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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严冰敏锐地发觉气氛有些怪异,但寄虹未留意丘成的表情,问过小夏的伤势,又问丘成:“你没伤着吧?”
    丘成摇摇头。
    “那你今晚能上工吗?”
    丘成未及答话,小夏就抱打不平了,“二小姐,他两天没合眼了,心里又难过得很,刚才都昏倒了,你还要逼他上工?你心里只有窑厂吗?”
    寄虹瞪大了眼睛,“小夏!你……”
    小夏自己受些气没什么,可就是看不得丘成受委屈,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严冰急忙摆出家长的做派,挡在中间隔开两人的瞪视,“都不许说了。”示意寄虹回堂屋去。
    丘成说:“我这就回窑厂。”没跟小夏打招呼便出了屋。
    严冰跟出来,“别勉强,我建议你好生休息几天。寄虹的话别放心上,她其实挺关心你的。”
    丘成摇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你既然叫我‘大哥’,什么话都可以讲给我听。”
    丘成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身来,“严大哥,你说女子能干火工吗?”
    “怎么问起这个?”严冰觉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回答:“我从没听说过。”
    丘成手按在院门的门闩上,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某处,手底下无意识地拉来推去,心里也跟着拉锯一般。
    过了好久,他终于停下手中动作,缓缓拨开门闩。“严大哥,替我跟小夏道声歉,窑厂事忙,我以后不来看他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回到屋中,寄虹闷闷不乐地抱怨,“小夏和玲珑都那么说我,可他们压根不知道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前几日小十万的工银散出去,霍记就成了个空架子。若是海商的货再交不上,那我就得摘匾了。”
    严冰看她嘟着嘴,小女儿情态十足,原本想要说教的心思全没了,只笑微微地看她。
    寄虹也觉出自己像在跟他撒娇呢,讪讪住了口,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叠纸胡乱翻看,却见几十页都是密密麻麻的鲜红指印,惊讶地看向严冰,“这是……”
    严冰苦笑,“当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接到万民书。”
    寄虹就明白了。再看书上所言,不出所料是协饷与招兵二事,民怨深重。
    她愁云惨淡,他何尝不是步履维艰?
    可她问起情形,他只一笔带过,“还好。”又扬起笑容,“不说这个了,有个好消息,贡瓷顺利抵京了,沙坤的船队已经返程,年前准定能到青坪。”
    寄虹大喜,“那真是好,薇姐能和沙坤过个团圆年了。”
    然而,沙坤的船队年前并没有到,过了年依然音信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约约约约约约约”的两个地雷,比心~~
    ☆、乍见翻欢梦
    伍薇每天到衙门口等消息,从第一班驿马进城等到城门落钥。
    严冰到县衙时,不出意外又看到她早早立在角门外,不远不近,不引人注目,但也无法忽视。
    伍薇照例问他:“有消息吗?”
    “从前几日收到船队在白岭被劫那个消息之后,就再没有音信了。”严冰没把人员全部失踪的消息告诉伍薇。
    她平静地点点头,把目光转向城门方向。也许午后会有下一班驿马到来呢。
    严冰看她要继续等的样子,忍不住又劝,“先回宝来可好?一有消息我会立刻去通知你的。”
    “我还是想在这里等,哪怕早知道一时半刻都好。”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他劝过很多次了,印象中她不是执拗的人,但这次分外执着,已经把自己站成一道定时的风景。
    从街角转入这条路的一行人,是这些天来衙门口的另一道风景。
    他们同往常一样围在大门前,不吵嚷,不激愤,彬彬有礼地又一次求见曹县令。得到的回答依然同前几天一模一样,“不在。”他们也有着窑人锲而不舍的脾性,打算照旧静默但坚韧地守候。
    严冰叹了口气,离了伍薇,向请愿的众人走去。
    领头的方掌柜迎上前来,“曹县令有示下吗?”
