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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尊严
    这事说定,两人心里都有一丝兴奋,跃跃欲试,觉得自己终于要做一件大好事了。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新的问题——
    买米、卖肉容易,花个两三百块就够了。但做大锅饭的大甄子与大锅子从何而来?还不仅仅是厨具的问题,这边太落后,没有天然气或液化气供给,居民烧饭都是用的土灶头,得自己劈柴生火。且不说劈柴需要多少时间,他们是连一把砍柴的斧子都没有。另外,油盐、葱蒜等调味佐料也是个问题。
    两人皱着眉深思,越想越觉得仅凭他们很难用一下午时间做出一顿大锅饭。
    “起初还不觉得,现在在家里呆久了,一鼻子都是灰尘味。这房子里连一套打扫卫生的工具都没有,一直站里边也不是办法,我们出去再想办法。”万涧忽然捏住鼻子,被浓重的灰尘气味刺激到了,低声说一句便往外面走。
    顾铭四下扫视,这房子不仅积尘厚重,且蜘蛛网遍布,站里边的确不太舒服,便大步跟出去。
    两人在屋外静站一会,万涧皱眉说:“现在差不多中午了,我们先出去吃饭,顺便把需要的东西都买上,回来再商量怎么弄好这事。”
    顾铭赞成这个提议,点头应允。
    两人顺荆棘小路再回大马路,途中遇到好几个挑着扁担的老人,全是住这里边的贫民。他们都对万涧微笑着点头,说一些很温和、很朴素的话。万涧顺着邀他们晚上一起吃个饭,他们不置可否,回以意味难明的一笑。
    到马路,两人还需往右自行很长一段路程才能找到集市与馆子。粗略计算,从那一排贫民土房到镇子小街的行程超过半小时,换成路程的话,也有八九里路。
    “我总觉得我们在没事找事,那些老人家未必愿意领我们的情。”
    坑坑洼洼的小街道上,一家招牌被风化掉一小半的简陋面馆里,顾铭吞下一大口汤面,满意地吐出一口白乎乎的热气,接着皱眉嘀咕一句。
    万涧摇头,心中对大锅饭之事很坚决,势在必行:“我不这样觉得。对那些老人而言,平日里能吃一餐丰盛的肉食,必然欣喜。我知道,你有这种感觉,无非是刚才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何爷爷等人,从他们的细微举动里可以看出,他们并不看好我们的行动。”
    顾铭道:“正是如此。他们看到你时都很欣慰,笑容可掬。当你提到晚上去你家吃饭时,他们虽然没有直接拒绝,却也没有欣然同意,全都含糊其辞,说‘到时候再说’。”
    万涧自信一笑:“不对。他们不置可否的原因不是不想来我家吃饭,而是他们觉得凭我们两个做不出这样一顿饭。所以,我们不能让老人们看了笑话,今天一定要把这事弄得妥妥的。”
    两人吃完面,在集市上买东西。
    一袋大米、八斤廋肉、一桶油、一堆青菜、大锅子、菜刀……
    东西还没买齐,两人便发现凭他们的四只手没办法一次性把需要的东西全带回去,只能先回去一趟,再调头回来买。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蹒跚一路,汗流浃背,历时五十分钟,终于把第一批东西带回家。
    万涧靠着壁头喘息好一段时间,缓过气来,问:“顾铭,我们还差些什么东西。如果少的话,我一个人去买,你就在家里等我,打扫一下卫生,处理一下食材。”
    顾铭盯着地上的一大堆东西,皱眉道:“我想一下,我们还缺盐、味精、花椒粉等等调味料,以及铲子、勺子等厨具,碗筷也得多买一些……哎,一时之间,我也想不起我们到底还缺些什么,总之先把做饭需要的工具与食材都备齐就行了,之后还缺什么,再买就好。”
    万涧静默着掂量一会,觉得他一个人就能把各种调味料带回来,便出了门。
    顾铭一个人在房子里打扫卫生,把地上、窗户、壁头、以及天花板上的积尘粗略打扫一遍,感觉灰尘味道不那么重了,便又开始处理食材。
    这个过程挺麻烦,万涧家里也没有自来水管,只有一个储水缸,需去水井那边打水,来回五六趟才能把水缸倒满。
    尔后,洗菜、切菜也挺费时,毕竟量多,需要极好的耐心去完成。
    不觉间,一个小时过去,万涧还没回来,顾铭却已累的满头大汗。
