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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奢靡。”周志坚道,“先生用了这个词。”
    奢靡?
    顾皎听见魏先生说出这词,略点了点头,便晓得此间用石灰还是难了。
    不想魏先生起身,客客气气说刚忘了有些要紧的事情,须立刻去役所处理了。他大踏步出门,扬长而去。
    顾皎眨了眨眼睛,老狐狸又在玩什么?钱又不要他出?难不成是怕开了头边收不到尾,连累李恒?
    她转头看长庚,长庚低头,一副沉静的样子,也未出声提点。
    她笑了一下,道,“先生必是生气了,嫌我奢靡,又不好教训我。”
    长庚安慰道,“夫人也只提出初步构想,中间可有许多折中之处。”
    她便再次确定,“我这样,便算奢靡?”
    长庚不巧见了这场面,暗道晦气。有忌讳的主人家,决计不肯再用这般的下人;也有迁怒的,也有要当场找回面子的。他只道,“石灰烧制不易,保存和运输不便,现只入药和杀虫,偶有些大富人家用于漆墙。”
    原来如此。
    顾皎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长庚,点了点魏先生书桌上的纸笔,道,“长庚,我口述一些话,还要劳烦你帮我成文。”
    长庚连说不敢,只起身去磨墨和准备纸笔,立时手书起来。
    顾皎在前院办完正事,领着小丫头晃荡着回东院。一路遭遇许多出入着整理房舍的仆妇和庄妇,她们见着她都颇为尊重。小丫头便给一一引荐,哪位是一直管着庄上家具的,哪位是看守石仓的,又有哪位一向给庄中供蔬菜和肉食的。
    提起吃,她难免又多想了些。
    她穿来此地后,既不讲究吃穿,也从不磋磨下人,甚至也不爱金银,怎么就奢靡了?
    老狐狸担了个幕僚的名声,其实也惯性思维得很。即便此间石灰贵,但既然有人提出来了,便再问个为什么,不行么?原本修路便是长久之计,完全可以先修路基,等到搞定石灰的技术问题,再铺路面。
    只怕,他对她还是有些许偏见。
    顾皎咬唇,一时半会收拾不了老狐狸,但绝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回东院正房,坐窗边想了许久,问海婆,“若说难得和珍贵,这时节在吃上如何讲究?只这龙口有,而别处又没有的?”
    海婆想了想,道,“雪天的一把嫩菜苗,崖上的血燕碗,山中的猴头菇、熊掌和娃娃鱼;春日雪化,从海中逆流而来龙江的鲟鱼——”
    “能搞到多少?”
    “前面几样都没问题,只鲟鱼要碰运气。”
    顾皎微微一笑,“我和将军粗茶淡饭没有关系,千万不能让先生吃不好。令勺儿好生亮亮手艺,若是她一个人做不好,去找个厉害些的掌勺师傅也得。”
    海婆不知她为何突然间对山珍海味感兴趣起来,但近日细观,她做事自有章法。连那个冷面冷心的李恒将军,对她的笑也多起来。她便道,“何须那么麻烦?让勺儿将她爹叫来帮忙便是,他也曾做过几次官宴,算是过得去的。”
    “那就好。”顾皎起身,从妆盒里翻出四个五两重的银子,“且先使着,不够再来找我要。”
    海婆应了一声,袖着钱便出去了。
    顾皎深吸一口气,死老狐狸,叫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奢靡。
    你便贪吃我的一口,也是双标狗。
    第43章 珍馐
    暮色渐至, 顾琼冲出役所。
    他丢下一句话, “莫说使点石灰,便是用黄金白银铺路,我爹答应的事也绝无反悔。”
    绝尘而去。
    魏先生笑眯眯地从饭堂出来, 目送那一人一马的背影, 颇为自得。
    李恒靠着石头墙壁,“先生, 与小儿斗气,非君子所为。”
    周志坚也道,“先生, 顾青山既然答应帮夫人修路铺桥通水渠,你又何必讹人家更多?”
