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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
    午聪道:“方才士兵在城外拦截了一队从京城过来的仪仗,听说这支仪仗是要往成都去的。”
    从京城出来的仪仗队从他们的领地上过,按理说他们该进行款待并沿路护送,保障仪仗队的安危。不过眼下已是乱世,各方势力角逐争斗,原本的秩序也已接近崩坏。于是他们是要护送这支队伍,还是截杀这支队伍,便取决于这支仪仗队是去做什么的。如果对他们有利,他们便可护送;若对他们不利,他们便会当场截杀。
    谢无疾听到成都二字,来了些兴趣,终于转过身来:“哦?”
    午聪取出一支从仪仗队那里搜来的精巧木函,上前递给谢无疾。这木函的制式非常高级,只有官员的任命才会用上这样的木函,而且还得是职务非常高的官员任命——比如,一府之尹。
    谢无疾接过木函,目光又是一动。他取出里面装的诏书,又将木函递还给午聪,展开诏书看上面的内容。
    午聪忙伸手接过空木函,发现里面还装着一枚官印。他好奇地取出看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官印上写着“成都尹”三字。原来他们拦下的队伍是去给新的成都尹送任命书的!
    午聪的心思立刻活了起来。
    他们虽在北方,可一直也关注着天下大事。这两年来成都府发生的大事他们全都有所耳闻。
    听说蜀中出了一位名叫朱瑙的妄人,他自称是皇室宗亲,还在阆州劫了新上任的州牧的官印,自己冒职当了州牧。这假官倒比真官能干,竟也将阆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仅这一件事就已足够稀奇,可更令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大半年前,此人以区区一千兵力占领了成都府,斩杀了成都尹袁基路,又为自己矫造了一个监察御史的名号,眼下俨然是执掌成都府的一方大员了!
    这样的妄人无疑会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这半年来朝廷自顾不暇,倒也没空去找他的麻烦。想必是眼下终于物色到了合适的人选,这一纸任命书就是给那位新成都尹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好让他去讨伐朱瑙。
    谢无疾很快就将诏书看完。他那张常年不见喜怒的脸上竟有几分复杂神色,只是旁人仍然辨不清他这神色代表的究竟是喜还是愁。
    午聪忙道:“将军,朝廷要任命谁当新的成都尹?”
    他脑海中迅速将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问道,“是刘不兴吗?他在秀山有几千兵马,离成都最近……不,不对。他是武官,应当不会是他。……薛宝灰!应该是薛宝灰!”
    谢无疾垂了垂眼,睫毛的阴影盖上他眼下的泪痣:“朱瑙。”
    “……嗯?”午聪没听懂,“朱瑙怎么了?”
    谢无疾直接将诏书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
    午聪接住诏书,心急地扫了一眼,惊得眼珠几乎脱眶。
    “朱、朱瑙???”午聪手一抖,差点把诏书扔到地上,“朝、朝、朝廷竟然任命朱瑙做新的成都尹???!!”
    第100章 朝廷要巴结朱瑙
    打死午聪也想不到这张诏书上写的竟然会是朱瑙的名字。他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用力揉了三遍眼睛,又用力看了三遍。可无论他怎么看,“朱瑙”二字明晃晃地写在绢纸上,根本做不得假。
    午聪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
    ——莫不是京城里的人都疯了吧?到底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才会将一个反贼任命为成都尹?!这就像有人进富户家里偷了一锭金子,富户不抓他打他也就算了,却将整栋宅院拱手相送,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午聪抬起头看谢无疾,谢无疾倒是不怎么吃惊,淡然道:“那些阉人倒是聪明。”
    午聪更震惊了。看谢无疾这反应,他竟是明白这桩事怎么回事?
    他连忙问道:“将军,朝廷怎会任朱瑙这反贼做成都尹?!”
    “反贼?” 谢无疾抬眼看他,“你觉得我是反贼吗?”