    他看一眼灶头安静磕着的一大堆青菜叶子,忽然想到这家里没菜板,强行切菜容易把灶头或菜刀切烂,便只能暂时放下这事。
    休息一阵,看时间,此刻已是下午两点半。
    一般来说,农家的饭点偏早一些。这里的居民,大概在五点半左右便会吃晚饭。
    换句话说,现在只剩三个小时时间,可他连做饭的准备工作都还没弄好。
    于此刻,顾铭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行动的难度,忽然觉得万涧说的有道理——那些老人并非不愿过来吃饭,只是它们觉得凭这两个小孩子做不出一餐足可令十几户人饱吃的饭。
    有了挑战,顾铭心中的斗志也燃了起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顿饭做出来,让那些风霜老人大跌眼镜。
    他不再静坐,把切菜的事情先放一放,决定先把生火所需的干柴弄好。
    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们刚才没买斧子,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劈柴。
    顾铭想着想着,忽然想到可以求助的对象——文雅。
    平心而论,顾铭现在已经不那么恨文雅了。事实上,他此次来万涧老家玩的主要原因,也只是想问一下文雅当初做那件事的动机。
    眼下,万涧不在,顾铭单独去找文雅,求助的同时,也能轻而易举问出自己想要的回答,算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逻辑思维上是这个样子,但顾铭仍有些犹豫,觉得自己这么唐突去找文雅,总归存在不妥之处。
    忽然,外面有声音传来,是两个尽显疲惫的路人在对话——
    女的说:“老头子,今天万涧那小家伙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同学。我们回去杀一只鸡,晚饭时叫他们过来一起吃口肉。”
    男的说:“呵呵呵……你今天怎么了,平时你儿子回来你都舍不得杀鸡,却要杀给万涧吃。”
    女的又说:“放屁,我没儿子,那六亲不认的小子不是我儿子。人家万涧从小就懂事,惹人喜欢。你看他搬去城里住了这么久,都还记得我们这里的老人,这多可贵。我家里养的鸡,不给他吃还给谁吃?”
    两人渐渐走远了,顾铭听不到他们后续的对话,一时间心绪沉重。
    从声线上判断,顾铭基本上确定说话的女性就是之前在水井那边遇到过的周婶,男性的话,多半是她丈夫。
    顾铭不知,这里的老人日子过得有多艰苦。明明膝下有子,其亲昵程度却不及邻家的一个小孩子,这事本身就透着难以琢磨的悲哀——他们就像被世界抛弃了一般,住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连自家儿子都不愿回来看一眼。
    顾铭狠狠捏拳,豁然出门,大步往文雅家里跑。
    ——虽不能减免他们心里的悲伤,至少保住他们家里的鸡,尽快把这顿饭做出来!
    到文雅家,顾铭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敲门。
    这门好像没锁,随着顾铭的急促敲击,它开了,把里边的摆设都露了出来。
    顾铭看去,这屋子很小,就二三十方,其内摆了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没桌凳,这与早前万涧描述的没多大区别,家徒四壁。
    “顾、顾铭?”
    文雅静坐在屋里,借助窗户外溢进来的几缕日光看书,原本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却被叩门声以及忽然出现在门口的人影惊到,忍不住惊呼。
    顾铭盯着她,这个原本到了人生最美好的年龄段,却处在最艰难的物质生活中的少女,心中无由来地一叹,低声说:“能借一下你家劈柴的斧子吗?”
    文雅虽错愕,却未询问,很灵巧地往灶头那边跑动几步,从灶头与墙壁的缝隙里取出一把小斧子,怯生生地递过来。
    顾铭接过,又问:“能告诉我你们一般都在哪里劈柴吗?”