    魏先生收了笑,看着李恒直摇头, “莫怪先生胃口大,是你家娘子太贪心。你们没听她的雄心壮志, 若要全按她的意思办, 大半个顾家赔给她也不够。顾青山虽说了可帮她修整农庄, 但可不是这般搞。她贸然行动, 只怕伤了父女感情。能怎么办呢,只好我来做坏人。一则帮人教女,一则是帮女儿问父亲讨个保证。”
    表完功绩, 他又提点道, “若说娇气, 夫人也是有些。一般儿的路, 大家坐车都坐得,偏她无法忍耐。鼓动着将军要修路,还分十来个苦劳力给她免费使唤。如此,我煽风点火也只顺便而已。只一条,夫人在顾家如何娇惯我是不管的,可进了将军府,便是将军的脸面。将军啊,教妻如教子,辛苦你回去教导夫人如何克勤克俭。”
    周志坚转头,憋笑,肩膀耸动。
    李恒闻言,脑子里便显出顾皎的娇样子来。
    连吃药也不太愿意的人,要她勤俭,恐怕是不能的。
    李恒回小庄,踏入东院,未听人声。
    他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正房无人,耳房空荡荡,厢房更是关门闭户。
    已是饭点,人去何处?
    他出门,恰在东院去后院的廊道上见着柳丫儿,便道,“夫人呢?”
    “在灶间。”柳丫儿眼睛亮闪闪,似乎十分兴奋,“勺儿爹爹送了好多东西来,正在里面做着呢。夫人没见过他的手艺,说去看看。将军稍等,我立马去叫夫人回来。”
    李恒点点头,复又回院子。
    他径直去正房侧间,那处安放了书架和茶座,正合适去歇一会儿。一进去,发现出门不过一个白天的功夫,侧间变了模样。原本靠墙的茶座挪到窗台边了,书架的位置没变,整面火墙处的杂物被挪开,安置了一张软塌。榻上铺了一层衾被,冬日在此坐卧,既暖又懒。
    塌边放了个小托盘,喝一半的茶水,半开的点心盒子,散放着的书。可见,顾皎刚在此消遣。
    李恒侧坐到软塌,待要将书收拾起来,却见其中夹几页写满字的纸张。
    蝇头小楷,提头落的长庚名字。
    论三合土几种不同的制作方法,龙口本地惯常的修路方法,以及后续维护和使用体验。
    李恒扫了几眼,便来了兴趣。
    方法一,石灰、黏土和矿渣混合所制三合土,吸水率好,硬度足够,若能以此铺路乃是上选。缺点是石灰不易得,运输难,造价高,不为先生所喜。
    李恒笑一下,还晓得先生不喜呢。
    方法二,龙口本地曾有大户在外发财,回乡修祖屋,采用了一种新式制法。收集田间的螺蛳和泥蚌,去其肉而留其硬壳。将壳烧制后碾磨成粉,与黏土混合后可得。此种三合土,吸水率好,修成后房屋百年不倒,现在还屹立乡间。实乃最方便且便宜的方法,只是用于修路的话,需得大量养殖螺蛳和泥蚌。
    他弹了一下纸面,再看看半开不开的书,仿佛只等着人来看。小丫头,小心眼也忒多。
    方法三,龙口本地人喜好饮茶,对茶具也十分钟爱。奈何制瓷工艺不好,水土也不适应,因此只好从南方买入。然,许多人曾尝试过开本地瓷窑,到处寻找合用的黏土。结果好的黏土没找到,倒是找到了许多烧瓦或者烧砖的次等黏土。若是舍得山上的杂木,可单开一个小窑子,将黏土制成石条般的胚子,入窑烧制。成品青红不等,但十分坚硬,正可用来修葺房舍、路、水渠等等。
    下面小字标注,小庄附近几个杂木林子全是夫人的,均可用。
    方法四,取质量最好的糯米,煮成米浆来混合黄粘土,捣得粘稠无比后铺路面,待其干燥后,路面坚硬结实,实乃上佳。京都大城的围墙乃是采用此法制作,已经屹立了二百年不倒,且没有任何损坏。奈何现今四面战事,八方饥荒,若用次方法,实在挑战所有人的心理极限,怕是要惹出民愤。
    因此,弃之不用。
    又有其它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方法,需要一一验证。
    李恒看完,将纸张叠回去,塞入书中,一切保持原样。
    他步出正房,站在花园的水池边。
    从地泉而来的水潺潺,在薄薄的冰面下显得十分雅致。
    等了不一会儿,院外传来叽叽喳喳的笑闹声,该是顾皎带着丫头们回来了。
    院门一开,那些声音倾刻便没了。
    犹如戏台,前一刻还锣鼓喧天,后一刻则失了节奏,锣也不敲了,鼓也不鸣了,彻底冷场。
    顾皎小声地问,“将军回了?”
