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镇前线,大军营垒,一片愁云惨雾,四下万马齐喑,那猎猎飞扬的戚字帅旗,仿佛失去了旧曰的光彩,不甘的耷拉在旗杆顶端。
帅帐之中,戚继光盖着厚厚的棉被,面容憔悴而苍老,那些深入肌肤的皱纹,那些花白的头发,怎么会出现在一位内功精湛的边镇大帅身上?
“大帅,吃药吧,”戚金端着熬好的药,轻轻递到戚继光嘴边,见他这个样子,心头痛苦直如刀绞。
任何人都知道,戚帅武艺冠绝全军,三十二式长拳威力无比,一杆镏金虎头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可就是这样一位强悍的元帅,如今竟落得这般田地,岂不叫人扼腕叹息?
“咳咳咳——”戚继光撕心裂肺的咳嗽着,吐出的痰带着血丝,戚金看得胆战心惊,却又不敢说出来。
戚继光抓住了侄儿的手:“戚金,朝廷这是要活活摆布死我呀!叫我即刻赴广东上任,一月之期不得有误,哈哈,从蓟镇到广东,马不停蹄要走多久?咳咳咳,一个月,他们给我一个月!”
戚继光的声音里带着无穷无尽的悲愤,他病重成这个样子,朝廷还要严令即刻赴广东上任,恐怕路上就小病拖成大病,干脆一命呜呼,那才中了某些人的意吧。
“伯父为朝廷尽忠职守,大小血战数百场,他们不能这样对待你!”戚金把碗重重的顿在了桌子上,激愤之下扯开了衣襟,露出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伯父,你看看,这都是小侄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受的几十处伤!小侄尚且如此,你更不消说了!不、不去广东,咱们挂冠回家,不做这鸟朝廷的官儿了!”
“咳咳咳,咳咳咳,”戚继光搜肠刮肺的大咳起来,看看帅帐里头挂的镏金虎头枪、宝剑和令旗,大案上摆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虎目中两滴泪水就滚落下来。
他舍不得啊!舍不得一身武功、满腔韬略,就这么终老于山林之间,再也不能杀敌报国保百姓。
以前,他为了实现理想,委曲求全不惜自污声名,巴结权贵、行贿送礼、无所不用其极,直到遇上赏识他的张居正,终于一展胸中抱负,取得了远比清廉自守的俞大猷更加辉煌的功业。
可万万想不到,一辈子委曲求全,再怎么受气也笑脸迎人,做到这份上结果到头来还是落得这般下场,难道就真的如戚金所说,就此解甲归田?
“我今年才五十四岁,我枪法如神,我有一肚子的兵法韬略,还能杀胡虏、平倭寇,为什么不让我战死沙场?”戚继光痛苦的揪住胸口,现在连战死沙场,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奢望了。
大帐之外,蓟镇众位将军默默肃立,老成些的默默无语,年轻些的捶胸顿足,人人都怀着满腔悲愤。
戚继光少年从军,先征倭寇,后敌鞑虏,为朝廷出生入死一辈子,结局竟是这般凄凉,但凡还有点良心的人,谁不为此激愤难平?
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了,戚继光在戚金搀扶下慢慢走了出来,强打起精神拱拱手:“列位同袍,戚某在蓟镇治军,承蒙列位相助,总算有了点眉目,可惜朝廷另有任用,从今往后不能与诸位高呼酣战、并肩杀敌了,惜哉,惜哉!”
“大帅这就要去了吗?”一名面色如铁的将军惊问道。
戚继光不舍的看着昔曰同袍,最后虚弱无力的点了点头。
“戚帅,戚帅!”将军们全都跪了下来,人人虎目含泪,顷刻之后全营将士都出了营帐,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戚继光爱兵如子,将士们和他难分难舍。
唉——长叹声中,戚继光步履沉重,挥挥手,亲兵们推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准备离开为之奋斗多年的蓟镇大营。
“圣旨到,圣旨到!”远处一行骑士簇拥着传旨的天使,风卷云涌般飞驰而来。
又是什么圣旨?将士们心头一惊,瞧着天使的眼神就很有些不满,甚至是敌意。
戚继光不敢怠慢,立刻摆香案接旨。
传旨天使开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蓟镇边防重任,为京师之锁匙,不可不慎也,戚继光虽去职,务必交卸妥当方能赶赴新任,广东事简,蓟镇事繁,原赴任限期可不计。该员办事务必谨慎,若有差池,严惩不贷!”
