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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他倒了下去,身子底下是一片漆黑。他坠入黑暗,让黑暗将他吞没,把他卷到冰凉无痛的虚空之中。这一刻终于来了,他心想……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自由了。“我跟你一起走。”
    事情结束了。
    她回到了他身边。
    哈利在加勒穆恩机场大厅排队办登机手续。他突然福至心灵,有个关于下半辈子的计划,反正是个计划。现在他整个人都沉醉在一种飘飘然的感觉里,除了“快乐”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
    机场柜台上方的屏幕显示“泰国国际航空,商务舱”。
    事情发生得很快。
    哈利从斯蒂格家直接去灯塔餐厅找玛蒂娜,归还手机,但她说手机他可以留着,因为她买了一部新的。他被说服收下一件没怎么穿过的大衣,好让他看起来像样点。他还收下三颗“扑热息痛”止痛药,但拒绝让她检查伤口。玛蒂娜只是想替他重新包扎,但时间不够。他打电话给泰航,订了一张机票。
    接着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他打电话给萝凯,跟她说伊莲娜找到了,再加上欧雷克已经获释,他的任务都完成了。如今他必须赶快离境,以免遭到逮捕。
    就在这时她说了那句话。
    哈利闭上眼睛,脑海里重复播放萝凯说的话:“我跟你一起走,哈利。”我跟你一起走。我跟你一起走。
    还有:“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他几乎全身都想回答:“现在。”收拾行李,现在就走!
    但他用头脑的理性部分多少思考了一下。
    “听着,萝凯,我被通缉了,警方可能已经盯上了你,希望借此找到我,明白吗?我今天晚上先自己离开,你明天晚上再飞过来,我会在曼谷等你,我们再一起飞去香港。”
    “如果你被逮捕,汉斯可以帮你辩护,刑期不可能太……”
    “我担心的不是刑期长短的问题,”哈利说,“只要我在奥斯陆,迪拜就找得到我。你确定欧雷克在安全的地方吗?”
    “确定,可是我想叫他跟我们一起走,哈利。我不可能自己……”
    “他当然要跟我们一起走。”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哈利从她的语气中听见她松了口气。
    “我们会在一起的,到了香港迪拜就动不了我们了。我们可以先等几天,然后我会叫赫尔曼·克鲁伊的手下来奥斯陆把欧雷克接走。”
    “我来跟汉斯说,明天我就去买机票,亲爱的。”
    “我会在曼谷等你。”
    一阵短暂的静默。
    “可是你被通缉了,哈利,你要怎么登上飞机而不被……”
    “下一位。”
    下一位?
    哈利睁开眼睛,看见柜台里的小姐正在对他微笑。
    他上前一步,递出机票和护照,看见她键入护照上的姓名。
    “我这里找不到您的名字,尼伯克先生……”
    哈利露出沉稳的微笑:“我十天前订了飞往曼谷的机位,可是我一个半小时前才打电话把时间改到今天晚上。”
    女柜员又敲了几个按键。哈利在心中读秒。吸气,吐气,吸气。
    “有了,在这里。比较晚的订位总是不会立即显示。可是这里说您要跟一位伊莲娜·韩森小姐同行。”
    “她要按照原定时间出发。”哈利说。
    “哦,好的。您有行李要托运吗?”
