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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7章 月夜中伏
    “大哥……”
    “大老爷,您总算回来啦……”
    少师府中不少人喜极而泣,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三个弟弟更是抱头痛哭,一副受极了委屈的模样,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干过欺凌百姓、压榨匠户、借租税掳掠佃农妻女、勾结塞外鞑虏通敌卖国的般般罪行,而是被秦林这个“大恶棍”轮了一百遍的纯情小女生。
    “够了!”张四维愤怒的一甩抛袖,“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引我去父亲灵前叩首?”
    大哥发怒,张府几个弟弟这才想起来,自家老爹的棺材还停在大堂上呢!这才忙不迭的引着大哥,去张允龄灵前叩首。
    张四维脸色苍白,跪在灵前痛哭流涕,额角撞着棺材砰砰响:“父亲啊父亲,您被歼人所害,儿与他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岂止父仇不共戴天,想到被迫丁忧,离开刚刚坐热的首辅大学士位置,离开了京华烟云翻涌不定的京师,被申时行那反复小人占了首辅宝座,张四维的心头就在滴血,恨不得把秦林碎尸万段。
    张府几兄弟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儿,俗话说长兄如父,他们又多了一层——张四维在京担任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整个家族的照应和帮助实在太大,荫庇着少师府在三晋大地上为所欲为。在他们心目中,这位大哥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他既然说要报仇雪恨,想来就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张四维站起来,冷厉的目光从三个弟弟脸上扫过去,最后落到诚惶诚恐的赵福脸上,心中禁不住一叹,父亲张允龄死了,继母胡夫人也吓得肝胆俱裂,病倒在床上,估计活不了几天,张升、曹四、孙有道先后送命,现在他的至亲就只剩下三个弟弟,得力的管家就只有赵福一个了。
    想起煊赫的少师府,想起京中执掌朝纲的气焰熏天,张四维心中不禁充满了落寞……毕竟是曾任首辅大学士,在江陵相公张居正面前隐忍十载,一举爆发扳倒江陵党的张四维张凤磐,他很快调整了心态,冷声道:“大哥我既然回来,自有办法应付那秦某人,只是你们须得实话实说,这些年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儿!”
    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互相看看,脸色红了红,却是不敢启口。
    “就在父亲灵前,告诉我!”张四维一声断喝,震得灵前烛光摇曳,三位兄弟面色如土,一个个只把赵福看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福没奈何,硬着头皮一五一十的道:“说什么欺凌百姓,那倒也未必,咱们只是一板一眼照着田租契约上头的来;掳掠良家妻女更是胡扯,那都是交不起租子、还不起利息,才自愿拿人顶债的……”
    张四维的眼睛眯成了细缝,寒光逼人:“别说废话,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扑通一声,赵福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贩卖军器的事情,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咱们做不了主啊!老太爷也是为了咱们府上,为了大老爷您……”
    “是啊是啊,大哥,您刚做官那些年,咱们府上填进去的银子也很不少,如果不做这个生意,哪里回本那么快呢?”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也跪下了,异口同声的说道。
    张四维闭上了眼睛,嘴唇直哆嗦,怕什么什么就来……身为朝廷首辅,他倒不曾亲自去卖军械给图门汗、董狐狸,张四维再疯狂也做不出这种事情,他也只是模模糊糊听到点风声,于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用首辅身份行行方便。
    这次丁忧回乡,张四维心中未尝没有一点侥幸,也许父亲的军械生意没有做得那么过分,罪行也不是很严重呢?
    可无情的事实击碎了心中最后一点儿幻想,或许,那幻想本来就是自己骗自己吧。
    正要发作的张四维,却被弟弟们的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刚刚为官那些年,京师穷坐宦囊清苦,又要和士林中人迎来送往,同乡同年同门同榜里头,那些都察院的都老爷,六科的给事中,十个里头倒有八个穷到当裤子,来开口告帮打秋风,也不得不应酬一二,至于上司那里,更是万万不能缺了礼数,张居正做到首辅还给冯保送礼,他张四维岂能独善其身?