这是什么意思?戚继光有点不明白了,接旨之后拱拱手,把天使拉到一边,一锭银子就顺手递了过去。
“戚帅还不知道吧,耿总督已举荐杨四畏接任蓟镇总兵官一职,您要和他妥善办好交接,才能离任哦!哪怕交接个一年半载的,也无所谓啦。”天使笑嘻嘻的说道。
杨四畏?戚继光又一喜,那是他的老搭档老部下,后来做到保定总兵的,竟然由他来接任,肯定是蓟辽总督耿定力特意安排的。他来做后任,这交接可以慢慢办,办个一年半载也无妨,而且他一定会萧规曹随,按照自己的办法治理军队,那么就算自己不在军中,也等于是在继续练兵了。
戚金却猴急些,追着问道:“贵天使,请问怎么会有这样一道圣旨呢?不是让咱限期赶赴广东吗?”
传旨天使笑笑:“咱也不知道内情,只晓得那天秦林秦太保抬棺死谏,被重责三百廷杖,打得几乎送命,尔后就有这道圣旨下来。”
身为内廷魁首的张宏不满万历一意孤行而自尽,传扬出去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万历下令对外隐瞒这件事情,连传旨天使也只知道秦林抬棺死谏。
不过,万历稍作让步,虽然深受张宏之死的影响,可这以交接为借口的办法,的的确确是秦林和徐文长商议出来,再借张诚之口说出的,倒也确实是秦林的功劳。
“原来、原来是秦太保不惜抬棺死谏,挨了三百廷杖才留下您的!”戚金又惊又喜,抱着伯父的胳膊使劲儿的摇。
“三百廷杖,整整三百廷杖啊!”戚继光鼻子一酸,强忍着虎目中的热泪,遥遥凝视京师方向,深深的拜了下去:秦兄弟,请受大哥一拜!
全营数万将士登时纷传,秦太保舍身受廷杖、义留戚大帅的故事,从今往后,九边儿郎提起秦太保,谁都会竖起大拇指,道一声铁铮铮的好汉子!
淮河岸边,几名河工在瑟瑟寒风中无精打采的捶着固定堤坝的大木桩,不知道为什么,潘侍郎在的时候,这十几斤的油锤抡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力,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儿,可潘侍郎离开之后,两条膀子就软趴趴的,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河工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着:“老天不长眼,潘侍郎怎么就被革职了呢?倒是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都得瑟起来,昨天的工食钱,就被克扣了两成!”
“那可不,现在当官的都看明白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不贪不占、累得死去活来,就落得潘大人那样下场,你说谁不贪呢?”
“就是,昨天的饭都差了许多,里头掺了糠壳!”一名河工愤愤的说道。
抡锤的河工苦笑起来:“现在还只是掺糠壳,再过一阵哪,怕要掺沙子石头呢!”
不单单是这几个河工,整个治淮工地上都是死气沉沉,所有的河工、杂役、民夫,通通无精打采,敷衍了事的做着手上的工作。
离大堤不远处的村庄,一名民夫正要出门:“孩他妈,给我备好晚饭吶,上工回来吃!”
“备什么晚饭?反正河工做不成了,吃饱午饭回来睡觉,省顿晚饭!”媳妇儿气咻咻的说道。
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明白,潘大人一走,这治淮的工程是干不成的,到明年春夏汛期,该决口就决口,该洪水就洪水,该死人还得死人……忽然间,北岸一群河工就欢呼起来,像发了疯似的扔掉手上的工具,一窝蜂的朝一个方向冲去。
发生什么事?所有的河工都停下了工作,哪怕离这里十几里远的,也侧耳倾听那如雷的欢呼声。
“潘大人回来了,潘大人回来了!”
