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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卫延捕捉到她的情绪,也不再多问,只说让她稍稍等等,自己进了正厅去请示镇国公。
    他亲自来说,江载清自然无话拒绝,倒是江柳氏再三嘱咐,要他万分小心照料江知宜之后,才放人离了镇国公府。
    仔细算来,江知宜应当是第一次如此散漫的出门,以前出门处处受限,上回没有限制,却又是怀揣逃亡的目的,没来得及细细欣赏街上一切,这会儿看来,只觉得物物皆新鲜。
    她欣喜万分,直到已经过了正午,才想起宫中此时应该已经着人来接,但她贪恋着这点儿欢快的自由,颇为大胆的权当忘却了此事。
    皇上是否会不高兴与她无关,若他要治罪,那便治罪好了,左右他只有那些惩处她的法子,无论是出言羞辱,还是别的,她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而这边镇国公府中,李施尊着皇上的命令,早早的出了宫,要在下晌带人回长定宫,但左等右等,面前的茶水都换了好几遭,也不见人归,直急得坐立难安。
    后来又听说江家小姐是随卫将军出了门,李施更是心中惊颤,不由想起上回江家小姐逃出皇城的事儿,忙着人赶紧去找,生怕耽误了时候,惹得皇上不痛快,让谁都不好过。
    第31章 回宫   是外面好玩儿,还是人有意思?……
    忙活了大半晌, 李施也没能找到人,直到日暮时,江知宜才不慌不忙的归了府。
    瞧见并肩而行的两人归来, 李施心有余悸的“哎呦”两声, 慌忙将人请进轿中, 还不忘诉苦:“我的江姑娘啊,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晚,真是让奴才好等, 这宫里面也该着急了。”
    江知宜明白他说的是皇上着急, 也不应他,与母亲告别之后, 便提裙上了马车。
    掀起帷裳之时 , 她远远的看见父亲朝她走过两步,嘴唇张合之间好像想说点儿什么, 但终究是欲言又止,什么也不曾说出口。
    马车不断远行, 与镇国公府的距离越拉越远,江知宜轻轻闭上眼, 不再想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等到了长定宫,已经是入夜时分,外头的天儿昏黑的如同泼了浓墨一般,叫人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长定宫前并未掌灯, 两眼抹黑的一块地方, 和着阵阵呼啸而过的寒风,以及檐下未凉的宫灯与木梁相撞的声音,多少有些诡异。
    江知宜脚步微顿,在殿外站了许久, 最后在李施的催促下进了门,她刚踏过门槛,便瞧见闻瞻正端坐在座前,蟠花烛台发出微弱的光芒,只照亮他跟前的那一方天地,他整个人都拢在那柔光之中,周身的凌厉和棱角尽数显现。
    听见缓慢的脚步声,闻瞻连头都不曾抬,依旧低头瞧着衣上的盘龙,不冷不淡的询问:“舍得回来了?”
    “今日好不容易出府,一时贪玩儿,才误了回宫的时辰。”江知宜定在那儿,用手扶住门框,未抬步进来。
    她知道,她今日去了哪儿,又同谁一起出去这样的事,闻瞻早晚会知道,她没什么可隐瞒的,索性直接和盘托出。
    “到底是外头好玩儿,还是陪着你玩儿的人有意思?”闻瞻缓缓抬眸,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自上而下的打量着她。
    “是外头好玩儿,我以前不怎么见过。”江知宜温声应答,眼神不停的打着转。
    府外确实有意思,有那么多她未曾见识过的东西,还尝到许多她沾都没沾过的吃食,又不受人拘束,自然是惬意万分。
    “所以就让你忘了,朕说过下晌回来要见到你?”闻瞻压抑着翻涌而上的怒火,缓了缓语气,又道:“江知宜,朕近日是不是对你放纵了些,才让你如此大胆?”
    江知宜垂眸不答,觉得不是他放纵,而是往日她胆子太小,因着害怕他对镇国公府动手,事事唯命是从,甚至为了归家阿谀逢迎。
    “说话。”闻瞻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眸中的锐利又增加几分。
    江知宜缄默着,过了良久,轻叹一口气,才缓缓道:“皇上,您到底是讨厌我,还是舍不得我?要是讨厌,您就该直接放我离开,或者用别的法子折辱,而不是同我拉扯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今日晚归是随卫延外出了,他人很好,外头更是好玩儿,所以呢?你觉得你比不上你的臣子,所以愤怒了?还是你觉得我暂时逃离了你的掌控,让你生气了?”
