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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雷暴
    付出了就能得到相应回报,这是古人总结出来的智慧,诸如一树百获、天道酬勤等典故,在古书典籍里比比皆是。
    许成语付出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他收获到与之对等的成绩。
    7月4日,暑期长假的第二天,许成语家里接到郑绘打过来的电话——勤诚学校的学生大多不住同城,假期都会回家,而不少学生的家与学校相隔数个大城市,甚至于跨省。因为距离太远,学生们不用在考后再回学校领成绩单,只需在家里静等班主任的通知电话。
    郑绘对许成语本学期的表现尤为满意,说了很多赞扬、鼓励之语,最后告知其成绩,446分,全年级第九名。其中语文成绩132分,单科年级第二,仅次于顾铭。
    接电话的是许成语的妈妈,但她点了免提,许成语也能听见郑绘的话。
    他一直都知道,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语文成绩乃至于总分成绩不及顾铭早在意料之中,并不沮丧或遗憾。
    他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柳健的成绩是多少?
    许成语很担心自己的成绩不如柳健,待新学期选位子时,被他抢了陆思旁边的座位。
    心一紧,当即开口:“郑老师,我想问……”
    话只说了一半,后文却再难说出口。因为妈妈先一步应了一句“知道了”,挂了电话。
    许成语盯着她不知何时已经爬满皱纹的脸、以及偶然夹带几缕花白的发丝,心头刚刚才攀升起的怨气消失无踪,变成了酸涩,找不到理由抨击或质问她,只能默不作声回自己房间。
    ——记忆中的妈妈,端庄美丽,不苟言笑,是个高冷的大美人。而今她面容依旧,却被岁月磨去白皙肌体与乌黑秀发,变老变丑了。
    7月8日,小暑节气的后一天,正午时分,早一刻还烁玉流金的日光忽而不见了。阴翳的视线中,大风忽起,卷起地面上的泥沙尘土,以及行人们随手丢下的熟料带、卫生纸、包装盒等垃圾;雷云在天空嘶哑游动,汇聚成大片雷海,锋锐电芒如刺破苍穹的奇迹闪光,明亮到刺眼。
    “是雷暴,要刮大风,下大雨,可能还会下冰雹,大家伙儿都回家里避避!”
    街上响起苍劲的吼声,是经历过风雨的善良老大爷,他催促忙碌的士农工商以及漫步的行人赶紧避难。而他本人在吼完这句话后,也回身往自家的土房里躲,顺手把檐下晾着的衣服和稀疏摆着的几根小木凳都收了回去,门窗紧闭,再不见半点动静。
    熙攘的人群都信老大爷的话。因为他说话这会,风更大了,其力道足以卷起破碎的砖块。空气变得湿润,葡萄粒大小的雨点像农家打出来的谷子,密密麻麻,弥漫视野。
    开着门的店面直接收摊关门,摆地摊的小商贩也卷起货物跑动,空着手的行人更不用说,大步往家里跑。至今还蜷缩在别人家檐下躲雨的只剩浑身脏兮兮、端着破碗哆嗦的乞丐,以及一身狼狈、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许成语,你在看什么,快来帮忙收拾桌凳,不抓紧一点,这些都会被风吹走。”
    许成语盯着对面屋檐下躲雨的小乞丐,目有怜悯,却又无法伸出援助的手,心里暗自懊恼。听闻爸爸的催促声,回头看,店子外的客人都跑光了,只剩空荡荡的桌凳和碗筷。便暂时放下心头的恻隐,动作麻利地收拾摆在门外的桌凳,把它们都搬进屋子里,又把门口的菜筐、食材等东西都收好。
    回屋子里,用铁钩子拉高高的卷门时,又忍不住看对面的小乞丐,动作变慢了很多。
    似乎小乞丐也注意到了许成语,往这边看来,投以无助的眼神。
    当卷门与地面相接,完全隔开两个世界后,屋子变得漆黑,许成语再也看不见他了。
    原地静站一会,终是长长一叹,安静上楼。
    ——一楼是店子,二楼才是他们休息、居住的家。
    许成语一家经营面馆,挂着“重庆小面”的牌子,其实除了卖各类米粉、面条、酸辣粉,也卖各种炒菜、炒饭、盖饭。也因此,爸妈每天都很忙,早上天不亮就得起床烧水、烧甄子饭、准备食材,等待第一位顾客光临,接着经营到晚上八点过。待食材卖完,或长时间没顾客进门,方才捶捶酸痛的肩膀,关门打烊。
    一年365天,日日如此,无论清寒还是酷暑,也无论晴空还是飘雨。
    今天终于出了意外,金光闪耀的夏日被阴沉的雷暴天气替代,面对这种可能造成大灾害的自然现象,他们也只能暂避锋芒,选择提前关门。
    事实上,许成语不知道雷暴是什么,没听人说过,也未曾在书籍中翻阅到。若非之前听见家门斜对面的老大爷大吼,他还不知道“雷暴”这个名词。
    回二楼时,爸妈都在客厅坐着,脸色平静地看电视,好像他们并不因突兀得到休息时间而庆幸,淡漠的眼中有一分焦虑。
    许成语迟疑一小会,终于开口:“爸、妈,雷暴是什么?”
