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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偏满脸怒容的内侍打破了这如画一般的景致。
    内侍一脚踹在少年的轮椅上,少年从轮椅上摔下来,撞在一旁的石头上,额间瞬间便见了血。
    殷红的血蜿蜒流下,越发衬得他肌肤苍白,乌发漆黑,不胜可怜。
    莲池旁的仙鹤听到竹林中的动静,飞了过来,在少年身边扑腾着双翅,似乎颇为担心少年的伤势。
    内侍原本想再踹少年一脚,因仙鹤的到来无处下脚,只立在旁边辱骂着。
    程彦心头小鹿突跳——这般好看的脸,若是破相了可怎么办?
    程彦忙上前解围。
    内侍见程彦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换了一副谄媚面孔。
    紫苏扔给内侍半锭银子,道:“没你的事了。”
    内侍忙不迭谢过,提着装着经书的盒子快步离开竹林。
    李夜城上前扶起少年。
    少年坐回轮椅,衣裳上沾了雪花与泥土,面上的血仍在流,可饶是如此,他仍是好看的,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凌虐感。
    少年从袖子里取出一方青色帕子,擦着额角上的血迹,轻声道:“多谢贵人。”
    程彦道:“道士不受宫廷管束,你家中若有人在,大可出宫去,没必要留在这里受人欺负。”
    三清殿的道爷道童虽然超脱,可架不住皇城里尽是一些捧高踩低的宫人,少年是个瘸子,便天然遭人轻视,偏又生了张过分好看的脸,引人嫉妒,少年身后若没有靠山,可不就整日受人欺负么?
    少年笑了笑,将帕子放回袖子,手指安抚似的轻抚白鹤鹤顶,道:“我的家人,尽数死在七年前的宫变之中。”
    “我哪儿也去不了。”
    程彦神情有些复杂。
    七年前的宫变,是她撺掇母亲发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少年的灭族仇人。
    甚至少年这么好看却是个瘸子的事情,也是拜她所赐。
    程彦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其实待在这里也挺好,有吃有住,就是有些不长眼的人来添堵,若没那些人,三清殿倒也是个不错的住处。”
    少年浅笑,不置可否,问道:“贵人今日来三清殿,可是为了寻找觉非?”
    程彦上下打量着少年,道:“你就是‘绝非’?”
    她还以为知道番薯的,是个上了年龄的道爷,没想到竟这般年少。
    李斯年道:“我姓李名斯年,觉非是凌虚子给我取的道号。”
    程彦眉头动了动。
    这是什么名字,都这么难听,还特别有歧义,她把觉非都弄成“绝非”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嫌弃,李斯年又道:“诗经·大雅有言,於万斯年,受天之祜,故而母亲给我取字斯年。”
    “觉非,觉今是而昨非。”
    清风拂过,李斯年衣袖微动,除夕的烟火在他身后炸开,竹影萧萧,他与红尘俗世的热闹格格不入。
    程彦却只觉心头一颤,寒意自脚底直冲头顶——她不大读诗书,听李斯年这般说,才想起他名字由来,於万斯年,受天之祜的大意是上天永远保佑你,而觉今是而昨非,则有反思昨日之过从今走上正途的意思。
    这两个名字虽都是褒义,却有种让人遍体生寒的悲凉。
    他之前究竟做了什么滔天大恶,才会让人给他取这种名字?
    李斯年早已习惯了旁人对他名字的猜度,淡然一笑,道:“今日莲池的花开了,我便知道有贵人要来,本想在竹林等贵人,却不小心挡了别人的路,受贵人相助,才得以解围。”
    他神色淡淡,丝毫未将刚才受人欺辱的事情放在心上。
    除夕的眼花落在他眼底,他静静看着程彦,道:“贵人可是为番薯而来?”
    第16章
    程彦很是意外。
    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害死了他全家,可他为什么还要与她做交易,他难道不恨吗?
    还是被幽禁在三清殿多年,道家的清静无为磨去了他所有的棱角与戾气?
    程彦去看李斯年。
    他不过十四五,眼睛极清澈,笑起来时,仙气与少年气便中和在一起,如美轮美奂却也易碎的琉璃。
    程彦抿了抿唇,问道:“你不恨我?”
    李斯年笑笑道:“我有求于贵人,又怎会恨贵人?”
    程彦便明白了。
    李承瑛并不是一个精细的人,他能寻到的东西,没道理她寻不到。
    画着番薯的信,只怕未必是李承瑛主动寻到的,而是李斯年自己想办法投到李承瑛那里的。
    至于为什么给李承瑛而不是给她,是因为李承瑛行事不羁天生好玩乐,无论什么人,都能在李承瑛那说得上话,而她平日里不是住在钧山离宫,便是住在公主府,甚少回宫不说,性子又跋扈,寻常人连话都不敢跟她说,又怎会递东西给她?
