失礼。”
    “我……”无忧被沈辞柔笑得脸上也有些浮红,难得说不利索话,只能又回一句,“先前一时心急,非我所愿,是失礼了。”
    “你都说了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还有什么失礼的?”沈辞柔存了坏心,故意去捞无忧的手,在他明晰的指节上轻轻抚摸,“这只手真漂亮,是弹琴的手。”
    无忧觉得沈辞柔的动作有些像调戏,但又不好强行把手收回来,任由沈辞柔从骨节摸到指腹。她的指尖在肌肤上点过,勾画出一阵阵的细腻微痒,分明只是一瞬的接触,却仿佛渗入肌理,扰得无忧几乎站不稳。
    他下意识地收了收手,沈辞柔趁机勾住无忧的指尖,举起来给他看:“还有一件事要先说好。既然你喜欢我,那就不能再喜欢别人,这只手也不能再给别人牵。”
    时下风气并不在意妾室通房,将其视作物件,爱妾互赠还能传为佳话,沈辞柔说这话时其实有些心虚,她厌恶这样的风气,不愿与人共侍一夫,但不代表无忧也是如此。她怕因此断了这尚未开始的情爱,转念又想若是要与他人分享,那还不如没有。
    分明是含着妒意的话,若是让言官听见能弹劾几十个折子,无忧却莫名地觉得受用,将沈辞柔的手拉近一些,稍稍低头在她手背上落下个极其轻柔的吻:“好,我答应你。我确然也只喜欢你。”
    虽则都是说喜欢,但含蓄婉转是一回事,直接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手背上的触感稍纵即逝,沈辞柔却整张脸都红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看着无忧近在咫尺的眉眼,越发觉得他生得真是好。
    姿容端丽,眉目如画,早在朱雀大街上就够令人一见钟情。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下,拉了拉无忧的手:“走吧。我瞧着你好像没休息好,这边是我朋友的别院,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这几日是心神不宁,生怕你会拒绝。”无忧想着自己在长生殿里惴惴不安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几日而已,不必担心。”
    “有什么好心神不宁的,还能让你都没睡好?”沈辞柔故意走得快些,不让无忧瞥见她通红的脸,“答应不答应都是那么回事,照顾好自己才是正经。”
    无忧笑笑:“好,往后我定然照顾好自己。”
    沈辞柔拉着无忧走了一小段路,进僻静小路时说:“说来我先前还被我阿娘罚跪,现下知道你喜欢我,好像也不亏。”
    无忧略略一想就有了猜测:“令堂是看见了我写给你的信?”
    “是啊。我还没想到你是什么意思,她却想到了,发了一大通火。”
    “抱歉,我千思万想才敢落笔,却不知道会给你惹麻烦。”
    “没事啦。主要是送信的面生,不知道这种信是直接递给我的,正好撞我阿娘身上了。”
    无忧想了想,忽然生出点忧虑:“照这么说……令堂是厌恶我?”
    “……也不好说厌恶吧。”沈辞柔想了想该怎么遣词造句,“我阿娘这个人……唔,她出身挺好的,保守又规矩,所以不太喜欢教坊,一直希望我嫁一个门当户对或是门第稍稍差些的郎君。”
    无忧脑子还有点发昏,居然也在门第这个事情上发起愁来:“……这倒是有些难办。”
    沈辞柔却停下脚步,转身抬手撑在假山上,朝着无忧一笑:“没事,你喜欢的是我,又不是我阿娘,还是我说了……”
    无忧刚想笑,忽然隔着中空的假山听见了什么声音,本能地抬手一拉沈辞柔,侧身贴在假山上,空出的那只手也握住了革带下的短匕。
    沈辞柔没发现无忧的小动作,好奇地凑过去一点,压低声音:“怎么了?”
