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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会真楼里不及白闻楼那边茶楼那般热闹,但也零零散散有客人在,而且大多都是些衣着简单的普通人。他们无意间看到从外边走进来,容貌气质清贵,与这间普通茶楼格格不入的沈凤璋,都有些惊讶。
    茶楼的仆役也主动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沈凤璋有何需要。
    沈凤璋没有多看大堂一眼,直接道:“带我上二楼。”
    茶楼仆役迟疑了一瞬,领着沈凤璋往二楼走。他们这二楼和普通的茶楼可不一样。
    会真楼的二楼并非一间间阁子,而是类似于大堂的一张张桌子。与楼下大堂不同的是,二楼比楼下热闹多了,每桌桌上都摆着一副双陆棋。桌上的客人一边饮着茶,一边下着双陆。下到激动紧张的关键时刻,更是连茶都顾不上喝,双眼紧紧盯着桌上的双陆棋。
    有几桌旁边围了好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显然都是在看里边的人下双陆。
    仆役引着沈凤璋想去比较清静的地方坐下,却被沈凤璋拒绝。
    “不用了。”沈凤璋环视一圈二楼,在看到临街的窗边,独自下着双陆棋的中年男子时,眼神微微一亮,径直朝他走过去。原著中有个一笔带过的细节,提到沈隽在白闻楼比试时,此人却在相隔大半个建康的双陆茶楼里找人下双陆棋,作者借此叹了一声此人荒唐。她只是来试试,没想到真能见到他。
    二楼的客人本来没注意到沈凤璋,察觉到她竟然在临窗的客人对面坐下后,才纷纷惊讶起来。
    “居然有人敢和临窗客下棋?”
    “估计有钱人家的小郎君,头一次来会真楼。”
    “和临窗客下棋,这位小郎君恐怕要输惨了。”
    会真楼二楼基本都是些熟客。他们经常见到那位坐在窗边的郎君带着随从来下棋,起初有人欺他脸生,想从他身上赢些钱,没想到反而输了个底朝天。很多人不信邪,纷纷去挑战对方,结果差点几乎全军覆没。
    这么久,没人知晓这个郎君到底什么身份,大家便根据他一直坐着的位子,给他取了个临窗客。
    大概已经有小半个月没人敢来和临窗客下棋了。见到沈凤璋坐下,别说其他客人惊讶,连临窗客本人也微微有些讶然。
    他抬眸,刚想说话,看清沈凤璋的容貌后,脸上却不易察觉地显出怔愣。站在临窗客身后伺候的中年侍从见状,俯身在他耳旁低语两句。
    原来是他呀。临窗客收起讶色,面带笑意,朝沈凤璋道:“这位小郎君,你是想与我下棋?”
    沈凤璋颔首,“当然。”
    临窗客摆动着棋盘上的双陆棋,缓缓道:“我不白下棋。和我下棋要押筹码的。”
    沈凤璋朝身后瞥了一眼,接过刘温昌手中的木匣,唇角带笑,打开匣子,一片金光灿灿。周围注意着这边的客人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沈凤璋合上木匣,将匣子推到对方跟前,“三百金的筹码。”收回手,她看向对方,“阁下的筹码又是什么?”
    临窗客从木匣上收回视线,解下腰间佩玉放到桌上,声音里满是愉悦,“我若输了,这块玉佩给你。”沈家这个小郎君,颇有些挥金如土的潇洒啊。
    摆上筹码后,这局双陆棋终于开始了。
    和别桌不一样,这桌上的双陆棋盘更加精致,棋盘上黑白两色马状双陆棋,马匹上的毛发纤细可见,精雕细琢。而且看似是用黑白云子所制,上手后格外温润光滑的触感却表明这实际是上好的墨玉与白玉。
    双方一交手,临窗客便发现沈凤璋双陆棋下得不一般,很有水平。见状,他立刻来了兴致,开始认真起来。
    周围人不敢靠近,远远看着两人下棋,时不时瞠目结舌,砸吧嘴巴,完全没料到这棋还能这么下。
    棋局过半,临窗客终于从棋盘上收回目光。他看向沈凤璋的眼神分外温和,仿佛再看颇为欣赏和喜爱的后辈。
    幸好他今日没去白闻楼,否则恐怕没机会和沈家郎君下棋了。
    他看着正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沈凤璋,越看越喜欢。
    就在这时,街面上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早就见过白闻楼文会的茶客们顿时激动起来,“白闻楼文会结束了!最终结果出来了!也不知道这回拿下第一的会是谁?!”