    她语气极慢,将他心中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拉扯出来,直直白白的剖在两人面前。
    闻瞻闻言停住手上动作,几乎是一瞬间,他抱起桌上不知何时拿来的一堆画卷,直接尽数砸到面前的火炉中。
    一时之间,火星四溅,那火炉太小,装不下这么多,有些画卷被扔到地上,因受了力缓缓展开,一点点滑到江知宜跟前。
    而闻瞻还坐在那儿,一派面不改色的模样,亲眼看着烈火舔上画卷,将其燃成灰烬,与烧成灰的煤块融为一体。
    “这些是……”江知宜偏头看着展在面前的画卷,边弯腰去捡,边出声询问。
    闻瞻轻嗤一声,并不应她的话,转而道:“你喜欢春山寒月图的美景,朕却独爱美人图,尤其是喜欢美人跪于榻前摇扇的模样。”说着,他抬声唤李施进来,着他取面团扇来。
    他想起一出便是一出,李施闻声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折胶堕指的天儿,哪用得着团扇,但看殿内气氛不太温和,也不敢多问,忙听命去取。
    “皇上觉得热?”江知宜把未遭此劫难的画作收起,故意跟他做对似的,像他先前那样,将画卷挨个投入火炉之中,看着它们一点点儿着起来,画上万物仿佛皆被大火所吞噬。
    她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取了这些东西过来,但既然准备烧了,索性便烧个痛快,就当用这些画作给他取个乐儿。
    画作还未被烧尽,李施就已经取了把描金象牙柄团扇来,弯腰递到闻瞻面前。
    闻瞻扬了扬头,示意他将团扇递给江知宜,自己则起身走至一旁的软榻,施施然倚了上去,半阖着眼要做小憩的姿态。
    江知宜这才明白他适才那句话的意思,原来他并不是热,而是想看她跪在榻前,为他摇扇,她咬唇强迫自己压下满腔的不满,从李施手中接过团扇,缓步慢行至他榻前,不发一言的屈膝便跪了下来。
    她抬腕对着他轻摇,又出声嘱咐一旁的李施,“李公公,冬日最忌上火,我瞧着皇上热得很,你将他那边的小窗推开些吧,也好通通外头的冷风,让皇上凉爽凉爽。”
    “这……”李施偷偷抬眼瞄着两人的脸色,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着实难受,他怕皇上的热症刚好,这会儿若再受风容易反复,但看皇上未出言阻拦,他又不得不上前听命行事。
    江知宜不紧不慢的摇着团扇,眸光不断涣散,神思早不知飘到哪去。说实话,她着实没想到皇上会用这样的法子羞辱她,但对于她来说,这法子与往常相比,已算是大赦。
    闻瞻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面上神情并不好看,他半眯着眸子,侧目睨她。
    整个殿内只有桌上的烛台还亮着光,而那烛台又离此处太远,暗淡的光芒压根散不到此处,通过眼下的昏黑,他瞧见她面容柔和、动作平静,正对着他的那半边脸则隐隐透着些异样的红色。
    黑暗之中,他夹杂着寒意的声音格外刺耳:“镇国公那老匹夫当真对你动了手?”
    “不过是父亲教训不懂事的孩子,与皇上无关。”江知宜微微偏头,以另一边侧脸面对他,手上动作没停。
    她想对于皇上来说,着人跟着她最大的好处,就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她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他的眼。
    第32章 真相   当年你困住我,如今我困住你……
    闻瞻只当没听见她的话, 抬手捏上她的下巴,将她的侧脸略微偏转面向自己,打算仔细瞧瞧镇国公是怎么动的手。
    但他的手刚挨上江知宜的下颌, 她便毫不犹豫的要转头挣脱, 不欲让他的手指接近。
    “怎么?瞧不得?”闻瞻紧紧捏住她的下颌, 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双眸在她脸上的掌印儿处流连,良久之后, 似是感慨的念道:“下手倒是不轻。”
    “与皇上无关。”江知宜再次重复, 蹙眉狠狠的转头,彻底挣脱他的桎梏。
    “你在跟谁耍脾气?”闻瞻缓缓从榻上起身, 猛地抓住了她的腕子, 顺势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语带讥讽的又问:“要耍脾气总得值个儿吧?你觉得你值吗?”