    “没有。”
    键盘敲击声再度传来。
    女柜员蹙起眉头,又打开护照。哈利做好心理准备。她把登机牌夹在护照里,交还给哈利:“您可能得动作快一点,尼伯克先生,已经开始登机了。祝您旅途愉快。”
    “谢谢。”哈利说,语气出乎他意料地诚恳,说完便奔向安检处。
    当他来到x光检查机的另一头,拿起钥匙和玛蒂娜的手机时,才发现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他以为那是发给玛蒂娜的,正准备像其他短信一样储存起来,才看见发信人是b,也就是贝雅特。
    他朝五十四号登机门疾奔。飞往曼谷的航班已开始进行最后的登机广播。
    快读短信。
    “我拿到最后一份清单了,有个地址不在贝尔曼给你的清单上: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哈利把手机塞进口袋。柜台前无人排队。他打开护照。工作人员检查护照和登机牌,看了看哈利。
    “我脸上的疤痕比照片还新。”哈利说。
    工作人员仔细看了看他。“去拍张新的照片吧,尼伯克。”他说,交还护照和登机牌,朝哈利后面的人招了招手,表示轮到他了。
    哈利自由了,得救了,全新的生活就在眼前。
    登机门前还有五个最后赶上的旅客正在排队。
    哈利看了看手上的登机牌。这是商务舱的登机牌。他从未搭过经济舱以外的舱位,就算替赫尔曼工作期间也没搭过。斯蒂格的事业很成功。迪拜的事业很成功:曾经很成功,现在依然很成功。现在,就在今天晚上,就在这一刻,购毒者依然站在街头,脸面颤抖,表情饥渴,苦苦等候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说:“来吧。”
    队伍剩下两人。
    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我跟你一起走。哈利闭上眼睛,再度听见萝凯的声音。接着这句话又响了起来:你是警察吗?难道你变成了机器人?变成了蚁冢的奴隶?变成了别人想法的奴隶?
    他是这样吗?
    轮到他了。柜台前的女工作人员扬起双眉。
    不是,他不是奴隶。
    他递出登机牌。
    他往前走,沿着栈桥往机舱前进。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准备降落的航班的灯光,那班飞机将飞越托德·舒茨的家。
    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米凯·贝尔曼的血迹。
    妈的,可恶!
    哈利登上飞机,找到座位,瘫坐在真皮座椅上。天哪,这椅子真柔软。他按下按钮,椅背开始往后倒,一直倒一直倒,直到他整个人躺平为止。他再度闭上眼睛,试着睡觉。睡觉。睡到有一天醒来他已然改头换面,身在另一个国度。他找寻她的声音,出现的却是另一个说瑞典语的声音:
    我戴假神父领圈,你戴假警徽。你有多相信你个人想传播的福音?
    米凯的血迹:“……在东福尔郡,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一切都对上了。
    哈利感觉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臂,便睁开眼睛。
    一名颧骨高耸的泰航女空服员面带微笑俯身看着他。
    “先生抱歉,请您竖直椅背,我们就要起飞了。”
    竖直椅背。
    哈利吸了口气,拿出手机,看着最后一通来电。
    “先生,请您关上手……”
    哈利扬起一只手挡住女空服员的话,按下拨号键。
    “我们不是永远不再联络了吗?”托西森接起电话说。
    “东福尔郡的哪里?”
    “什么?”
    “我是说贝尔曼,古斯托遇害的时候他在东福尔郡的哪里?”
    “吕格市,就在莫斯市隔壁。”
    哈利收起手机,站了起来。
    “先生,系上安全带的信号……”
    “抱歉,”哈利说,“我搭错班机了。”
    “您没搭错,我们清点过人数了……”
    哈利大踏步沿着走道往前走,耳中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先生,我们已经关闭……”
    “那就把它打开。”
    乘务长也走了过来:“先生,依照规定机舱门不能再打开……”
    “我的药吃完了,”哈利说,往外衣口袋里摸索,掏出贴有捷赐瑞标签的空药瓶,推到乘务长面前,“我就是尼伯克,看见了吗?你希望当飞机飞到……比如说阿富汗上空的时候,有乘客心脏病发吗?”
    晚上十一点多,奔向奥斯陆的机场快线上只有零星几位乘客。挂在车厢上方的屏幕正在播放新闻,哈利心不在焉地看着。他原本有个计划,一个展开新生活的计划,如今他只好在二十分钟内再想出一个新计划。这简直是太疯狂了,他原本应该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才对。这正是重点所在:他原本应该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他就是欠缺这种能力,可以称之为缺陷、故障、畸形足,因为他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没办法让自己放下和退场。他可以喝醉,但却一直保持清醒。他可以飞去香港,却又跑了回来。他是个有严重缺陷的人,这点毋庸置疑。玛蒂娜给他的止痛药效力已慢慢退去,他必须再吃药才行,脖子的疼痛令他晕眩。
    他看着今日头条的当季数据和赛事比分,突然想到:会不会他现在就是在做这件事,退出场外、临阵退缩?