    沈凤璋下完这一步,扭头看向窗外。一名赤着脚的孩童拿着锣,在街面上轻快地跑着。在他身后,有一架牛车正缓缓驶来,车上站着一名白闻楼仆役,他正高声朗读着手中的文章。
    这样的牛车足足有四辆,在文会结束后,以白闻楼为中心,朝建康城四方散去,将白闻楼文会魁首最后一场比试所做的文章高声宣扬出去。
    同时,白闻楼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誊抄这篇文章,快马加鞭送到大周各处城镇。
    一夜之间,文会魁首就能扬名万里!
    沈凤璋记得里,今年文会的最后一场比试是一道策问题。
    白闻楼出的题引了前朝大家文章中的一句话,“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防为上,救次之,戒为下”。然后请剩下的参赛者思索当今所存忧患,以此为题,写一篇策论文。
    白闻楼仆役念诵沈隽策论的声音越来越响。沈凤璋已经能够听到沈隽策论中对索虏之害的议论。
    街道两旁的嘈杂声越来越小,茶楼二楼所有人也都安静下来,侧耳细听仆役念诵之声。哪怕是准备下棋的临窗客也停下投掷骰子的手,安静听着沈隽的策论。
    前朝永康之乱不过百余年,许多老人都还记得长辈们口中所述的当年被索虏所迫,背井离乡,跟随家中长辈渡过淮水之事。
    这些年看似安稳,实际上淮水以北的索虏人一直对大周虎视眈眈。淮水边界常年发生各种摩擦和战事,当今至尊登基后的十几年间大周更是与北方索虏发生过三次大战,无数将士埋骨沙场。
    街面上很多不通文墨的人或许听不懂沈隽这篇策论到底写了什么,然而一听到北方索虏四个字,想到入伍后再未归来的邻人子弟,胸中顿时生出无限悲怆与愤懑。
    那些识文断字的文人墨客,听到沈隽旗帜鲜明,笔力雄健,陈词激昂的文章,在悲怆之余,更是生出一派豪情!
    “好!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今之所危,莫过于索虏之祸!”会真楼二楼的一群文人们,念叨着沈隽文章中的句子,忍不住拍案叫好。其中年纪最轻的那名文人更是对这篇策论推崇至极,赞不绝口。
    在一片叫好声,一声嗤笑忽然响起。
    那几名文人脸上顿时浮现怒意,将目光转向坐在窗边的年轻郎君。
    年纪最轻的那名文人怒而起身,想要朝对方走去。周围人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好言劝道,“算了算了。看那人的样子,就知道出身富贵,说不定还是官宦之家,我们惹不起。”
    起身的年轻文士却没有听友人的话。他甩开众人,怒气冲冲,大声怒骂:“索虏不破,后患无穷。正如沈郎君文章中所言,如今北方之郡,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你一个只会躲在建康城中赌双陆棋的纨绔子弟,有何资格嗤笑?!说不准,你连这篇策论都看不懂!”