    全靠着家里源源不断的银子接济,打下了良好的人缘,挣来了不错的官声,上司下属面前都能支应过去,他张四维才能在京师官场游刃有余!而这些钱里面,就有张允龄通敌卖国走私军械挣来的一份!
    关中三晋的豪门,无论马自强马家、王崇古王家、杨博杨家,还是他张四维张家,都是号称诗礼传家,依靠科举出仕为官,同时又是大地主大商人,这几重身份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割舍得开?
    “罢罢罢,我也懒得管许多了,倒是目前的局面,你们准备怎么支吾?”张四维只得把话错开,既然做了这些事,也只能想办法应对,逃避是没有意义的。
    他可以隐忍十年,但只要动手,就狠辣果决!
    张四端擦了把汗,试探着道:“要不,今年的租税稍微缓缓,让泥腿子们喘口气,也省得他们闹起来?”
    “或者,几处别院里关着的女人,先给她们放回去?这节骨眼上,总要免得生出些枝节,”张四象也出着主意。
    “糊涂!”张四维冷冷的看着几个弟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弄得他们莫名其妙,却又不再说话,背负着手只管看天。
    倒是管家赵福赵二爷虽然离了这么些年,仍然最懂主人心思,讪笑道:“三老爷五老爷,俺们府上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给泥腿子讨情?恐怕只有那军械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哩。”
    张四维点点头,这正是他的意思。如果改弦更张,纵容佃户逃租倒也罢了,岂不是坐实了少师府之前欺凌百姓的罪行?老实说,盘剥佃户之类的恶行,哪家高门大户都少不了,只是程度轻重罢了,凭这个可扳不倒曾经的首辅大学士!现在给泥腿子卖好,别人也不领情,反而看低了少师府,看低了他这个首辅大学士!
    倒是通敌卖国那一条必须撇清,歼相严嵩严世蕃父子都栽在这个上头,他张四维比严家父子如何?
    张四维长长的吐了口气,看着几个弟弟:“张升我信得过,他死前必定不曾吐露什么,所以秦小贼才杀他立威,如今霍铁山已死,你们再给我想想清楚,究竟谁还有铁场历年出库的细目?”
    口说无凭,哪怕一百个铁匠出来指证少师府走私军国重器,资敌卖国的行径,那也是只当放屁,朝廷断无拿一堆低贱匠户口供,就问罪前任首辅的道理,士林不答应,清流不答应,整个官场都不会答应。
    要命的是累年出库细目。
    铁场承担着制造宣大防线所用军械的任务,这才能肆无忌惮的打造军械,不被朝廷查究,而张允龄就是利用这个,把私下多造的军械运往塞外各部出售,让图门汗董狐狸麾下的控弦之士,艹着产自大明的坚甲利刃,屠戮大明边关的将士百姓!