    不对,这次不同。他把机票改到了明天晚上,打算跟萝凯搭同一班飞机,甚至还支付了升等差额,把萝凯的舱位换到了商务舱。他心想到底要不要把他现在做的事告诉萝凯,但他知道她会怎么想,她一定会认为他依然故我,他还是受到心中那股疯狂力量的驱使,一点都没变,永远是这样。但是当他们并肩坐在商务舱里,飞机的加速度让他们的身体抵住椅背,让他们感觉上升,感觉身体变轻,感觉无可阻挡时,她会知道他们终于把过去抛在脑后,抛在机尾,他们的新旅程已经展开。
    哈利下了机场快线,穿过天桥来到奥斯陆歌剧院,踏上意大利大理石地面,朝正门走去。他看见落地玻璃窗内的华丽大厅里,许多打扮得优雅体面的人站在红绒索内交谈,服务生奉上点心和饮料。
    正门口站着一名男子,身穿西装,戴着耳机,双手交握在裤裆前方,仿佛守门员正在防御任意球。男子肩膀宽阔,但不壮硕,一双受过训练的眼睛早已注意到哈利,这时正在打量哈利周围是否有什么必须留意的事物。男子显然是挪威安全局的,这也表示有警察署长或政府高官莅临现场。哈利朝男子走去时,对方上前两步。
    “抱歉,这是私人宴会……”男子开口说,一看见哈利出示的证件便住了口。
    “我不是来找你们长官的,老兄,”哈利说,“我只是来办公事,找一个人谈谈。”
    男子点了点头,朝西装翻领上的麦克风说了几句话,让哈利通过。
    歌剧院大厅是个偌大的圆顶空间,哈利虽然在国外生活了好几年,但仍认得出现场许多面孔,包括装模作样的媒体人、电视名嘴、体坛和政坛明星,以及掌控文化产业的幕后黑手。伊莎贝尔·斯科延说过她一穿高跟鞋就很难找到够高的男伴,哈利发现的确如此。她在众宾客间鹤立鸡群,一眼就能被看见。
    哈利跨过红绒索,穿过人群,口中不断赔礼,周围宾客手中的酒杯溅出白酒。
    伊莎贝尔正在跟一个矮她半个头的男子说话,但哈利一看她逢迎色笑的神情,就知道男子的权势和地位都比她高。距离剩下三米,这时一名男子挡在哈利面前。
    “我是刚才跟你同事说过话的警官,”哈利说,“我要跟她讲几句话。”
    “请便。”安保人员说。哈利似乎在他口气中听见弦外之音。
    哈利迈出最后几步。
    “嗨,伊莎贝尔,”他说,看见她面露惊讶,“我没打断你的……政治生涯吧?”
    “霍勒警监。”伊莎贝尔说,尖起嗓子笑了几声,仿佛哈利说了个只有自己人才听得懂的笑话。
    伊莎贝尔身旁的男子立刻伸出手来,并多此一举地报上姓名。男子在市府高层摸爬滚打多年,可能早已学会必须给一般民众留下好印象,将来选举才能有正面回报,“你喜欢这出戏吗,警监?”
    “有的地方喜欢,有的地方不喜欢。”哈利说,“戏演完了,我很高兴。我本来要回家,可是突然想到有几个地方我没搞清楚。”
    “什么地方?”
    “这个嘛,唐璜是小偷也是风流浪子,自然应该在最后一幕受到惩罚。我想我知道最后拖他下地狱的石像是谁,但我不明白的是,到底是谁告诉石像说可以在那个地方找到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哈利一转头,“伊莎贝尔你可以回答我吗?”