    这名年轻文士一边骂,一边朝沈凤璋大步走去。
    眼看就快要接近靠窗的桌子,站在沈凤璋身后的刘温昌还没出手。看似闲站在不远处的几名男子忽然朝前一步,衣袍一掀,手按在腰侧,“铮”的一声,腰间环首刀出鞘,银光凛冽,寒气森森。
    来势汹汹的文士猛然退后两步,脸上怒意瞬间被惊惶取代,惨白如纸。
    热烈的讨论声刹那间消失一空,满座寂静,再无半丝响动。在座之人甚至保持着原先的动作,一动不敢动,生怕引起那群佩着环首刀的护卫们注意。
    年轻文士的同伴们互相对视一眼,咬了咬牙,快步上前,拉住同伴胳膊,朝沈凤璋赔礼道歉。
    “这位郎君,我们这小友年纪轻,冲动易怒,多有得罪,还请郎君海涵,请郎君海涵。”他们几人面上满是讨好道歉之色,小心翼翼替同伴赔罪,然而看着此刻一声不吭的同伴,他们个个心里都气得咬牙切齿。方才就让你别去,你不听,偏要逞英雄。现在惹上不好惹的人物,倒成了缩头的乌龟,锯了嘴的葫芦。
    沈凤璋朝对面的临窗客看了眼。
    临窗客又朝这些拔刀的护卫微微点头。
    一瞬间,这些人又收回环首刀,重新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上。
    这几名前来道歉的文人瞠目结舌。他们以为同伴是冲撞了这位出身权贵的小郎君,才有这么多护卫拔刀戒备,没想到这些护卫居然是这位在会真楼待了这么久的临窗客的。他们私底下讨论过,都觉得这位临窗客是家境豪富的地主,没想到居然也没那么简单。
    这几人见状,又赶忙朝临窗客认错道谢。
    虽然那些护卫已经把刀都收回去了,但整个二楼的氛围却一扫先前的轻松自在,变得分外压抑起来。有人最先受不住,小心翼翼佯装镇定结伴下楼。
    一见有人平安离开,其余人顿时纷纷跟了下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二楼人去楼空,除了沈凤璋和临窗客以及各自随从,再无他人。
    临窗客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不过,让他惊讶的是,坐在他对面的沈凤璋哪怕见到这些拔刀相向的侍卫,仍然神情自若,不慌不忙。不愧是沈老郡公的孙子,胆量着实不错。看在老郡公的份上,他本就对沈凤璋有些许好感,这会儿知晓她会下双陆,遇事也不慌乱,顿时越发喜欢这个小辈。
    他想起沈凤璋方才的嗤笑,好奇问道:“你方才笑,莫非是觉得这篇文章写得不好?你不认为索虏是当今之忧?”
    沈凤璋摆弄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她抬眸,看向对面之人,微微笑着,缓缓道:“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君王若悟治安论,天下何人敢用兵。”
    “陛下,大周之危到底是何,您心中早有答案了,不是吗?”
    第35章 赐官
    沈凤璋喊出的“陛下”二字时, 站在当今至尊身后的中年侍从立刻脸色一肃, 其余侍卫也同时上前一步, 手按在腰间佩刀上, 目光警惕冷厉。
    当今至尊摆了摆手, 示意众人退下。
    他看向神情不变, 面含微笑的沈凤璋,脸上显出讶色,“原来你早就认出孤了?”
    沈凤璋起身,离开座位朝当今至尊俯身一拜, 口中请罪道:“请陛下恕罪。微臣年幼时跟随在祖父身边,曾有幸一睹天颜。多年过去,陛下风采依旧,英武仍似当年, 微臣一上楼便认出了陛下。方才未及时觐见行礼, 还请陛下宽恕。”
    沈老郡公过世都已十年了,这十年时间,当今至尊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变老。站在当今至尊身后的中年侍从淡淡地瞥了这位小郡公一眼, 认定她在当今至尊那儿讨不了好。
    谁料,当今至尊闻言却朗声大笑起来。
    像沈凤璋这样容貌清俊, 气质清贵的人, 哪怕说奉承话, 也像是真的一样。
    “不过小事而已。孤不会怪你,落座吧。”当今至尊脸上带笑,朝沈凤璋挥手, 让她落座。
    沈凤璋落座后,朝当今至尊淡笑了一下,重新捡起方才的话题,“陛下,今日白闻楼这道题若是让微臣来答,微臣的答案是——”
    她用指尖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内忧!