    文雅往窗户外指,轻声细语说道:“那边是一片林子,看上去很远,其实只走十分钟就到了。”
    顾铭点头,斧头借到了,砍柴的地方也知道了,目的算是达成。但他没走,仍立在原地。
    文雅就问:“顾铭,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顾铭摇头,迟疑着说:“我没什么要说的。呃……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文雅问:“你怎么在这里?”
    顾铭道:“陪万涧过来体验几天农家生活。”
    文雅又问:“你为什么要砍柴?”
    顾铭道:“生火做饭啊。”
    文雅摇头,低声道:“若只是做饭的话,在这山林里,随便往路边的草丛一走,便能捡到一些干柴,不需要刻意去砍柴的。”
    ——随便弄个小灶,捡几个柴倒是没问题。但我们要弄一顿大餐啊,不把柴火备足怎行?
    顾铭想了想,决定不隐瞒,把自己和万涧要做一顿大锅饭的事情说了出来。
    文雅听完,忽而甜美一笑:“要不我也来帮你们吧。虽然我力气小,做不了重活,却可以帮你们切菜、烧火之类的,能省不少时间。”
    顾铭问:“你不怕万涧?”
    文雅使劲摇头,笑着说:“我不怕他的。相反,是他一直怕我。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和他好好说说话,可惜没机会。这次好了,他回老家,总不至于躲着我了。”
    顾铭点了头,和她一同去林子里砍柴,这过程花了半小时。
    这期间,顾铭好几次想问她,当时为什么要做那件事。可是话到口中,却又问不出来了。
    他想到了上学期万涧对自己说过的话:“好的,不管你是不是怀揣其他目的,我答应你,就凭你的这句‘最好的朋友’。”
    顾铭觉得,自己应该说话算话,若借此行来完成自己的目的,在某种意义上,是辜负了万涧对自己的信任。
    两人各自背着一大捆柴火回去,到水井位置,看到万涧正踱步原地,明显是在等人。
    “顾铭,我不是叫你在家里等我吗,你怎么跑去砍柴了?”
    万涧看到两人背后的柴火,便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习惯性的,目光别开文雅,强装镇定,淡淡地说一句。
    顾铭道:“我们忘记买菜板了。我切不了菜,但又不能闲着,便去砍柴了。”
    万涧点头,不再言语。
    三个人一起回家,各司其职,开始风风火火地做大餐。
    当袅袅炊烟升起,米饭的香气溢开,有人造访。
    万涧去开门,瞧见腿脚不好的周婶,便笑着说:“周婶,你进来坐,我们这里正忙着做饭,待会你就在这里吃。”
    原以为,一向和蔼、善解人意的周婶会欣然点头。
    怎知她没有,一脸严肃地立在门外,说:“万涧,你们别做饭了,这么香的米,千万别糟蹋了。”
    万涧问:“为什么?”
    周婶指责道:“我之前还在夸你这小家伙懂事,怎么转头就做出这么胡闹的事情来?若非我听到老何他们在说你们要请我们吃饭的事情,又看到你家炊烟不断,还不信此事。”
    万涧仍不解,皱眉道:“周婶,我没做什么坏事啊。”
    周婶叹息一声,摇头道:“小家伙啊,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山沟里活了大半辈子,吃的苦头比任何人都多,却都秉着自己的原则,自由自在的活着。在我们眼中,你们是小辈,也是客人。这世上,哪有客人请主人吃饭的道理?况且,你们都没到自立的年龄,生活还需要父母供给,怎么能如此挥霍呢?
    这顿饭,不管你们能不能做出来,也不管你们做得好不好,我都不会来吃。不只是我,其他老家伙也都不会来。因为我们都知道,有的饭是不能吃的。”
    她说完便走,只留一道消瘦的背影。
    万涧愣住,一时不知所措。顾铭和文雅也都停下手头工作,陷入沉思。
    良久之后,顾铭懂了,这些老人不愿来吃饭的原因很简单——尊严。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仔细想一下,若换几个比他们还小一点的少年也大张旗鼓地弄一顿饭出来,然后笑嘻嘻地叫他们去吃饭,恐怕他们三个也都不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