    伊莎贝尔的笑容僵在脸上:“阴谋论总是很有意思,我也很想听,可是改天好不好?我正在跟……”
    “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哈利说,看着男子,“您准许的话。”
    哈利看见伊莎贝尔想提出异议,但男子很快就说:“当然可以。”然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身面对一对急欲找人聊天的老夫妇。
    哈利挽着伊莎贝尔的手臂,带她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你臭死了。”哈利双手按着她的肩膀靠在男厕门口旁的墙壁上时,伊莎贝尔啧了一声。
    “我的西装在垃圾堆里打滚过好几次,”哈利说,看见他们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听着,我们可以采取文明的方式,也可以来硬的。你跟米凯·贝尔曼是怎么合作的?”
    “去死啦,霍勒。”
    哈利踢开洗手间的门,把她拖进去。
    一名站在洗手台前、身穿晚礼服的男子吓了一跳,朝他们望来。哈利把伊莎贝尔摔在隔间门上,用前臂抵住她的喉咙。
    “古斯托遇害的时候,贝尔曼就在你家,”哈利喘着气说,“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贝尔曼的血迹,迪拜的烧毁者是贝尔曼的亲信兼好友。你不从实招来,我就打电话给我在《晚邮报》的联络人,让这件事登上明天的报纸,然后我会把手上的线索全都摊在检察官的桌子上。好了,你说不说?”
    “不好意思,”晚礼服男子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说,“请问你们需要帮忙吗?”
    “妈的快滚!”
    男子似乎震惊不已,可能不是因为听见这句话,而是因为这是伊莎贝尔说的。他拖着脚步离开洗手间。
    “那天我们在打炮。”伊莎贝尔说,因为喉头被扼住而声音扭曲。
    哈利放开她,从呼气闻出她喝了香槟。
    “你跟贝尔曼在打炮?”
    “我知道他结婚了,所以我们只是纯打炮而已。”她说,揉了揉脖子,“可是古斯托突然跑来,还把贝尔曼抓伤,最后被他丢了出去。你想跟记者说的话就尽管去啊。你一定从没干过有夫之妇吧?不过你可以想想这条新闻会对贝尔曼的老婆跟小孩造成什么影响。”
    “你跟贝尔曼是怎么认识的?你的意思是说你跟贝尔曼和古斯托的三角关系只是纯属巧合?”
    “你以为位高权重的人都是怎么认识的,哈利?看看四周,看看来参加这场宴会的都是些什么人。每个人都知道贝尔曼即将成为奥斯陆的新任警察署长。”
    “而你将在市议会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是在一场活动上认识的,是首映式还是私人艺廊开幕式我已经不记得了。事情就是这样,你可以打电话去问米凯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可是不要今晚打,他正在享受天伦之乐。那只是……呃,事情就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哈利瞪着伊莎贝尔。
    “那楚斯·班森呢?”
    “谁?”
    “他是他们的烧毁者对不对?是谁派他去莱昂旅馆解决我的?是不是你?还是迪拜?”
    “天哪!你到底在说什么?”