    午聪一怔,不可思议道:“将军怎么可能是反贼?将军……”
    他说着说着,自己却愣住了。
    名义上的反贼其实只有那些起兵反抗朝廷的叛军。可眼下天下的局势之复杂,又岂是“正”或“反”能讲得清楚?如今朝廷中掌权的乃是宦官势力,而他们之所以放开兵权,则是因为他们不相信原本属于何大将军旗下的各地驻军。他们放任地方募兵,就是为了打击原有的军队建制。
    叛军是朝廷的敌人,可朝廷的敌人又不止是叛军。也许对于朝廷来说,眼下正在北方打压叛军的谢无疾对他们的威胁比叛军本身来得更大。
    这天下已是一潭浑水,各股势力搅在一起,究竟谁是敌,谁又是友?——谁都可以是敌,谁也都可能是友。这时候再以“反贼”论人,未免幼稚过时了。
    午聪心中百转千回,正觉惭愧,却见谢无疾走回了地图旁,往地图上指了指。
    午聪定睛一看,谢无疾指的地方正是黔州。谢无疾道:“几个月前,薛宝灰把刘不兴驻守在秀山附近的几千兵马引进了黔州。”
    午聪听说过这个消息,忙接道:“他们是想联合起来攻打朱瑙,占据成都府。”
    谢无疾点了点头:“可他们到现在仍不见动静。刘不兴素来优柔寡断,想必是在观望事态变化。而薛宝灰一向自命不凡,恐怕他为了激刘不兴出兵,已主动向朝廷请命。”
    午聪又一愣。
    那薛宝灰与刘不兴都是世家子弟,尤其薛家还与谢家是姻亲。谢无疾即便没见过他们,也听说过他们的事迹,因此对他们的性情有所了解。
    “薛宝灰主动向朝廷请命?”午聪若有所思道,“请命讨伐朱瑙?请命想当成都尹?可那些阉人却把成都尹一职交给了朱瑙……”
    午聪猛然明白过来,一手握拳,往另一边手掌上敲了一下:“听说那朱瑙是商人出身,执掌成都府后赚了不少钱!一定是他派人花重金巴结阉人,阉人才会给他这个任命!”
    “朱瑙巴结阉人?”谢无疾竟然轻笑了一下,“恐怕是阉人在巴结朱瑙吧。”
    午聪又把眼睛瞪得滚圆。阉人巴结朱瑙?这话从何说起?!
    谢无疾道:“若薛宝灰、刘不兴与朱瑙打起来,你觉得谁能取胜?”
    这回午聪没怎么犹豫,稍微想了想就笃定地回答道:“朱瑙会胜。”
    刘不兴虽然带兵多年,但他其实根本没打过仗。薛宝灰更不用说了,他就是个文官。打仗这事牵扯方方面面,绝不简简单单是谁更兵强马壮谁就能赢的。
    也就是那刘不兴仗着自己带兵带得久,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实际上在谢无疾和午聪眼里,他那些兵和朱瑙新募来的兵根本没有任何区别。而其他方面,朱瑙早已远胜刘不兴了。
    谢无疾“嗯”了一声,显然他也认同午聪说的,若两方打起来,胜的必是朱瑙。
    他又指了指黔州,再指了指成都:“两方之争已箭在弦上。既知朱瑙必胜,朝廷何不顺水推舟,讨了这个人情?”
    午聪“啊”了一声,终于醍醐灌顶。
    蜀地一向是天府之国,退可偏安一隅,若能遏住几条出蜀要塞,则进又可窥伺中原。无论人口还是实力全都不容小觑。而且蜀地离京城较远,正所谓远交近攻,至少几年之内蜀地不可能打上京城的主意,也不会对京城造成什么危险。相反,京城眼下看着虽太平,实则已是危机四伏。天子这一驾崩,新天子即位,主少国疑,更是动荡之时。朝廷保不准还指望蜀地什么时候能搭救他们一把呢。
    既然如此,朝廷必然会想方设法法拉拢蜀地的掌权者。
    而之前朱瑙篡权的那大半年里,朝廷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估计也是在静观其变。现在薛宝灰与朱瑙的争斗已经一触即发,朝廷没再选择观望,而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一来应当是他们也和谢无疾一样,看出了朱瑙的赢面更大;二来这对朝廷是个极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等朱瑙自己在蜀中彻底站稳脚跟,朝廷再想拉拢他,怕是找不到可下手的点了。
    也因此,谢无疾说这不是朱瑙在巴结朝廷,恰恰相反,是那群阉人在巴结朱瑙。
    只可怜薛宝灰与刘不兴当局者迷,还以为这仍是当初以家族、人脉论胜负的时候,殊不知,眼下的时局早已变成凭实力定天下的时候了。
    午聪终于将一切梳理明白,心中已是感慨万千。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几个月前谢无疾屠薛家的事。
    看来这天是真的变了。只是变得太快,有些人是注定跟不上了……
    片刻后,午聪问道:“将军,那我们要放朝廷的仪仗队入蜀吗?”这个问题取决于让朱瑙当上成都尹,对他们是利还是弊。午聪做不出这样的判断,只能由谢无疾来做。
    谢无疾并未回答,又伸出手在地图上在地图上缓缓划了一道。午聪定睛一看,只见他的手指是从江陵划到了京兆府。
    蜀中乃是四塞之地,历来蜀中政权若想出蜀,有两条通路可选:一是通过江陵府向东南进军,争夺江南;二则是通过京兆府北上,逐鹿中原。若是江陵和京兆府都拿不下,那这蜀中的政权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在蜀中偏安养老了。
    而如今谢无疾在延州,原本他已基本平定河中府一带,照计划他再过几个月就会进军京兆府。可由于晋州失守的缘故,耽搁了他原先的计划。他不得不放慢脚步修整,先将打下的地方稳住,再考虑继续用兵的事宜。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朱瑙有北上的意图,那他们迟早要在京兆府争夺起来。短则一年半载,长也至多三五年。
    谢无疾淡淡道:“我与他必有一战。”
    午聪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去传令,毁了这诏书,杀了京中来的仪仗。”
    谢无疾却道:“不必了,送他们走吧。”
    午聪愣住。送他们走?不是说朱瑙是敌非友吗?