    “应是在正房。”柳丫儿也把嗓子压得极低。
    “你们摆好饭就出去,我应付他便是。”
    “将军今日看起来没有很生气。”杨丫儿的声音。
    “那是早晨出门的时候,谁知道在外面遇上什么了?我二哥傻兮兮的,要乱说话惹他生气,我岂不是无妄之灾?”
    “夫人小心。”最后仿佛是含烟了。
    李恒挑眉,便转到池塘后面去,借着假山遮挡身形。
    许多饭菜的香气,丫头门进进出出,又说要分一份送去前院给先生。杨丫儿让小心些,都是好饭菜,得动作快又稳当,不然洒了凉了可惜。
    须臾,一切安静下来。
    李恒走出去,站在回廊下。透过隐约的窗棱,可以看见顾皎疑惑的脸。她在卧房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便去外间。外间无人,只好去侧间。茶水微凉,书卷半开,还残留着主人家走时的样子。
    顾皎似有些失落,伸手捡起那书,抽出其中夹的纸张。她笑的时候,两眼眯成月亮,里面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她不笑的时候,脸颊一点婴儿肥,依然有些憨态;可现在,她不笑,嘴巴一点点嘟起,虽然没哭,可他就是知道,她难过了。
    他敲了敲窗,咔哒一声。
    顾皎惊喜地转头,见是他后,立刻笑开了花。
    “延之,你去哪儿了?我找不着你。”
    李恒指了指池塘,“看了会儿水。”
    她低头看看书,再看看手里的纸,走到窗边,“你进屋没?”
    他不置可否。
    她一口咬定,“肯定进了,是不是?”
    “所以呢?”
    “也看我让长庚写的东西了,是不是?”她举起几页纸,“肯定看了。”
    李恒转身,从旁边的正门进房。他坐到桌案前,见小桌上一碗浓稠的白汤,一叠软糯透明的筋状物,又一小碗粉红的肉干,两小碗晶莹米饭。他道,“来吃饭吧。”
    顾皎从侧间转进来,嘟着嘴巴看他。
    他将空碗推给她,“先盛汤。”
    顾皎盯着他看了会儿,将碗放一边,道,“延之,先生今天说我奢靡。”
    他看她一眼,“先生掌管军中物资,一文钱的去处也十分清楚,向来是不爱不必要之物。”
    “你觉得我奢靡吗?”她问得认真,“日常主食便是自家产的米和面,肉也只吃鸡鸭鱼几种。虽然比外面的饥民好了许多,但这样也不算很好,是也不是?”
    李恒想了想,点头,“是。”
    顾皎开心了,两颊隐隐有一点浅浅的笑涡。她道,“路和水渠是我提议修的,可能帮上将军的忙,也不算劳民伤财。是不是?”
    “心是好的。”只是方式略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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