    他们都偏头看一眼许成语,有一小会静默,都不想说话,转而继续看电视。
    许成语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仍未放弃,露出勉强的笑容,继续问:“你们能给我说说吗?”
    爸爸的额头轻轻紧了一下,不耐说道:“雷暴是一种自然现象,会起大风,下大雨,有时也会下冰雹,有很大的危害。”
    ——这不是先前老大爷说的话吗,直接照搬过来,真够省事的。
    许成语苦笑,低声说:“如果、我说如果,在这恶劣的天气中,有人需要帮助,我们能不……”
    “不能!”
    话没说完,妈妈先一步开口,平静的话语如钢针般锋锐,猛然打断许成语的话,同时撕碎他心中的侥幸心。
    许成语说不出话了,安静往自己的房间走。
    也在这时,外面呼啸的雷声更为激烈,像雷公的嘶吼,震耳欲聋,伴随着某个石砌物的轰然倒地,室内的电视荧幕与灯光陡然熄灭。
    漆黑的屋子变得阴森,有无孔不入的凉意袭来。
    许成语的心绷紧,轻轻拉开窗户垂帘。视线透过玻璃,在阴暗而混乱的空气中游走,大概能看到,街头的电线杆被惊雷轰断了,砸到了与之靠近的土房,不知有没有伤到人。
    整条街随之停电,灾害中的最后一丝光亮都湮灭殆尽。混乱的空间像漆黑的旋涡,抑或是远古凶兽狰狞张开的巨口,它正窥探人间,正狞笑着欲吞噬一切。
    许成语面色沉凝,忍不住挪动目光,往对面人家的屋檐口看去,那个衣衫褴褛,脸颊稚嫩的小乞丐不见了。
    ——外面这么大的风雨,还不时夹杂震耳雷声,无家可归的他,能去哪里?
    许成语想到一个可能,便是小乞丐弱不禁风的身子被大风刮走了。无助的他,宛如身坠湍急大河的孩童,无论怎样呼救、怎样张手,都抓不到河面的渡船。
    冰冷的世俗中,好运的人太少太少。当一个人身陷绝境时,伸手便抓到救命稻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好运只眷顾极少许的那一部分人。
    许成语知道,小乞丐没那么好运。或者说,他一直都霉运当头,不然怎么可能在这陌生的地方流浪街头?所以,生来就被命运折磨的他,不可能好运到临危碰见愿意暂时接待他的好心人家。
    早在半年前,也就是今年的春运期间,许成语认识了小乞丐,知道他是个哑巴,也知道他并非本地人,至于他的家乡在哪里,无从得知。
    有一次,小乞丐在路边捡了钱,还不少,好几十块,够他饱食好一段时间。但他没有收入囊中,反而捏着钱一直往前面追,抬手去扯前面中年男子的衣角,乖巧地将拾来的的钱递给失主。
    在街道的另一边,许成语看到了这一幕。那时候小乞丐露出的笑容,无垢而纯真,面对命运无情的摧残,依旧不失本心真善。
    可是,掉钱的男人并没有说半句谢,仓促伸手,抢夺一般拿回自己的钱,捏着鼻子大步往前走,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着骂人的话。
    小乞丐呆呆地站在原地,眼角悄悄噙了一抹泪,抬手擦去,转身又找个墙角蜷缩着不动。
    许成语一眼就能看出,小乞丐哭了,因为那个男人的嫌弃嘴脸与恶心动作,严重触伤了他脆弱的心。
    ——生活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恶劣环境中,心灵的伤远不及躯体的痛吧?如果换了我,肯定不会把钱还给失主。
    至此后,许成语常援助小乞丐,把店里的剩菜剩饭都用饭盒装好,悄悄送给他。
    当然,这只是随意的举动,许成语并不觉得自己是多善良的人——送个饭都要偷偷摸摸的,又何来底气给自己贴上“善良”、“仁义”等标签?
