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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云梦谭_61
    原想扭头装瞎,芥川却朝他直线靠近,小眼睛死死盯住他,犹如捕食中的鲨鱼。
    “是孟桑吧?我们接到居民报案,案情与您有关,请您跟我去交番协助调查。”
    孟想像听到愚人节的恶作剧,愣眼巴睁瞅了他许久,芥川面含阴笑,竟直接拉住他的胳膊强行牵拽,瞧这架势俨然把他当成了犯罪嫌疑人,孟想又惊又怒,甩开他,黑脸质问:“能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突然这样很让我困扰。”
    芥川冷眼爱戏的表情更浓了,摊手说:“我是在执行公务,有些话在街上说不方便,被过路的邻居们听到就不好了,这也是为了维护您的名誉,请您配合。”
    他越说越玄乎,存心制造紧张情绪,孟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不慎卷入某些是非,惴惴地跟随他来到交番,不想在岗亭里见到了阿橘。
    “橘桑,您也在啊,身体好些了吗?我正想去您家里探病呢。”
    孟想亲切相迎,阿橘却一反常态的冷漠,侧身避视他,微蹙的眉梢透出压抑的嫌憎。孟想惊疑更甚,只听芥川说:“孟桑,八尾太太刚才来报案,说今天家中财物失窃,您是当天第一个在案发时进入她家的人,所以警方想先向您了解一下情况。”
    孟想瞪目咋舌,失声问:“都丢了些什么东西呢?”
    芥川假模假样翻开笔录本念道:“现金75万円,另外还有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件。”
    不等孟想吱声,阿橘先急切开口:“那些钱我可以不追究,但那封信对我非常重要,请你务必还给我。”
    孟想可算明白芥川为什么把自己叫来了,敢情是阿橘报案,指控他是盗窃嫌疑人。早上他把钱和信藏在榻榻米下,来不及向她说明,一般人突然丢失那么大一笔现金,着急在所难免,报警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和阿橘是相识数年的好朋友,应该了解彼此的人品,发生这种事好歹也该先问一声,怎么能武断地错怪对方呢?
    重感情的人最经不起朋友的误解伤害,他好似硬生生吞下一个大冰蛋,心里又寒又堵,喉咙瑟瑟发颤,连着咽下好几口唾沫才隐忍着说:“钱和信我都没拿,就放在您家里,请您现在跟我回去找。”
    阿橘顿时目定口呆,芥川也讶然变貌,毕竟是警察,场面仍能撑得开,即刻陪同两位当事人来到现场,亲眼见证孟想从卧室榻榻米下取出现金信件物归原主。
    当天傍晚,孟想正准备去顾家吃晚饭,阿橘提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大包袱上门拜访,在可视门铃里看到她时孟想心情复杂,尽管先前在八尾家找钱时阿橘已慌里慌张追着他道过无数次歉,仍不能消除他的屈辱感,知道她这会儿是来正式赔罪的,心里想着不愿面对,但这里不是自己家,不便把人拒之门外,再者阿橘是老年人,本着敬老的礼节也不能把事做得太过火,于是强打精神开门迎客。
    阿橘走到玄关,没脱鞋便屈身跪倒在地板上,额头贴地大声忏悔:“对不起,今天对您做了很过分的事,都是我的错,请您原谅!”
