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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节
    六个白色粗体字母赫然在它的头部——“goblin”。
    “永别了,尹同志,趁着现在多看几眼真正的天空吧,下半辈子你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胖子拍了拍李维斯的肩膀,说,“欢迎你进入加布林监狱。”
    李维斯终于到达了他此行目的地——俄式台风级核潜艇加布林号。
    和焦磊分析的一样,潜艇里里外外都被大规模改装过,拆除了绝大多数与战斗有关的设备,包括导弹、鱼雷等等,因此整个舰艇内部显得非常宽敞。
    “台风型”最大的特点是多艇体式结构,光主耐压艇体就有两个,直径近十米,沿潜艇身长平行构建,以前是导弹仓,现在则分隔成为小型监房,关押着共计三十四名联邦重型罪犯。
    哦,现在是三十五名了。
    李维斯被两名戴着面罩的狱警押解进了a舱,也就是潜艇左侧的耐压舱体。
    这里的走廊十分宽阔,一侧是壁挂型折叠桌和折叠椅,另一侧是紧闭的栅栏门。透过金属栅栏,可以看到一间间整齐的监房,每个房间都是上下铺,床对面还有一个小搁架,上面摆着书籍、手工玩偶什么的,看上去竟然颇有些世外田园般的安详。
    囚犯们穿着和李维斯一样的米色亚麻套头衫,或坐或卧。有些人在看书,有些人在发呆,有些人扒着栅栏看他这个新同伴。
    不过和美剧里演的不同,他们都非常淡定,没有人冲他吹口哨,也没人喊他“fish”,只用专属于重刑犯的阴沉的眼神审视着他。
    李维斯牢记自己冷面杀手的人设,一脸冷酷,没有对他们的注视做出任何回应,只用眼角的余光辨认着每一间牢房里的人。
    然而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他也没能看到伊藤健太。
    难道猜错了?伊藤健太根本没有在这里?李维斯心一沉,默默算了一下自己刚才看到的所有人,应该是十七个。
    鉴于台风型核潜艇是平行双舱设计,李维斯推测可能在右侧还有一个代号为b的“镜像”耐压舱,关押着另一半囚犯,也许伊藤健太就在其中。
    李维斯一边思忖,一边还想回头再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漏掉哪个人,身后的狱警立刻给了他一枪托:“看什么?”
    李维斯手脚被缚,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只能放弃观察,老老实实跟他们走进一间半圆形舱室。
    从结构和位置看,这里应该是位于潜艇中部的中央部位舱分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正中间摆着一张小桌,桌子对面是一张造型奇特的椅子。
    李维斯还在思考这椅子有什么用,戴面具的狱警已经按着他的脖子将他摁到了上面,把他的双手固定在身前的圆环里,又将他的双脚固定在椅子腿上,之后撤掉了他身上的镣铐。
    椅子非常狭窄,坚硬且冰凉,李维斯不舒服地动了一下,立刻又挨了一枪托。
    他只好安静地坐着。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气味,核燃料、机油、人的体味……混合着空气清新剂刺鼻的柠檬香,简直分分钟能把人搞出鼻炎来,李维斯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尾音未落,舱门响了,一个高大消瘦的男人走了进来,坐到了他对面的桌子后。
    那人没有戴面具,脸色极为苍白,显然长期待在什么不见天日的地方,比如加布林。李维斯猜测他应该不是普通的狱警,搞不好是什么大人物。
    那人低头看了一会桌上的文件,抬手做了个手势,原本站在李维斯身后的两名狱警立刻离开了舱室。
    舱门锁死,那人终于抬起头来,灰蓝色的眼睛从上到下将李维斯扫了一遍,道:“早上好,尹俊河先生,我是加布林监狱的典狱长霍克,从现在开始你将属于我,属于加布林号,直到某一天死神来临将你带走。”
    他双手交叉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道:“你的编号是as18,请牢记这个号码,因为在加布林所有人都将失去姓名,唯一可以保留的,是我赐予你们的代号。”
    “那么,欢迎你来到加布林,as18。”霍克吸了口气,嘴角微微带上一点笑容,“作为见面礼,让我们先来谈谈那枚来自中国的芯片吧。”
    第166章 s6 e26.孩提时
    沉默。
    李维斯静静坐在审问椅上, 将尹式冷漠发挥到了极致。
    霍克等了少倾, 略带遗憾地说:“好吧,假设芯片上真的是你所说的什么《铠甲勇士》,那么你至少得告诉我如何解码。”
    李维斯动了动即将麻痹的手指, 嘲讽地问:“怎么,你对中国动画感兴趣?”