    “我不值, 我当然不值……”江知宜脸色未变,依旧沉着的目光正对上他眼中的不屑, 既是无奈、又是绝望的询问:“所以,皇上打算何时放过我这个根本不值个儿的人?”
    她是个顶没出息的人, 遇见事情只想偷偷躲避,就连父亲要她嫁与卫延的真实目的乍然显露,她想的却不是如何对抗,而是若皇上不曾对她起了心思, 那她原本的道路将一帆风顺。
    没有什么无奈悔婚的自己, 更没有为拉拢权势嫁女的父亲,她或许永远都会被蒙在鼓里,做一个无知无畏的人,即便如此, 也好过此时真相被突然撕扯开来的残忍。
    “放过你?”闻瞻面上荡起浅淡的笑意,本是平和的神情,却比殿外彻骨严寒更让人心惧,他缓缓贴近江知宜,将薄唇贴近她的耳边。
    “你知道吗?朕幼时遇到个小姑娘,她为了自己的一时欢乐,不理别人的乞求,凭借权势随意将人困于脚下,朕当时就在想,若有一天,这个小姑娘被夺走一切地位的依仗,只剩孤身一人时,那将会如何,现在朕好像就要见到了。”
    江知宜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面露不解,他却扯出些玩味的轻笑,微微眯着眼睛,似在回忆往事,而后伸手触碰上她脸上的红印儿,用指腹一下下的轻轻划过,学着她适才的语气。
    “所以,当年那个句句喊着自己为镇国公之女,认为这世上没人不能受你使唤的小姑娘,你现在因为权势而被自己的父亲利用时,心中作何感想?”
    “你说什么?”江知宜倏然睁大了眼,她这才明白过来,皇上适才说的就是自己,但她却不知道,自己何时做过如他所说的仗势欺人之事。
    闻瞻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松开她的腕子,收起面上似有似无的笑容,“记不清了?朕倒是记得清楚的很,可以告知你听一听。”
    他语气略微停顿,打量着她的神色,手指又握住她持扇的那只手,冷言道:“在江寒寺的一个春日,你着人押着一个“乡野顽童”给你吹叶子听时,可曾想过今日之景?”
    他记得清楚,彼时她高高在上,带着少女娇憨的任性,侧卧在软榻上,连头都不曾转过来瞧他一眼,为了逼迫他低头,随意将一柄缂丝花鸟象牙柄团扇,砸到他身上。
    “什……什么?”江知宜脑中轰然炸裂,幼年种种如同走马观灯一般,一一从脑中越过,而后停留在一瞬,这让她不禁想起皇上起热症的那个深夜,迷迷糊糊之中问她可知道什么是吹叶。
    她记得,她自幼体弱,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去城外的江寒寺,还是由父亲带去养病,当时她在寺外遇见了许多同龄的孩子,对于常年缠绵于病榻,从前身边只有父母和府邸仆从的她来说,同龄的玩伴如同天上星一样少见而惊喜。
    她十分雀跃的想要与他们结交,同他们玩乐,可是父亲如在府中时一样,不允她出门,更不许她与“乡野顽童”玩耍,觉得他们鲁莽调皮,恐会不小心伤到她。
    她当时还会反抗父亲,曾不顾父亲嘱咐,偷偷出去要认识他们,可是那些孩子瞧见她病恹恹的样子,压根不敢带她玩,纷纷躲避着她,生怕她止不住的咳嗽是痨病,会沾染给他们。
    她怕极了,就要去找父亲,亲自问问他自己究竟是何病,为何不能同别人玩耍,为何日日不能出门,可她刚走至父亲门前,就听见门内传来父亲的声音,“卿卿的病既然医不好,那就好好的养着,能多养活一日,便让她多活一日,无论能养多久,皆是她的造化。”
    听完那一番话,她才明白,父亲说带她来寺中小住,只要她乖乖听话,日日按时饮用汤药便能痊愈的话皆是谎言,一个日薄西山之人,多活的每一日都是偷来的,即使居于寺庙,也无法得到佛祖的庇佑。
    当时她猝然得知自己今后的命途,却不敢踏进门去,多问父亲一句,只是又偷偷折回自己的小院,倚在榻上默默落泪,那时的眼泪可真多啊,似那个春日连绵不断的细雨,只要开始下起来,便淅淅沥沥的没有停歇。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突然听见墙外有吹叶的声音,她知道那是这儿的孩子们平时惯爱的玩意儿,也知道墙外吹着树叶的,必然就是口口声声说她得了痨病的顽童。
    或许是突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绝望,也或许是对他们不善态度的愤怒,她二话不说,便着仆从将人押进来,当着她的面吹叶给她听。
    时间过得太久,有些东西都记不大清了,但她隐隐约约记得,那个孩子一开始不愿意理她,她便随手将一只团扇扔到他身上,打着父亲的威名高声斥责:“我是京城镇国公的幼女,怎么?还使唤不得你一个乡野顽童吗?”