    无忧摇摇头,同样低声说:“有人。”
    沈辞柔偏了偏头,果然听见了细微的声音,似乎就隔着假山,在她和无忧的对面。
    那声音不是很大,脚步声、草木被踩踏的折断声,还有低声交谈,偶尔有些低低的笑声。近到最近时忽然传来一阵布料的摩擦声,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夹着女子的似嗔非怒的声音:“你这冤家,怎么这么着急?”
    ……原来是私会的男女。
    沈辞柔顿时十分尴尬,悄咪咪朝着无忧看了一眼,在他眼中看到了差不多的意思。她舔舔嘴唇,向着路的方向偏了偏头。
    无忧点头,两人正打算溜,那边的女人又说话了:“你不是打算去沈家提亲么?还来找我做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把我勾得紧紧的,我哪儿会喜欢沈家大娘?娶进门了也是悍妇。”答话的是个年轻郎君,一阵衣物摩擦声后又压着嗓子,“阿榕别乱吃醋,听我的,早些了事。”
    “就想着快点……”女人嗔了一句,过了会儿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迟之,我教你的法子可有用?拿到衣服了?”
    一听到女人口中的名字,沈辞柔眼神一凛,也顾不得尴尬,又贴回了假山这壁。她咬了咬嘴唇,等着听对面那郎君怎么回复。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心烦,更这个叭。总算是告白了!!!少年少女式的初恋真的好治愈tut我自己都被自己甜到了(喂)
    第25章 赏赐
    方延急着在阿榕身上一享欢愉,腾不出心思细细回复,只含着笑在女人的颈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自然是拿到了,已经送去沈府,我再央阿耶为我求亲,为着名声着想……稳着呢。能想出以蜜诱蜂的妙计,若是阿榕未嫁,我倒真要求娶了。”
    “我若未嫁,阿耶也舍不得将我嫁给非嫡非长的庶子。”阿榕舒服地低吟一声,双臂环住方延的肩,“不过呀,我就是喜欢你,我们做一对露水鸳鸯也颇有妙处。”
    “也好,这般相处,比日夜相对要舒服。”方延闷声一笑,掐着阿榕细滑的腰,嘴上就开始胡说,“阿榕的腰倒是越来越细了,你家那个可曾摸过?”
    “摸自然是摸过的……只是嘛……”阿榕以一个微妙的笑将话带了过去,“我问你,待你娶了那沈家娘子,可还会来见我?”
    “自然来,沈家娘子尝尝就好,阿榕这身子碰过了却要上瘾。”方延的语气明显有些急促,“今儿玩点别的如何?”
    阿榕一声低喘,假山那壁又是一阵衣物摩挲的声音,之后夹杂着些许低低的喘息,间或有一两句仿佛风流传奇里的话。
    沈辞柔看了无忧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忽然起身,抬脚凑近假山边上一小丛枝干略枯的灌木,在阿榕难以自抑地一声长吟时狠狠地踩了下去。
    多日都是晴天,枯枝被晒得极脆,这一脚下去立即爆出一簇脆响,在僻静的假山小路附近仿佛点了个炮竹。假山对面的声音立即一停,沈辞柔却还嫌不够,掐着嗓子装作娇滴滴的贵女:“哎呀,这里怎么有乱长的矮树,都绊着我了。”
    无忧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该不该配合沈辞柔,却看见她竖起食指靠近嘴唇示意,随即仍然掐着嗓子:“气死我了!阿兄,今日同我一起将这附近的树都毁了。我去那边看看……”
    沈辞柔嘴上这么说,自然不会真的过去,背着假山,听着那边一阵急匆匆的窸窣声,等那边安静下来后忽然笑出来:“没想到还能听这么一出。”
    无忧轻轻叹了口气:“这也真是吓人,恐怕要被你吓出什么病症。”
    “活该。若是两情相悦而都无婚配,我听这个壁角,被雷劈死都得算是苍天有眼。”沈辞柔把地上的枯枝踢开,“现下一个想着去别家求亲,一个是有夫之妇,两人还能苟合在一处想着龌龊的法子娶别人,被吓出病也不算是我坏。”
    “是,不能算你坏。”无忧笑笑,想想又说,“以方家郎君刚才的意思,是想来府上求亲,你待如何?”