    哈利看得出她确实不知道楚斯·班森是谁。
    伊莎贝尔开始哈哈大笑:“哈利,别这么气馁嘛。”
    他原本应该坐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飞向崭新的人生。
    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哈利。”
    哈利转回去。伊莎贝尔倚在隔间门上,高高撩起裙子,露出丝袜顶端和吊袜带,一绺金发垂落在她眉毛旁边。
    “既然现在厕所没人……”
    哈利和她四目相交,只见她眼神迷蒙,不是因为酒精,也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出于别的原因。难道她在哭?强悍、孤独、自我鄙视的伊莎贝尔竟然在哭?然后呢?她也是个痛苦的人,不惜破坏别人的人生来主张她认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被爱。
    哈利推门而出后,厕所门继续来回摆动,胶条摩擦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越发热烈的最后一轮掌声。
    哈利沿着廊桥走回奥斯陆中央车站,走下通往布拉达广场的台阶。广场另一头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里头的结账队伍总是很长,但他知道开架式止痛药的效力不足以舒缓他的剧痛。他继续往前走,经过海洛因公园。天空下起了雨,闪烁的街灯照亮王子街上湿漉漉的电车铁轨。他边走边思索。斯蒂格在奥普索乡的那把霰弹枪较易取得,霰弹枪也可以给他较多的回旋余地。如果要去三〇一号房的衣柜后方拿那把猎枪,就得悄悄溜进莱昂旅馆,但他不确定猎枪是否已被他们发现。最后他决定去拿猎枪。
    莱昂旅馆后方栅门的门锁被砸烂了,看样子是最近才遭到破坏的。哈利猜想那天晚上那两名西装男子就是如此潜入的。
    哈利通过栅门。旅馆后门的门锁同样也坏了。
    他爬上曲折狭窄的消防梯。旅馆三楼走廊空无一人。哈利敲了敲三一〇号房的门,想问卡托有没有警察或别人来过,但无人响应。他把耳朵贴在门上。里头一片寂静。
    三〇一号房的房门根本没人修理,所以不需要用到钥匙,伸手一推门就开了。被他拆去门槛的地方露出光秃秃的水泥地,血迹渗入地面。
    窗户也没修理。
    哈利没开灯,直接入内,在衣柜后方摸索,确认猎枪没被拿走。床边桌抽屉里放在《圣经》旁的一盒子弹也没人动过。哈利发现警察根本没来过。看来旅馆的房客和邻居都认为不过是开了几枪罢了,又没死人,没必要跟执法人员扯上关系。他打开衣柜,看见他的衣服和行李箱都还在里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哈利看见对面房间的女子。
    她坐在镜前,背对着他,正在梳头,穿着一件老气又怪异的洋装。洋装不旧,只是样式老旧,像是另一个时代的服装。不知为何,哈利透过破了的窗户朝她高喊一声。女子没有反应。
    哈利回到一楼,知道自己无法再撑下去。他的脖子滚烫滚烫的,像是着了火,毛孔不断沁出汗珠。他满身大汗,感觉第一阵冷战来袭。
    那家酒吧换了音乐,敞开的大门流泻出范·莫里森的《让我迷醉》(anditstonedme)。
    这音乐具有舒缓疼痛的作用。
    哈利走上马路,突然听见一阵尖锐急切的鸣笛声,霎时间,一堵蓝白色的墙壁填满他的视线。他在马路中央直挺挺地站立了四秒钟。电车通过,开着大门的酒吧再度回到视线中。
    酒保从报纸上一抬眼就看见了哈利,不禁吓了一跳。
    “金宾。”哈利说。
    酒保动也不动,眼睛眨了两下,报纸跌落地上。
    哈利从皮夹里拿出欧元,放在吧台上:“给我一整瓶。”
    酒保的下巴掉了下来,在“eat”刺青的t字母上方形成一圈双下巴。
    “快点,”哈利说,“我拿了就走。”
    酒保低头瞥了眼钞票,又抬头看看哈利,伸手去拿塑料瓶装的金宾威士忌,目光并未离开。
    哈利看到酒瓶只是半满,叹了口气。他把酒瓶放进外套口袋,环目四顾,思索着要找一句令人难忘的临别之语,却找不到,于是点点头,转身离去。
    哈利在王子街和卓宁根街的转角停下脚步。他先打给查号台,再打开酒瓶。波本威士忌的气味让他胃打结,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在缺乏麻醉的状态下去做他必须做的事。他最后一次沾酒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说不定这次会比较好。他把酒瓶对准嘴巴,仰头举瓶。为期三年的戒酒生涯在此画下句号。酒精犹如汽油弹般击中他的身体系统。这次并没有比较好,反而比以往都来得糟。
    他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撑在墙上,避免呕吐物溅到裤子或鞋子上。
    他听见背后人行道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嘿,先生,我美吗?”