    听完这声责问,那孩子依旧没动,倒是侍候她的仆从见状气愤万分,硬逼他跪在自己跟前,吹他手中那片绿叶给她听,他无奈低头吹了许久,后来多次乞求她放他离开,说他得赶紧回家,家中有人正在等着他。
    可是她当时已经昏了头,不曾阻拦仆从的行为,只是背对着他卧在软榻上,抬手抹眼泪,对他的乞求压根不曾放在心上,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止住了眼泪,才愿意放他离开。
    自那不久,她便又被父亲带回府中,继续当起只能靠汤药续命的病秧子,在江寒寺的事情,她不曾告诉任何人,也未告知父母,她已经知道自己朝不保夕。
    只是默默的收起所有对府外之景的向往,不停的灌进各种汤药,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都是她的造化,这样的造化一直持续到今日,她以奄奄一息之躯,偷来了十几年的生命。
    而那件她幼时因一时任性做出的糊涂事,她曾在心中记了许久,但直至今日方明白,原来当年的那个孩子竟是闻瞻,原来……
    “当时我是……我……”她想要说点什么,但事情确实是她做的,对自己生命绝望时的一时糊涂,不是她随意欺辱旁人的理由,她咬了咬唇,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是什么?”闻瞻冷哼一声,松开她的手,任由她狼狈的跌坐于地上,描金的团扇自她手中滑落。
    “我……对不起,这是我的过错,若是因为这个让你记恨我,我……”江知宜眼中含泪、泫然欲泣。
    她原来以为皇帝对她真的是一时兴起,他所说的讨厌也不过是托词,但时至今日,才明白其中种种,那样事经多年,现在仍觉得过分的事,她不知如何补偿。
    “对不起?你现在同朕说对不起?”闻瞻眸中带着灼烧的恨意,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其中,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声音中带着微颤,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你可知道?当年我跪在你榻下时,我的母亲她……她正一头扎进枯井之中?”
    江知宜怔营不动,目光开始涣散,良久之后方反应过来,满脸皆是惊恐的神色,不可置信的摇头,连声辩解:“不可能,怎么可能?先皇贵妃在你幼时就已经病故,何来投入枯井一说?这绝不可能……”
    闻瞻却蓦的笑了,似是嘲讽、也似是不屑的看着她,“先皇贵妃?怎么?你姑母没告诉你,朕并非那个先皇贵妃那个早就夭折的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知宜已经彻底愣住了,她挺直脊背呆呆的跪坐在那儿,双目无神的看着闻瞻,似乎还在思索他说的话,这字字句句皆是她从未想过的,每一桩事都能颠覆她内心的认知。
    殿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只余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闻瞻将人拥进怀中,把下颌靠在她的肩头,声音喑哑,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愫,轻声低喃:“当年你困住我,让我未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今日我困住你,让你失去所有倚仗,成为我的笼中之雀,是不是公平的很?”
    江知宜缄默未答,悄然淌下的泪水砸到他肩上,带着温热透过轻薄的衣衫,如同可以渗入他的皮肉之中,与他的血液混为一体。
    半开的轩窗里,依旧在灌进阵阵冷风,将他背对着窗的肌肤都吹得冰凉一片,但落在他背上的泪珠,却似星点儿火苗,一点点的灼烧着他,搅得他浑身难受,有些不堪重负。
    万籁俱寂之中,他清冽而沉静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平地惊雷、轰然炸开,“我知道你恨我,正好……我也恨你。”
    第33章 诊病   莫非是有了身孕?
    烛台中的蜡烛已经燃去大半, 底部堆积着大量的灯油,烛芯经风一吹,险些坠落在灯油中, 因无人去管, 那烛台将明将灭, 一闪一闪的,在墙上现出一簇簇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