    谢无疾道:“截了这份诏书,他一样能平定蜀中。不必做这无用之事。”
    午聪明白了。朱瑙得蜀已是志在必得之事,这份诏书不过是朝廷趁机讨要的人情罢了。既然诏书从他们的地盘上过,他们同样可以趁此机会也赚笔人情。就算往后必有一战,那也是往后的事,在敌对之前他们没准还有机会做些买卖与合作。
    午聪忙道:“那我命人去备些礼物,护送朝廷的人马入蜀。”
    谢无疾没有出声反对,便是同意了。午聪赶紧准备去了。
    第101章 投名状
    半个月后。
    孙迅一路疾驰,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看见远处的城墙——那便是成都了。他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扬鞭抽打马臀:“走——”
    他身下的大马吃了鞭子,高声嘶鸣,撒开蹄子向前一路狂奔。
    不多会儿,孙迅来到城门口,他勒马停了下来。
    守城的士兵立刻上前拦他,问道:“来者何人?”
    孙迅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高声道:“我乃京中来使。朝廷派了仪仗前来为朱……朱御史送新的任命诏书。仪仗就在后面,我是提前来传话的。请你们速去城内通报,让城内做好迎接仪仗的准备。”
    守城的官兵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茫然。
    片刻后,一名守城官兵问道:“又有新的任命了?我们怎么没有提前收到通知啊?”
    “?”孙迅莫名其妙,“我不就是提前来通知你们做准备的吗?”
    “啊?”守城官兵问道,“兄弟,你是哪个营的啊?”
    “我是……哪个营的?”孙迅更加莫名,“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并不知道,这些守城门的官兵都是虞长明的心腹。大半年前来给朱瑙送监察御史任命书的“京中来使”就是从这些官兵手里进城的。今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一回,官兵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朱瑙又有什么新安排了。
    孙迅莫名其妙,官兵们也莫名其妙,双方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半天,孙迅让官兵进城去通报官兵不肯去,官兵问孙迅的编制孙迅也答不上来,双方渐渐都有些恼火。
    官兵质问道:“兄弟,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你要是再说不出来,我们只能押你去见官了。”
    孙迅:“…………”
    他简直怀疑是不是由于口音的障碍,成都人根本听不懂他说话。问题是为什么成都人说的话他全听懂了??
    哦不,可能他也没听懂,也许成都说的汉语跟京城说的汉语的不是一回事。要不然为什么对方一个劲追着他问他从哪里来的?他不是上来的一句话就说他是朝廷派来的吗!!
    孙迅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口齿清晰地、字正腔圆地再度重复了一边:“我,是朝廷,派来,任命朱御史,为成都尹的。朝廷的仪仗明日就到,请你们,向朱御史,通传一声。”
    官兵们愣了片刻,全部震惊了:“你,你是朝廷来的?”
    孙迅:“……”这回终于听懂了?所以他跟成都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口音障碍啊?
    官兵们更加震惊:“朝廷要任朱御史做成都尹???”
    孙迅:“……”他总算是明白了。不怪这些官兵听不懂话,确实是这消息太震撼。想他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吓了一大跳。
    守城官兵们终于明白过来,赶紧检查了孙迅带来的令牌、信件和信物,确定没有问题,连忙进去通报了。
    ……
    “哦?朝廷的人到了?”朱瑙道,“徐少尹,那你去安排一下迎接的事吧。不必太隆重,礼数过得去就行。”
    “是,朱御史。”徐瑜答应道。顿了一顿,又笑道,“朱府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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