    严冰颔首,但并无喜色,“诸位进督陶署一叙吧。”
    袁掌柜并不动身,“督陶署的茶再好喝,也架不住天天喝。严主簿,若真有示下就直说吧,喝茶劝诫之类不必了。”
    “诸位的请愿书曹县令已过目,”严冰非常直白地转述曹县令的话,“他的意思是,协饷一事诸位若实在有困难,可以人丁代替,男子入伍即可;若不能入伍,可捐资助军,每丁五百两白银。”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方掌柜发难道:“当初不是说好参与贡瓷的商家不会抽丁吗?”
    “惭愧得很,我已力劝,但是……”
    众人自然明白“但是”什么。袁掌柜缓和气氛道:“想必严主簿会为瓷行从中斡旋吧?”
    严冰十分为难的样子,“这……钱数上面,我倒可尽力一试,至于其它,曹县令是下了必成的决心的……”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明显的眺望远处的动作。
    众人不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长街的尽头,一队城防军列队向这边行来,枪尖上的寒光惊魂夺魄。好几个人梗着的脖子慢慢矮了下去。
    严冰做了点戏,实是无奈之举。曹县令的原话本是“二百两”,但严冰如此才好让众人觉得官府有所退让。他从来不屑耍这种小儿的伎俩,这次实在山穷水尽了。
    不几日,青坪的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把上头文绉绉的词用老百姓的话讲出来,那就是“二百两买卖人命”。人人奔走唾骂,但有家底的富户却松了口气,花点银子能保家人平安,又比之前减少一半还多,竟觉可以忍受了。
    于是衙门口冰火两重天。角门处川流不息,有钱人争相“捐资”,生怕名额被人抢走似的。告示下头穷苦人哭天抢地,生离死别。
    种种怪诞,伍薇尽收眼底。
    那日瓷商结伴“捐资”,寄虹、玲珑和吕太爷也到了。先前方袁二人率人请愿,寄虹是知道的,但她实在左右为难,只能躲在窑厂避不见客。这次达成一致意见后,她便以会长的身份出面,并请来了德高望重的吕太爷。
    寄虹代表霍记、玲珑代表吕家,先后将以万计数的银票承到严冰面前。吕太爷目光里蕴着百年风雨,“这是吕家上至老夫、下至仆从,所有男丁的捐资银,我们吕家的人,一个都不会走。”
    在座众人有汗颜,有钦佩,更多的是怅然。谁能如霍吕两家如许豪气?工人散了,窑厂就垮了。
    严冰亲自送吕太爷上轿,向他深深施了一礼,吕太爷扶起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青坪有句俗话:风起看松岗,雨过观彩虹。严主簿,留步。”
    玲珑没来得及与伍薇说话,只握了握她的手,送吕太爷走了。伍薇问寄虹是怎么一回事。寄虹三言两语讲完,感慨道:“还好我们有钱。”
    这话听起来竟如此悲怆。
    几天后,伍薇亲眼看见一个妇人一路哭喊着追逐抽丁的衙役,追到衙门口终于将他拦下,苦苦哀求,“我儿子还不到十四,还不到呢……求求差爷去了他的名吧……”
    衙役满不在乎地说:“不是差一个月吗?走到军营正好够了!”