    霍克摇了摇头,道:“不不不,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 as18,在加布林监狱, 任何人在我面前都不可以有秘密,因为我就是你们的上帝, 在上帝面前你必须做到百分之一百的虔诚,否则……相信我, 你会下地狱的。”
    他语气平淡,几乎带着温和的意味,但李维斯却听得心头一紧, 霍克身上仿佛带着某种看不见的阴鸷的戾气, 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是基督徒。”李维斯定了定神,淡淡说,“我信仰共产主义,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神,也没有上帝, 只有原子构成的分子,分子构成的血肉,血肉构成的人。你听说过达尔文吗?他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从海里走上陆地,走进树林,再从树上爬下来,由猿猴变成人类。你是,我也是。”
    “哈!”霍克哑然失笑,旋即“啪、啪”地鼓了两下手掌,道,“有趣,果然那个死胖子说的没错,你很擅长讲共产主义的冷笑话。”
    李维斯尽可能地欠了欠身,说:“过奖了。”
    霍克笑着摇头,慢慢笑意从嘴角隐去,灰蓝色的眼睛玩味地看着李维斯,说:“看在冷笑话的份上,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as18,如果现在你告诉我那枚来自中国的芯片如何解码,我保证你下半辈子可以在加布林过上平静安全的生活。”
    “这不是我想要的。”李维斯犹豫片刻,收敛起玩笑的神色,认真地道,“如果你们真对我手里的中国情报感兴趣,我可以考虑和你们做一笔交易——我要求公开审判,并转往警戒级别较低的监狱。在此期间,美国政府必须绝对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霍克摇了摇手指,道:“看来你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理智的认识,as18,从你进入加布林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可能享受公开审判这种奢侈品了,在我这里你可以交换的——或者确切地说,可以祈求的——只有后半辈子日子能够好过一点,室友能温柔一点,饭菜能新鲜一点,仅此而已。至于人身安全,你倒是不用担心,相信不管是朝鲜人还是中国人,都不可能潜入这座海底监狱来谋杀你。”
    他的态度冰冷而强硬,仿佛深不见底的死水,时刻准备将反抗者的生命吞噬溺毙。李维斯心跳加速,但脸上仍旧保持着骄傲与淡定,嘲讽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道:“不是我不相信你的保证,霍克先生,只是……你有多大?四十?四十五?你确定你能活满我的下半辈子?就算你寿命够长,难道就没想过晋升?如果你下半辈子都打算在加布林当典狱长,那和我这个囚犯又有什么区别?”
    霍克苍白的面孔浮上一丝怒气,然而很快便消失了,从鼻孔里重重呼了一股气,道:“你会知道区别的,as18,你很快就会知道,即使是囚犯,坐牢的方式也有很多很多种的不同。“
    说罢,他不再继续这场无聊的审讯,按了桌上的铃。
    两名戴着面具的狱警推门进来,霍克合上文件夹,对他们道:“带新人去禁闭室,他需要一个适当的环境来反省一下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狱警将李维斯从椅子上解了下来。霍克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给他一个微笑:“其实都是一样的,as18,我说过,在这里没有秘密,不出三天你就会哀求我聆听你的忏悔。你并不了解你自己,人类对沟通的需求其实比食物还要强烈,尤其在加布林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大的秘密对你来说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李维斯被关进了一间极为狭小的禁闭室。
    这是一间长和宽都不足一米二,高不足一米五的小舱室,除了墙角有一个小小的马桶,其余空无一物。
    也就是说,无论李维斯是站着还是躺着,都无法彻底伸展开自己的身体,只能选择坐着或者蜷缩身体躺在地上。
    房门关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消失了,四周陷入绝对的黑暗。李维斯摸索着靠墙坐下,发现这里的墙壁和地面都是塑料做的,连马桶也是,应该是防止犯人自杀或者自残。
    没有光,没有声音,连触觉都被尽可能地模糊了,这是典型的感觉剥夺式禁闭。
    李维斯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这是他最害怕遇到的刑罚,比电刑水型都更恐怖,因为曾经有科学家做过感觉剥夺实验,几乎没有人能够在这残酷的实验中全身而退,最高纪录也不过能撑十天而已。
    而且那个创造了最高记录的实验者最后还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后半生几乎无法正常交流,也无法再从事曾经的工作。
    那么,霍克打算关他多久?
    想起霍克那双冷漠的蓝眼睛,李维斯打了个寒战。
    现在唯一可以祈祷的,就是桑国庭能够尽快启动罪犯交换计划,用血皮迫使dhs保障他的健康和安全。
    黑暗中人的感官被无限地放大,李维斯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甚至听到自己血液涌动的声音。他蜷缩起膝盖,用手指摩擦踝部脚镣的擦伤,让疼痛令自己从恐惧中抽离出来,尽量冷静地思考要如何撑过这场可能会非常漫长的禁闭。
    宗铭曾经告诉过他,感觉剥夺最可怕的是失去时间感,一旦时间错乱,人的生理机能也会随之错乱,最终导致精神崩溃。所以抵抗这种禁闭,一定要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利用身体残存的本能,尽可能地保持规律作息,人为地给自己制造时间感。
    李维斯做了几个深呼吸,伸直双腿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回忆自己的前半生,以一年为单位有规律有计划地总结自己的生活。
    他曾经在石湖农场做过测试,以固定格式回忆的话,每总结一年大概需要一个小时。
    一开始他有点紧张,毕竟在自己家里和在加布林的禁闭室里心理压力是完全不一样的,但也许他这个人生性乐观,也许是宗铭教育得法,没过多久便强迫自己进入了平稳的回忆。
    幼稚园的游园会,四岁的生日……妈妈卖掉房子,带着他回德克萨斯接手外公的餐馆……eden来探望他,带他去迪士尼……男人戴着跳跳虎发夹,背影那样高大,巴斯光年背包上插着一个粉红色的棉花糖……
    等等!