    程彦道:“你所求何事?若我能做到,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讲真,她害死他全家,莫说他手中有番薯了,就算没番薯,他有求于她,她也不会拒绝。
    当然,前提是他家人不是罪大恶极之辈,只是被宫变波及的无辜人士。
    李斯年低头浅笑,道:“我自出生便在这里了,从未瞧过宫外景色,贵人颇得圣心,不知能否带我出去瞧一瞧,让我也看看,这大夏的盛世繁华。”
    程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简单?”
    李斯年眸光微转,笑盈盈地看着程彦。
    程彦瞬间便反应过来,一个自出生便被关在三清殿不许外出的人,又被取了这样的名字,被三清殿的人刻意忽视,他的存在,显然是个禁忌,想把他带离三清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斟酌片刻,程彦道:“此事我会想办法。”
    她不敢答应得太满,在没有弄清李斯年的身份之前,她不敢把他带出宫。
    程彦的声音刚落,李夜城沉声道:“你说你自出生便在这里,又如何得知番薯此物?”
    李斯年抬头看了一眼李夜城,笑了起来,道:“这偌大皇宫中,有人看到雕梁画柱,纸醉金迷,有人看到宫墙高深如牢笼,四角天空中,偶尔掠过几只飞鸟。”
    他说这句话时,悠悠的目光便落在李夜城身上,仿佛李夜城便是那坐井观天之人一般。
    李夜城眼睛轻眯,他便转开了目光,继续笑道:“还有人看到宫墙之外高山连绵不绝,平原一望无际,碧海蓝天一线。”
    说到这,他的声音微顿,轻轻一笑,看着程彦道:“就如贵人一般,天生便知道粮食要怎样才能丰收。”
    程彦忽然生出一种他纯良无害的仙气飘飘全是伪装的念头。
    许是看出了程彦对他的怀疑,李斯年温柔浅笑,目光程澈,道:“贵人寻的东西叫甘薯,从海外之国传来,因是番外之物,故而又叫番薯。此物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润泽可食,或煮或磨成粉,生食如葛,熟食如蜜,味似荸荠。”
    他的眸光太干净,对上那样的一双眼,程彦有些负罪感。
    她不该那般想他的,李夜城的话有轻视他之意,他反驳一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更何况是被一个身带胡人血统的人轻视。
    要知道,胡人在大夏才是最不受待见的。
    程彦问道:“仙长想要何时出宫?以及,仙长的其他两个心愿是什么?”
    李斯年道:“听母亲讲,华京乃是天下最为繁华之处,上元节花灯,更是九州一绝。还有几日便是上元节,小翁主便在那一日带我出去看花灯可好?”
    “剩下二三,待看完花灯,我再说与小翁主。”
    许是怕程彦不答应他的条件,他又补上一句:“小翁主请放心,此二事对于翁主来讲,皆是举手之劳。”
    程彦道:“此事容我考虑一下,明日再给仙长答复。”
    在没有查清李斯年的真实身份后,她是不会乱答应他的要求的。
    李斯年笑了笑。
    他气质干净,目光真诚,好似他全心全意信赖你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很想带他去看上元灯节时,连绵不断的璀璨花灯。
    程彦有些理解古代那些因色亡国的昏君。
    这样的一个人,若为女子,有哪个君王不愿燃烽火搏美人一笑?
    程彦走出竹林,半途中又转身回望,李斯年仍坐在竹亭中,白鹤在他身边舒展着双翅。
    竹林萧萧,他浑然不似凡尘之人。
    程彦有些惋惜。
    这样的一个人,偏生是个瘸子。
    可见生得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容易遭天妒。
    程彦收回目光,回到自己宫殿。
    罗十三前来汇报太子李承璋的事情,递来李承璋与谢诗蕴往来的书信。
    李承璋惊马后,吴皇后便下令销毁二人所有的书信,罗十三行了掉包计,将这些信弄了过来。
    程彦看了前几封,无非是互相引为知己的情话,后面的信她无需再看,也能猜出内容,便把书信往桌上一放,问罗十三:“除了书信,他们还有没有别的举动?”
    罗十三道:“谢家姑娘约太子一起看花灯。”
    程彦眉头挑了挑。
    这便很有意思了。
    吴皇后为了缓和与丁太后的僵硬关系,这几日来她宫里来得很勤,又早早地定下了让李承璋与她一同看花灯的事情,吴皇后到底是一国之母,她不好很拂她的面子,便应承下来。
    左右按照往年的惯例,是她去看花灯猜字谜,李承璋在明月楼上等她,各玩各的,互不相干。
    可李承璋既然是要跟她一起去,又哪来的时间去陪谢诗蕴这个小白莲?
    还是说,再过几日,李承璋便会寻个借口推了与她的约,去找谢诗蕴?
    李承璋瞧上了谢诗蕴,没有人会觉得过分,可若是把正儿八经的未婚妻扔在一旁,去陪一个连侍妾都没挣上的谢诗蕴,便是明晃晃的宠妾灭妻、行事不正派了。
    扪心自问,她希望这种事情越来越多,这样一来,她与李承璋的婚约也能快点解除——她与李承璋的身份太特殊,他们的婚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只能靠彼此不断作死才能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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