    铁场出库细目详细记载着到底有多少铁甲、箭矢、强弩、刀剑从西姚铁场运出,只要拿到这玩意儿,再取到九边武库从铁场接收的数目,两者一减就有巨大的差额,这凭空消失的差额,就是少师府资敌卖国的如山铁证!张四维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无力回天了。
    所以,他最要紧的就是抓到这本证据。
    张家三弟兄里面,是二弟张四教辅佐父亲经商,身为少师府二老爷的他,并不经常去西姚古镇,但通过手下狗腿子,对情况还是非常了解的:“大哥,霍铁山以前是咱们的铁场把头,只有他手里捏着出入细目,这厮本来还算勤勉,后来儿子一死就得了失心疯,硬是要和咱们作对,好在已经被张大郎断送了姓命,那本细目,自是随他去了阴曹地府。”
    张四维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缓和,反而皱起了眉头:“人死了不会说话,但账本细目不会死,他藏在哪里也未可知。此人有什么亲朋故旧……不,他整天待在铁工场,更有可能告诉身边的徒子徒孙……”
    说到这里,张四维的神色突然变得万分严厉:“快,沿着官道去西姚镇,把和霍铁山关系好些的铁匠,通通杀了!”——
    西姚镇在盐湖南岸、中条山麓,距蒲州一百余里,沿途先过解州城,再过王官谷,就到蒲州地界。
    王官谷,皎洁的月光之下,尹宾商、陆远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沿着官道打马而行,却跑不出太快的速度,因为几名铁匠不会骑术,只能和校尉弟兄两人一骑,紧紧抱着骑士的腰才不摔下来。
    马是金贵牲口,要喂豆子喂粮食,远不如骡子毛驴经得起粗饲,就是牛的用处也更多些,所以除了达官显贵和军队用马,还有些车马行之外,民间很少用到马,指望铁匠会骑马,还不如指望他们会绣花。
    饶是如此,崔宝柱、张火根、陈金和也被颠得眼冒金星,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屁股只怕也磨出了茧吧。
    “喂喂,老子又不是大姑娘,你只管摸个啥呢?”锦衣官校粗豪的笑起来,他们北镇抚司的精锐,要不是为了办案,哪里会和几个铁匠同乘一骑?对方紧紧搂着自己腰杆,便忍不住开起了恶趣味的玩笑。
    话说这种恶趣味的玩笑,貌似始作俑者就是秦林秦长官……崔宝柱脸色发青,咧开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长官,小的实在是不会骑马,对不住、对不住!”
    陆胖子在旁边一抖缰绳,笑道:“到底那要命的出入细目放在哪儿,你们现在也可以说了吧?放心,胖爷从来说到做到,秦长官更是言出法随,断断不会坑陷你们。”
    崔宝柱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极不好意思的拧着眉毛,红着脸说:“尊官说笑了,我等实在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说出来,何必、何必跑得这么辛苦?也就是尹先生说秦长官神机妙算,提小的们过去问问说不定能有什么启发,这才跟着总爷们跑这一趟。”
    “罢了,不说就不说,”陆远志撇撇嘴,这些人顾虑就是多,到了秦哥面前总该吐实了吧。
    崔宝柱无奈的笑笑,张火根、陈金和对视一眼,也都搜肠刮肚的回忆着,到底霍铁山会把细目藏在哪儿呢?要是到了一心替咱们做主的秦长官面前,还被他一问三不知,那咱打铁汉子的这张脸搁到哪里去?忒地叫人看扁了!
    尹宾商则心不在焉的提着缰绳,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也许是回想着咀嚼着来自铁匠口中的信息,试图在秦林之前找到答案,嗯,如果能做到的话,倒是很有成就感呢。
    策马而行的众人各怀心事……嗖——利箭激荡空气的尖啸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校尉弟兄们本能的做出闪避,或者抽出绣春刀准备格挡箭矢,三名铁匠却没有这种经验,木木呆呆的直着身子坐在马背上。
    “嗨,你怎么……”一名锦衣校尉赶紧去按张火根的肩膀,却听得令人牙酸的扑哧声,铁匠心口多了支微颤的利箭,箭矢锋锐的尖端竟从肩胛骨底下穿了出来!
    不好!尹宾商郁闷得无以复加,他在这里伏击了少师府的商队,没想到少师府竟也在此地伏击他,一报还一报,真是报应不爽。
    月色明媚,却带着万般杀意,因为皎洁的月光将人和马的影子映照得清清楚楚,从密林中飞出的箭矢,便如打靶般飞射而来!
    林中,赵福满脸的凶残:“弟兄们,杀光这群狗!大老爷重重有赏!”
    少师府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稳占上风。
    马背上的尹宾商躲避着箭矢,狠狠咬破了嘴角,终曰打雁倒叫雁啄瞎了眼,不过你们还嫩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