    其实,许成语只是做了些许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一点,与世间的很多人相似。他不知道,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与他同龄的少年说过一句话——其实我并不善良,只是为自己图一个心安理得罢了。
    这是吴潇随意说出的话,话中却有很深层次的道理。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善良的人能力不足;能力够的人,却又不那么善良了。
    于是,此世变得冷漠、污浊,比雷暴幻化的漆黑旋涡更为深邃可怖。
    而肉体凡胎的许成语也是如此。比起关注小乞丐,他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陆思身上。
    而此刻,许成语猛然发现,他终究不能坐视不理,哪怕自身无力给予小乞丐更多、更有效的帮助,也想找到他,至少确定他还好端端地活着。
    沉默中,他取出自己的雨伞,偷偷下楼,将卷门拉开一点,迎着漫天呼号的雷雨,豁然冲出。
    这会,街上已经没有人影。风暴与骤雨把街道搅得一团乱,垃圾、树叶腾空乱舞,不少行道树因不忍负荷而折断,熟悉的路错乱不堪,变成了森然的幽冥大道。漆黑的空气嘶哑喘息着,不时闪耀出一抹电光,惊心动魄。
    源自大自然的天然权威就是如此,非人力所能抵。
    许成语避开大树与电杆,沿着街角一直跑。他不知道小乞丐的名字,只能不断大叫着“小乞丐、小乞丐”。
    一直跑完三条街,没有回应。不止小乞丐不见了,那些年纪大一点的流浪汉也都消失无踪。
    雨势越来越大,雨粒不再透彻,成了半透明的冰晶,很硬,敲得房屋、瓦缝、街道叮叮作响。
    大雨终于转化成冰雹。
    许成语的伞叶被打碎了,剩下的伞把子无法遮风遮雨,只能将之丢掉,任豆大的冰雹敲击身体。
    ——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他了……
    许成语感觉眼角有点湿,可能是为小乞丐难过,也可能是被冰雹打得太痛了。
    他立于原地,呼啸的冰雹越来越汹涌,凝聚的冰晶变大了,其冲击力足可打碎瓦片,常人被打几下都可能昏厥过去。
    他不敢再停留,顺着别人家的屋檐一直往自己家里跑,路上被冰雹打了好多下,幸亏打到的都是手脚部位,并非脑袋,否则后果堪忧。
    折转两条街,快到自己家时,忽然看到前面有光,那是切面呈圆形的光束,无疑是电筒。
    前面有人急切呼喊:“成语、成语……”
    许成语能听出那两道熟悉的声线,其主人就是爸妈。
    亘古冷漠的他们在今天一反常态,有了情绪波动,那是忧虑。
    不知怎么了,明明是感动的一幕,却在此刻显得讽刺与滑稽。
    许成语犹记,先前妈妈冷漠回复的两个字:“不能!”
    ——如果她稍微松松口,偶尔做一件善事,便不会有眼下的一幕了吧……
    他并不回复,面无表情地往家里走。直到电筒的光触到他的身子,父母才惊喜地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往家里跑。
    许成语闭眼,怕自己不争气地流出眼泪。不去看他们,分不清两只手分别是谁的,因为他们的手都很粗糙,传来的触感几乎一样,是常年劳作所致。
    他已经想不起爸妈上次捏他的手是什么时候了。但犹记,妈妈的手很细腻,摸着如玉石;爸爸的手很强韧,触着亦有弹性。
    而现在,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