    以孟想对日本人的了解,开门时已料到她会下跪谢罪,可真正面对仍无法安然受之,忙上前搀扶,请她去客厅说话。阿橘落座后马上解开包袱,打开里面的描金漆盒,呈上满满几层五彩缤纷的寿司。
    “这是我在大江先生的店里订制的寿司,请您尝尝。”
    孟想一看,那些寿司都是以鲔鱼、海胆、海参、鲍鱼为食材的高级货,这么大一份少说也值十几二十万,当成此事的赔罪礼太过昂贵,忙说:“橘桑,你何必这么破费呢,这样反而让我过意不去了。”
    阿橘弯腰鞠躬:“比起我对您的伤害,这点礼物根本不值一提,请您一定笑纳。”
    她从进门时起便说着繁琐规范的敬语,诚惶诚恐的模样仿佛在面见敌国君主,孟想觉得好像在同陌生人交谈,更感失落,怅叹道:“橘桑,您既然来了,有些话我正好当面讲,今天我真的很生气,被冤枉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我没想到冤枉我的人竟然是您。您也知道我在东京无亲无故,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您是其中之一,也是最令我喜欢的一个。这三年多我几乎每天早上都去松汤洗澡,因为您待人亲切和蔼,又非常照顾我,我真是把您当成自己的奶奶看待,每次见到您跟您聊天都觉得很快乐。原本以为您跟我想法相同,今天才明白那都是我一厢情愿,您从没真正信任过我,一遇到不对劲的事立刻起戒心,这可能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吧。”
    他抱定了今后绝交的准备畅所欲言,并非心胸狭隘,而是反感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偏见,明明鄙视还要假装友好地搞睦邻亲善,隔着肚皮猜疑防备,十足是对对方的侮辱。人与人的交往讲求平等真诚,不必学国家间战略合作那一套,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比较好。
    阿橘定定地听他讲话,蓄满泪水,等他的陈情告一段落,第二次滑下沙发跪地磕头,这次无论孟想怎么劝阻她也不肯起来。
    “对不起,我真是老糊涂了,居然做出这么恶毒的事,这辈子还从没犯过这种错,真该死。”
    孟想怕老人家情绪失控会出闪失,劝说未果便动手相扶,阿橘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求告:“孟君啊,我不是故意诬陷你的,我也一直拿你当孙子看待,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啊,而且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中国人,以前跟你说过的,小时候学写毛笔字,临的第一篇字帖就是王羲之的《黄庭经》,还会背好多好多唐诗呢,我那么喜欢中国文化,怎么会瞧不起中国人呢。”
    她激动得舌头伸不利索,眼泪像爆管的自来水哗啦啦流淌,孟想手足无措,只得好言相哄,费了老大一通口舌劝她重新坐回到沙发上。阿橘犹抓住他不放,抹泪解释:“我今天那么冲动都是因为那封信,孟君,你听我说明原因或许就能原谅我了。”
    这个故事源远流长,得从她丈夫过世说起。阿橘的丈夫八尾翔死得很冤,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的社会治安还不像现在这么好,黑社会尤为猖獗。1971年春,东京新宿地界发生黑帮火拼,敌对双方驾驶汽车在马路上追逐,八尾翔恰好开车经过,被卷入车祸伤重而亡。由于他是家中独子,本该继承世代经营的澡堂,因在学生时代就立志从政造福国民,对双亲许诺说60岁退休后再回家继业,先让妻子阿橘代替他做父母的帮手。阿橘深爱丈夫,在他亡故后决意守寡,并一心替他实现对父母的承诺,留在八尾家帮忙经营松汤。
    八尾翔去世时刚满三十岁,虽是议员,但坚持洁己从公,身后没留下多少遗产。阿橘当时尚未管家,公婆怕她改嫁,每月只给她少量的零花钱,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大约半年后,她忽然收到一笔来自美国的汇款,汇款人名叫新田一马,自称是八尾翔的朋友,当初和八尾翔合伙做过买卖,事后因为想做别的投资,还未来得及向其支付应得的收益。得知他不幸身故,打算把这笔钱再作投资,以后每半年寄一次花红,当做遗孀的生活补贴。
    阿橘从未听丈夫提到过这位朋友,起初疑心是骗子,但半年后当真又收到汇款和信件,从此以半年为间隔准时送达,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后来她试着照来信地址回信,也收到了对方回复,渐渐放下戒虑,并通过书信往来对这位无私资助她的新田先生产生了深深的信任与好感,每次收到他的来信便如获至宝。