    “那要看他敢不敢上门。”沈辞柔摸了摸腰间缠着的马鞭,琢磨了一下该怎么行事,想着想着就有些脸红,“咳,我得到那边去一下。”
    “哪边?”无忧茫然地眨眨眼睛,旋即会意,也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我陪你去吧。”
    沈辞柔点点头,不敢再看无忧,灵巧地越过丛生的灌木,绕了一周到对面。所幸这一壁也没有多不能入目的场景,只是地上的草木被踩平了一小片。
    沈辞柔忍着反胃的感觉细细查看,果真在一处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她从怀里取出手帕,拨开草丛,拈起一枚坠子递给无忧看:“你看,我找着了。”
    无忧一看是腰下的玉坠,再稍稍一想就知道沈辞柔想做什么,沉吟片刻:“若他到时候不承认呢?”
    “这东西上又没刻名字,但凡他还有脑子,定然不会承认。”沈辞柔用手帕裹了好几层,塞进袖中,“所以我先结结实实抽他一顿,再把这东西砸他脸上。”
    无忧难免有些担心,想想也只能嘱咐一句:“不要莽撞。”
    “我不会无故上前打他的。”沈辞柔摇摇头,认真地说,“我听这个壁角终归是不对,若他不上门,他是私德有失,我的德行也不怎么样,没什么好打的;但若他敢上门来求亲,那就是想来骗我,我必定要打他。”
    无忧想再劝劝沈辞柔,转念又想方家落在弘文馆,实际上并不掌什么权,又是方延理亏,以沈仆射的地位未必兜不住;若是实在闹出什么大事,大不了他伸手压一压。
    于是他只是含着点笑点头:“一切小心,谨慎行事。我出来有些久,这就先回去了。”
    沈辞柔还有点舍不得,又不好拦着,只朝他笑笑:“好,我等着下次见面。”
    无忧轻轻一应,稍作犹豫还是忍不住:“若是方家的郎君真来提亲,你千万不要答应。”
    “我怎么可能答应嘛。”沈辞柔觉得无忧这话实在莫名其妙,不自觉地带了些嗔怪一般的语气,“我又不傻,送上门去让他磋磨。”
    “……是我多心。”无忧也不纠缠,认真地注视着沈辞柔,眼瞳深处藏着微光,“方家的郎君也好,别人也罢,你都不要答应。等着我来提亲。”
    沈辞柔平日里再随便,真的到喜欢的人面前说婚嫁的事,心底还是生出些女孩的羞涩,面上又有些发红,强忍着羞意赶无忧走:“知道了,我会等的。嗯……你不是赶着要回去吗?”
    无忧看出沈辞柔是害羞,其实他自己也有些羞,先前从未想过成婚,看见那些催他立后封妃的折子都觉得烦,但站在沈辞柔面前,脑子有些不够用,一张嘴就把实则还有些远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朝着沈辞柔微微一笑,忽然解下腰上的玉塞给沈辞柔,急匆匆地转身循着原路出去。
    沈辞柔手上一硌,低头一看,手心里已经多了一块白玉,角落里阴刻着两个篆字,写的是“无忧”。她再抬头,已经再看不到那个修长挺拔的背影,暂时被压下去的思绪翻涌上来,脑子里又开始发昏。
    无忧的意思……是说要娶她吧?可是若阿娘不同意怎么办?不止阿娘,阿耶也很麻烦啊……
    若是嫁给无忧,往后她该随他住在平康坊,可她并不怎么擅长乐器……是不是该先去找霍乐师好好学一学?
    此外家里开支也是问题,不知道陪嫁能有多少……
    沈辞柔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远,忽然抱住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整个人蹲下来把脸埋进了手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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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辞柔回房以后就一直闷到了日暮,秋狝算是结束了,随行的郎君们纷纷到别院来休整,多多少少都带回了一些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