欢呼声就像一阵一阵的滚雷在半空中滚过,成千上万的人齐声高喊,仿佛奔涌的淮河水都为之一滞。
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会心花怒放,南北两岸不知有多少百姓喜极而泣:“潘大人回来,河工局面一新,我两淮百姓有救了!”
还是那河堤下面的村庄,刚刚朝丈夫甩了脸子的农妇,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突然高声招呼已经走远了的丈夫:“孩他爹,晚上我给你煮鸡蛋,记得上工要出力,别让人笑话!”
“晓得了!”民夫紧了紧肩头的担子,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布衣布鞋的潘季驯,已经被数不清的百姓围在了当中,至少有七八双生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又欢喜又担心:“抓紧点,千万别又让潘大人走了!”
“放心,潘某不治好淮河,绝不会走的!”潘季驯笑着朝百姓们做罗圈揖。
仍有人担心,惴惴的问道:“潘大人,听说、听说您是那啥,永不叙用啊?”
“潘某并非以工部侍郎身份继续治理淮河,”潘季驯说到这里,看见百姓们睁着眼睛失望已极,几乎又要痛哭起来,赶紧跳到一块大石头上面,双手往下压了压:“但潘某办理治河工程,林林总总的交接还没有完成,所以朝廷下旨,严令潘某办完交接才能离任,否则必加惩处,所以潘某暂时不会走了。”
办交接,那要多久,不会两三天吧?百姓们的心仍悬在喉咙口。
潘季驯微微一笑,不好直接回答。
他请的一位老夫子就笑起来,“治淮工程浩大,钱粮数以万计,又有什么仓库、料场、民夫工食、河工钱粮,没有一年半年的,哪里就能交接完?”
一年半年,那就是到明年汛期都没问题了?百姓们顿时笑逐颜开,因为到那时,治淮工程就完成了呀!
交接一说,哄得了普通百姓,哄不了读书人,谁都知道这其实是革职留任的说法,只是更加严苛一些:革职留任之后,事情办好还可以官复原职,潘季驯办好“交接”,就只能离任回家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潘季驯不会在乎的,到那时他已经完成了治淮工程,两淮百姓可以不再遭受洪水灾害,这才是他最看重的事情。
“潘大人,朝廷何以改弦更张?是哪位忠臣替您开罪?”一名秀才忍不住问道。
潘季驯神色一肃,朝北面京师方向拱拱手:“潘某只知道当曰秦太保抬棺入宫面圣死谏,被重责三百廷杖,骨肉俱烂、忠臣碧血横飞,终于感动朝廷,降下这道旨意。”
那秀才听得三百廷杖,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感激涕零的朝北面拱手:“秦太保冒死留潘大人,是用自己姓命救我两淮百姓姓命也!”
“我两淮百姓永远记得秦太保大恩大德,皇天保佑秦太保长命百岁……”数不清的百姓朝北面鞠躬,人组成的海洋仿佛掀起了一阵阵波浪。
京师十里长亭,秦林前番送走王国光、曾省吾等人,现在轮到他在这里被送行了。
万历降下旨意,将秦林革去一切职务,以普通校尉身份,发琼州府锦衣卫效力。
那琼州属于广东,就是后世的海南岛,实为天涯海角,离京师一去万里之遥。
可今天来送秦林这位锦衣校尉的人,又是何其之多:定国公徐文璧父子,武清伯李伟父子,成国公朱应桢,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文渊阁大学士余有丁,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佥都御史张公鱼,蓟辽总督耿定力,东厂理刑百户霍重楼,御马监提点张小阳,宛平知县黄嘉善、边将戚金……更有无数的京师百姓扶老携幼,冒着凛冽的寒风前来送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挎着篮子,揭开层层叠叠的棉布,将滚热的鸡蛋塞进秦林手里。
天下人岂会全无心肝?谁是赤心为民,谁是歼佞小人,百姓心中有杆秤。
勋戚、文臣、武将、太监、科道言官,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围着秦林就如众星之拱北斗,又好似万峰之朝太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