    可是转眼四十多个春秋过去,新田先生始终未同她会面,虽然收到过照片,但若非亲眼所见,心中难免遗憾。她也曾主动提出过想去美国拜访,奈何对方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接待,她猜想新田先生可能有什么难处不便见面,也不好强求,直到最近身体欠安,自觉已近风烛残年,再不设法见一见恩人,今生恐怕没机会当面向他道谢。一个月前言辞恳切地写信给对方,而后左等右盼,今早邮递员终于送来回信,彼时她刚好准备去银行存钱,接到信一时兴奋,未及拆看便晕了过去,幸好孟想到访救护,也因此引发了一场误会。
    一份长达四十余年的思念该像反复冶炼的金子,珍贵沉重,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孟想曾有过暗恋经历,很能体会阿橘的心情。她应该早已对那位向其提供资助鼓励的新田先生心生爱慕,只因诸多因素左右羞于启齿,到暮年时更不做他念,能见上一面便足以了愿。故而在失却对方回信时才会方寸打乱,丧失基本的判断力,误伤他人。
    孟想家教好,其人甚有度量,学佛以后心性更趋平和,寻常事上都信奉与人为善自己安,让人一步自己宽,阿橘既诚恳道歉并说明了原委,他也不想得势不饶人,立即转嗔为笑,做了不计前嫌的蔺相如,还关心起新田先生的回信内容,不知阿橘是否能够如愿。
    “他回信说自己近来健康状况也不大好,不想带着病容见面,打算近期先派儿子或者孙子来东京看望我。”
    老太太说这话时面上带着小姑娘才会有的腼腆,遗憾中伴有欣喜,让知情者也替她高兴。这时莉莉回来,看见茶几上的豪华寿司,吃惊地瞪出四白眼。若如实介绍,阿橘必定下不来台,孟想机智地替她遮羞。
    “今早橘桑贫血昏倒了,我去她家时正好看见,帮她叫了救护车,她为了感谢我,也顺便来谢谢您今早送的水果,特地去樱寿司定了豪华拼盘。”
    合情合理的解释没引起任何疑虑,两个女人相互问候致谢一番,阿橘也向莉莉递上筷子,请她一道尝鲜。
    莉莉说:“这分量足够十个人吃的,我们三个哪儿吃得完啊,不如叫几个要好的邻居过来聚餐,大家伙一块儿乐呵乐呵。”
    孟想赞同:“是啊,莉莉桑马上要去欧洲出差,正好给她办个欢送会,我去看看冰箱里还剩了哪些食材,顺便做几个下酒小菜。”
    莉莉欢快拍手:“就这么办,我再打电话叫点披萨和天妇罗,然后就叫大伙儿来。”
    他们分头行动,孟想联系顾翼说今晚不去他家了,问他要不要过来一块儿玩,顾翼说自己还在网上查招聘信息,今晚不想出门,约好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半小时过后,以野口幸之助为首的十多位大爷大妈陆续应邀造访,各自携带食物饮料,凑成大盘大碗的一桌宴席。这群人除开孟想,都是上了年纪的独居老人,平时度日寂寥,有了欢聚热闹的机会个个神采飞扬,又唱又跳,真像过节一般。
    席间一位老太太特地带来一把三弦琴,邀请阿橘弹奏,听口气阿橘似乎是公认的个中高手,阿橘再三谦辞说自己好些年没摸过乐器,但最终架不住众人鼓掌欢迎,和顺地抱琴而坐,拿起银杏叶状的拨子随手一撩,琴弦发出金石之音,现场顿时清风雅静,焦点自然而然落到这一人一琴上。
    孟想还没观赏过日本的三弦琴弹唱,以前看民俗介绍知道这类琴曲多是演奏者即兴发挥,阿橘操琴的技法十分娴熟,轻拢慢捻拨洒出流畅的旋律,毫不滞涩,仿佛那琴原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可以随心所欲驾驭。所弹的曲调不似浔阳琵琶的珠圆玉润,听来抑扬顿挫,大气苍凉,有北国雪原的气象,充满生命原始的挣扎感。阿橘的唱腔也如是,苍老的歌喉犹如一只年迈的鹤,在积雪的池泽上空低旋,又像一个古老的幽灵,徘徊于断崖之上,诉说自己的前世今生,再以琴声为车骑,前往远方遨游。
    人们屏息凝神,都被这精彩的演出打动了,孟想因为歌词是深奥的古日语,不能像其他长者那样领悟其中幽微的奥义,视线偷偷翘课,跑到周围人的脸上溜达,野口的反应最引人注目。
    这老头眼含热泪,双手紧紧捏住衣摆,整个身子细细发颤,像是连灵魂也受到巨大的震撼。当一曲终了,人们欢呼拍手,他悄悄离场走向室外,孟想越发疑惑,忍不住跟出去,在院子里的树影下找到闷声抽烟的老爷子。
    “野口桑,这儿太冷了,您要抽烟可以到我屋里的卫生间去抽。”
    野口摇头:“我就想在这儿静一静。”
    孟想问:“要不要给您倒杯烧酒。”
    他的体贴换来会心一笑,野口招手让他坐到身旁,说:“你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吧,我现在心里闷得很啊。”
    他吐出一股浓稠的棉絮状的烟雾,呆呆看它散成透明的轻纱,神情更加惘然了,冷不丁问:“刚才阿橘的弹唱很棒吧?”
    孟想其实听不出门道,因为野口是阿橘的忠实追求者,必须点头赞美。
    “嗯,非常棒,简直是专业级别的。”
    野口露出自豪的表情:“那是肯定的,她当年可是京都首屈一指的艺伎,歌声比鸭川上的白鹭鸶还动听,模样也像玉兰花一样美丽端庄,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