    李维斯蓦地睁大眼睛,他发现自己竟然回忆到了伊登,那个他血缘上的父亲,在他孩提时代便抛弃了他的男人。
    伊登带他去过迪士尼?给他买过棉花糖?
    是吗?
    李维斯在黑暗中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完全无法确定这回忆是真的,还是他潜意识中因为渴望父爱而产生的幻觉。曾经有一阵子他非常渴望年长男性的关怀,羡慕那些可以和父亲周末打棒球的男孩,那段时间他曾很多次梦到伊登带他去爬山,带他去游泳,带他出席学校的嘉年华……
    但似乎从没梦到过他们一起去迪士尼。
    李维斯怔怔思索着,莫名又想起一些零碎的梦境——涌流的波涛、三轭帆船、拥挤的难民……似乎自从回到美国,确定地说是自从受到警方的迫害以后,他的大脑就开始随机地产生一些无法解释的画面。
    那些画面既真实又虚假,让他混乱,让他迷惘。
    但有那么一刹那,又给他一种“正在接近某些真相”的错觉。
    李维斯在漆黑的禁闭室中呆呆坐着,良久良久才恍然悟到自己正在坐牢,正在被关禁闭,于是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肿胀的脚踝,继续之前的固定格式回忆。
    思考是抵抗孤独最有效的武器,但同时也可能是让人无意间滑向崩溃的捷径,因为过度沉迷于精神世界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分不清现实与虚空。李维斯牢记宗铭的警告,每回忆完一年的时间,就在狭窄的禁闭室里做一组力量训练,让身体产生极度的疲惫感,从而将自己从意识的淤泥中拉出来。
    空间所限,他只能做一些类似卷腹、俄罗斯转体的动作,这种时候就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学瑜伽,或者学点儿道家打坐什么的也好啊。
    其实还有一个最能让人放松并感受到肉体存在感的活动,那就是自慰,撸一把能让一个男人最大限度体会到身体的奥妙,但李维斯轻易不敢使用这项必杀技,因为他刚刚经过四天饥寒交迫缺乏睡眠的生活,实在不敢浪费自己有限的体力。
    万一霍克也是饿饭爱好者呢?
    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他只能在锻炼和思考的间隙回忆一下自己没羞没臊的新婚生活。
    话说回来,他们俩那时候真是淫荡啊……
    值得庆幸,当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饥饿时,禁闭室的门响了,门上的小格子被打开,一束暗淡的光线投进来,接着有人从外面给他递进来一个热狗、一瓶冷水。
    离他被关进来应该有十个小时左右了,李维斯下意识地往那束光线扑过去,带着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渴望。然而不过一秒钟光线便消失了,小格子关闭,狱警的脚步姗然离去,四周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短暂的光明尽管极为微弱,但却让黑暗显得那么残忍,那么恐怖,李维斯背靠着门剧烈呼吸,听到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眼睫眨动的声音……他摸索到热狗慢慢地咬着,连牙齿咬破肠衣的声音都像炸雷一样清晰。
    才十个小时而已,接下来还长着呢。
    李维斯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让自己绝望。
    他抓着自己的脚踝,轻轻摩挲麦穗纹身的位置,那是宗铭亲手帮他纹的,还答应他如果将来洗不掉,自己就陪他在同样的位置纹一个一模一样的。
    是的,他不孤独,虽然他身在地狱,但umbra所有人都陪着他。
    他们都和他在一起。
    李维斯在内心从一默数到十,调整呼吸,继续之前的固定格式回忆。
    第167章 s6 e27.平行舱
    极端的封闭并没有带来极端的麻木, 相反的, 人的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
    五感仿佛脱离了身体,李维斯蜷缩在黑暗里,能听见自己心脏瓣膜的颤动、毛孔的翕张, 能听到排水管的水流声,甚至能听见核反应堆低沉的轰鸣。
    他闭着眼睛看见无数蝙蝠倒挂在眼帘上,睁开眼却看到黑暗中蹲据着素不相识的幽灵——一个没有脸的女人注视着他, 心口的大洞鲜血涌流。
    回忆到第几年了?
    哦, 对,是去年, 他刚刚回忆到他的二十二岁,他认识了宗铭, 知道了吴曼颐的故事。
    所以他才看见了吴曼颐。
    灵魂是真实存在的吗?世上有鬼吗?人死后还会在另一个空间看着这个世界吗?
    他觉得这些问题荒谬极了,但却忍不住相信它们的答案全都是肯定的, 因为他无法克服二十三年来笃信的常识,控制不住地依赖着自己的视觉和听觉来认识世界。
    尽管内心深处苟延残喘的理智一直在告诫他,那只不过是感觉剥夺造成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