    “美。”哈利赶在呕吐物溢满喉咙前说出这个字。黄色喷泉挟带着强大力道击中人行道,形成惊人的溅射半径。他听见高跟鞋的声响渐去渐远。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仰头再试一次。威士忌混着胆汁一起灌入食道,接着又涌了出来。
    到了第三次,酒液终于留在胃里,至少暂时停留了下来。
    第四次终于正中红心。
    第五次宛如上天堂。
    哈利拦了一辆出租车,给了司机地址。
    楚斯·班森快步穿过阴郁黑夜,越过公寓前方的停车场。停车场被那些舒适美满的家庭里放出的灯光照亮。这些住家里头的人可能正端出零食、咖啡,甚至啤酒,打开电视。新闻已经播完了,更有趣的节目正要上演。楚斯打电话去警署请病假,同事也没问他生什么病,只问他是不是要请整整三天病假,因为三天以内的病假不用医师诊断证明。楚斯回答说妈的他怎么知道自己刚好会生病三天?这真是个懒惰的国家,还有虚伪的政客宣称人民如果有能力的话真的都想工作。挪威人投票给国家社会党是因为他们主张缩短工时就是伸张人权。谁不会投票给主张三天病假不用医师诊断证明的政党,让你有权利坐在家里打手枪或跑去滑雪,又或消除宿醉?国家社会党当然知道这等同于政策买票,但仍把它包装得合情合理,说什么“信任大多数民众”,宣称人民有装病的权利是一种社会改革。挪威进步党更令人火大,直接用减税来买票,连包装都免了。
    他坐了一整天思考这些事,同时准备枪支,装填子弹,仔细检查。他注视着上锁的门,透过马克林步枪的瞄准镜,细看每一辆进入停车场的车。这把马克林步枪是大型狙击步枪,是多年前一起案件中歹徒使用的枪,负责没收这把枪的警官可能还以为它仍存放在警署里。楚斯知道自己迟早都得出去采买食物,他一直等到夜幕低垂,街上没什么人了才出门。时间将近十一点,力蜜超市快打烊了。他带着斯泰尔手枪,悄悄溜出家门,慢跑前往超市。他沿着超市走道行走,一只眼看着食物,另一只眼留意顾客。他买了一星期分量的峡湾牌炸丸子,这种即食食品以透明小袋装盛切片马铃薯、炸丸子、奶油青豆和肉汁,只要整袋丢进滚水里加热几分钟,再剪开袋子把里头的东西挤到盘子上,就可以端上桌了。如果你闭上眼睛,会觉得尝起来跟真正的食物没什么两样。
    楚斯回到公寓大门前,把钥匙插进门锁,这时他听见背后的黑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猛然转身,手伸进外套握住手枪枪柄,映入眼帘的竟是薇迪丝·a.的惊恐面容。
    “我……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薇迪丝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楚斯冷冷地说,走进公寓,没替薇迪丝扶门,但他听见她在门关上前把丰腴的身躯挤了进来。
    他按下电梯按钮。吓到?妈的他当然被吓到了。眼看西伯利亚的哥萨克人就要来追杀他了,他怎么可能不被吓到?