    看清这两个字的当今至尊脸上笑意顿时一收,目光沉沉,神情肃穆盯着沈凤璋。
    在当今至尊满是威压的眼神之中,沈凤璋神情淡然,侃侃而谈。
    “北方索虏确实是大周之祸,然而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大周内部亦藏有忧患。前朝世家势大,曰之“王与马共天下”,陛下昔年为抑制世家势力,不断提拔寒门,试图以寒门新贵抗击世家大族。然而这么多过去,寒门势力结党营私,另成一派,与世家抗击的势头却逐渐缓和,陛下昔日之举竟成养虎为患。”
    随着沈凤璋一点点叙述如今朝堂局势,当今至尊面色凝重,望着沈凤璋的眼眸越发深沉。
    “如今世家与寒门胶着,想要打破这一局面,真正执掌大权,陛下——”沈凤璋不慌不忙,主动深深望进当今至尊的眼眸里,一字一顿,“您需要的是一把尖刀。”
    “一把不与任何一方有所牵连,完全握在陛下您手中的尖刀!”沈凤璋平缓温和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杀气腾腾,真如刀锋出鞘,寒光乍现,森黑的眼眸中亦是被冷冽、凌厉、刚硬与狠辣所覆盖。
    沈凤璋起身跪地,双手拱合,俯头到手,朝当今至尊一拜,“微臣不才,愿替陛下效犬马之劳,成为陛下手中利刃!”
    街道上的喧闹声仿佛从极为遥远之处传来,茶楼二楼一时间寂静无声。站在当今至尊身后的中年内侍垂眸看着这位沈家郎君,又不动声色去看当今至尊。伺候了当今至尊二十多年的中年内侍将当今至尊脸上的意动看得清清楚楚,这位沈家郎君已经入了当今至尊的眼,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当今至尊眼眸沉凝似水,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沈凤璋,久久无声,半晌,才终于感叹一声,“虎父无犬子啊。”
    不论是老郡公,还是沈懿,都是人中龙凤。他先前以为这位沈家郎君是个庸才,没想到竟也有如此大才。
    心头萦绕着事,哪怕是再爱下双陆棋的当今至尊,也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思。让沈凤璋从地上起来后,他摩挲着掌心中的骰子,看了眼桌上的残局,长呼一口气,“这棋就先给在你这里吧。”
    当今至尊起身,摩挲了一记掌心的骰子,慢慢将它放回桌上,口中同时迟疑道:“你方才所言,孤会考虑的。”
    沈凤璋方才那些话,句句说中他的心思。他刚登基的那几年,确实一番雄心壮志,想要北伐索虏,收复失地,然而三战三败,死伤无数后,他已没了出兵北伐之心。这些年,比起淮水以北的索虏人,他更忧心的是大周的内忧,也就是沈凤璋口中所言的世家与寒门两派各占半壁朝堂、争权夺势一事。
    这些年,他一直殚精竭虑,平衡双方势力,企图让两方互相制衡,然而也就在这两年间他越来越发现继续下去,皇权只会旁落得越发厉害。这样下去,百年之后,他又该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沈凤璋的尖刀论瞬间破开迷雾,为他找到一条新的路。
    南阳先前让他去查沈凤璋,没想到竟能在此与沈家郎君偶遇。和沈凤璋下棋之时,他确实颇为喜欢这位沈家小郎君。甚至想等他回宫就去给南阳和沈家郎君下旨赐婚。沈凤璋资质一般,没有为官之才不打紧,到时候他封沈凤璋一个富贵闲官,这样她还能时常进宫来陪他下双陆棋。
    然而现在看来,以沈凤璋的眼界与才智,让她做闲散驸马,实在是有些屈才。
    沈凤璋想做刀,然而,她真的合适做这把刀吗?
    当今至尊脑中思绪纷纷,他思索着这个问题,带着侍从与护卫在沈凤璋的恭送下,朝外走去。
    当今至尊走后,沈凤璋收回稽首礼,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绷紧的心弦逐渐放松后,转身吩咐刘温昌收好棋局,“小心不要弄乱残局。”以防万一,她在刘温昌收棋前又仔细看了残局几眼。
    刘温昌收好棋盘,带上桌上留下来的三百金与那块玉佩,跟在沈凤璋身后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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