    妇人依旧苦求,衙役不耐烦地推开她,“求也没用,我只按名册来。舍不得儿子就去捐资啊!捐不起能怪谁?”大步入内。
    妇人被拦在外头,瘫在墙角崩溃大哭。头上,巨大的捐资告示上面,圈着粗粗的红圈的“贰”字格外醒目。
    伍薇走过去,扶起她,“嫂子,你跟我来。”她带她离开了衙门口,所以不知道此时正有人在城门前破口大骂,与飞奔来县衙报信的守门士兵正好错过。
    回到宝来,她提了二百两银子给那妇人,妇人当场就跪下了,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伍薇这么利索的人都拦不住。
    她想起寄虹的话,“还好我们有钱。”这不是夸耀,是深深的无力。
    当晚,她兑换了一沓银票,都是二百两的,每张前头附一页纸,一笔一划写上“小和尚”、“歪脖”……每一个船员的名字。她不知道官府的名册有没有他们,更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回来,但她得备着。
    备着,就有希望。
    写到最后一页,“沙坤”两字被泪水洇得完全看不清了。她搁下笔,抬头正对上观音菩萨悲悯的脸。她以前不信佛的,但沙坤出事后,她就请了一尊菩萨回家,一日三次香地敬奉着。
    她抹了抹眼睛,越抹眼前的菩萨越模糊了。
    他不浪漫,又缺乏担当,他粗野又莽撞,赚不到大钱又大手大脚,私下里还干些犯法的勾当,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她却爱着。
    屋外不知是何簌簌作响,像极了以前沙坤夜夜翻墙入院的声音。他总是这样,有门不走,专喜翻墙跃窗,她同他吵过嘴,他从没改过。可现在,她多么希望他能再次破窗而入。
    她喃喃地自言自语,“沙坤,你回来吧。不用娶我,只要回来就好。”
    身后的窗户突然“嘭”地一声被砸开,伍薇吃惊回头,眼前黑影一闪,还没看清闯入者,整个人就被狠狠按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鼻端是熟悉的汗水、海风和强烈的思念混合成的气息,不太好闻,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但她不管不顾地扒开比乞丐都不如的那身破布,在那人胸前狠狠咬了一口。
    “疼着呢,不是做梦!”沙坤嘴唇皲裂,声音破锣似的,但喊疼的时候含着满满的笑。
    “你还有脸叫疼!这么多天死哪去了!”伍薇这回是连气带爱,再下嘴的时候比之前更不客气。
    沙坤直接把嘴送了过去,“咬这吧,往深里咬。”
    这一咬就咬到床上了,床板吱呀了大半夜才渐渐平息,停顿了一会,换成一个女声,“行啦,吃饱喝足了,该老实交待了吧?”
    原来船队从京城返航途中,在白岭附近靠岸更换关书,遇上一批流散的军队,跟饿急了眼的狼似的,也不管姓官姓民上来就打。押船的官兵立刻抱头鼠窜,沙坤只有几十个手下,怎敌得过数百士兵,只得丢弃沙船,且战且避,危急中还不忘把叶墨抢了出来。
    然而叶墨把官印和公文都丢了,他们无法投奔官府,再加上一路兵荒马乱,到处杀人抢掠,一行人每天东躲西藏,有时蹭船有时走路,回到青坪时守门士兵还以为是流民,被叶墨一通大骂才认出眼前的乞丐是谁。
    城门一开,沙坤什么都顾不得了,疯了似的往宝来狂奔。这一路披荆斩棘,支撑他的信念只有一个——宝来里的那个女人。
    他得回来,死也得回来。
    沙坤轻松地倚在床头,手揽着怀中人的肩膀,说得十分轻描淡写。然而刚才那一番运动,她已经看到他身上新添的许多伤痕,就能猜得出这一路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
    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她都不敢想象。
    抚过他腹部的一道伤痕,不深,已经结疤,大概就是在白岭伤的。她恨恨道:“是不是那个挨千刀的金胡子?”
    “金胡子还没进白岭呢。看衣服是朝廷的兵,听说是北面吃了大败仗逃下来的,哼,逃着逃着就当上土匪了。”沙坤一边说,一边翻身下床在屋里踅摸,“我带来那个包袱呢?”
    伍薇下床从墙角拎过来,“什么东西?又脏又臭,还命根子似的一路带回来?”
    沙坤正解包袱,闻言有点尴尬,犹犹豫豫地不知要不要继续。
    伍薇白了他一眼,“大老爷们,这么婆婆妈妈!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亵裤啊?”伸手扯开,顿时呆了。
    包袱里红灿灿的一团,新嫁衣。
    沙坤心里七上八下,“这……嗯……京城的新样式,那个……咳……这个……这个嫁、嫁……衣服……你若是不喜欢……咳……”
    奶奶的!求个亲这么难!
    他眼巴巴地望着伍薇,明明是她先提的,但为什么他这么紧张期待?中邪了似的!
    她的眼泪叭嗒叭嗒落在嫁衣上。嫁衣有些脏污,还皱巴巴的,但他刀光剑影里闯过来,差点丢了命都没丢了它。
    她把它紧紧搂在怀里,抹一把喜极的泪,斩钉截铁地说:“喜欢!”
    听到这两个字的刹那,沙坤觉心房剧烈地搏动了一下,那是前半生从未尝过的喜悦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