    薇迪丝·a.跟在他后头,气喘吁吁。她跟其他女人一样过胖。倒也不是说他会拒绝她,只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干脆直接一点?挪威女人都吃得那么胖,不仅饱受一大堆与肥胖相关的疾病的折磨,还直接退出繁衍下一代的竞赛,导致挪威人口下滑。因为老实说,没有男人会愿意跟那么多肥肉搏斗,当然啦,除了他们自己的以外。
    电梯来了,他们走了进去,缆绳发出痛苦尖鸣。
    他读过一些文章,说当男人增加相同体重时,不会像女人那样明显。男人的臀部不会变得那么大,体形也只会显得较为壮硕。男人增重十公斤后会比之前稍微好看些,在女人身上则会出现颤巍巍的一圈圈肥肉,让他想踹她们一脚,看看他的脚是不是会陷在肥肉堆里。大家都知道肥胖已成为新形态的癌症,但女人只是抱怨瘦身所带来的歇斯底里,并替“真实的”女性身体鼓掌叫好,仿佛不运动和大吃大喝才是某种合乎常理的行为准则,还大肆宣传什么要对你自己的身体好一点的理念。就算成千上万人死于心脏病,也好过一人死于饮食失调症。如今甚至连玛蒂娜也成了这种人。虽然他知道玛蒂娜怀孕了,但她向这些肥女人看齐始终令他耿耿于怀。
    “你看起来很冷的样子。”薇迪丝·a.露出微笑。
    楚斯不知道那个a.是什么姓氏的首字母,只知道她的门铃名牌上写着“薇迪丝·a.”。他想使出右勾拳,重重打她一拳,或是干她,或两者兼施。妈的,她肥嘟嘟的脸颊有如仓鼠,一点都不用担心指节会痛。
    楚斯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火大,全是因为那部手机的缘故。
    后来挪威电信终于帮警方追踪了哈利的手机,发现手机位于市区,就在奥斯陆中央车站附近。那可能是奥斯陆最繁忙拥挤的地方,日夜人潮众多。十几名警察在人潮中搜寻哈利,连续找了好几个小时,却一无所获。最后有个菜鸟警察提出一个老方法,那就是让全员手表对时,分散在这个地区,其中一人每隔十五分钟就打一次哈利的手机,如果有人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或是看见有人拿出手机,就直接扑上去。手机一定就在附近。这个方法立刻被采纳,不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手机。在一个毒虫的口袋里发现的,那人坐在铁路广场的台阶上打瞌睡,说手机是有个家伙在灯塔餐厅“送”给他的。
    电梯停住。“晚安。”楚斯咕哝说,走出电梯。
    他听见门在背后关上,电梯再度开始移动。
    接下来是炸丸子配dvd的时间。第一部片是《速度与激情》,烂片一部,但里头有一两幕还不错。第二部片是《变形金刚》,可以欣赏梅根·福克斯,同时打个又长又爽的手枪。
    他听见薇迪丝的呼吸声传来。没想到她跟着他走出了电梯,真是个浪女,今晚他有炮可打了。他嘴角微扬,一转过头,头就顶到一样东西。那东西坚硬冰冷。楚斯瞪大眼睛。那是一根枪管。
    “谢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很想进去坐坐。”
    楚斯坐在扶手椅上,看着他那把手枪的枪口。
    他找到他了,反之亦然。
    “我们不能再这样见面了。”哈利说,他把烟叼在嘴角,这样烟才不会熏到眼睛。
    楚斯没有接话。
    “你知道为什么我比较想用你的枪吗?”哈利说,拍了拍放在大腿上的猎枪。
    楚斯只是双唇闭紧。
    “因为我希望在你体内发现的子弹会追踪到你自己的手枪。”
    楚斯耸了耸肩。
    哈利倾身向前。楚斯闻到酒气。妈的,这家伙喝醉了。他听说过这家伙清醒时的能耐,但现在他却喝醉了。
    “你是烧毁者,楚斯·班森,证据就在这里。”
    哈利从皮夹里拿出一张证件,这皮夹是跟手枪一起从楚斯身上搜出来的:“托马斯·路德?去加勒穆恩机场收取毒品包裹的不就是这个人吗?”
    “你想怎样?”楚斯说,闭上眼睛,靠上椅背。炸丸子和dvd。
    “我想知道你、迪拜、伊莎贝尔·斯科延和米凯·贝尔曼之间的关联。”
    扶手椅上的楚斯心头一惊。米凯?妈的,米凯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还有伊莎贝尔·斯科延?她不是政治人物吗?
    “我不知道……”
    他看见哈利扣动扳机。
    “小心点,霍勒!那把枪的扳机很敏感,它……”
    击锤又升高了点。
    “等一下!等一下!天哪!”楚斯的舌头在口腔里打转,寻找润滑的唾液,“我不知道贝尔曼或斯科延的事,可是迪拜……”
    “迪拜怎样?”
    “我可以跟你说关于他……”
    “你可以跟我说什么?”
    楚斯深深吸了口气,屏住气息,又伴随着呻吟声呼了出来:“关于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