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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乱(十)
    沿她的指尖向前眺望,一直走到西移金乌的尽头,便是金沙遍地的漠北,是大楚朝的边境。
    葶花从未到过塞外。当年主子奉旨带兵奔赴一场时人瞧去必死无疑的战役时,她领命留守京城,整日为晋王府的未来精打细算,偶尔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总冷着脸,一瞧便晓得不好亲近的女孩。
    彼时晋王府落魄,没太多钱财,她常要一壶绿酒,听乐坊的伎人幽幽弹唱穷草孤城纱如雪。家中亲眷早作猢狲散,老母劝其改投别主,活像被狠抽一鞭的陀螺,而幼妹顽劣、不爱读书,成日惹是生非。
    “会有那么一日的,陛下。”坐在陆重霜身侧的葶花回过神,轻轻地说。
    陆重霜转过脸,由衷地笑了下,转瞬即逝。
    “葶花,你怎么还没成家?”过了会儿,她突然问,似是心血来潮。
    葶花拨了拨鬓发,轻声道:“回陛下,婢子还没寻到好人家。”
    “的确,这种事急不得。”陆重霜道。“你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好儿郎,记得同朕说。”
    葶花低着头,“是。”
    她本想说成家与否皆是不打紧的事儿,转念又一思量,便将这些无聊话统统咽了下去。
    “好了,把头抬起来,”陆重霜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清透的眸子看着她,“从今往后你便是当总管的人,别总低着头。”
    葶花眼神有些朦胧,又轻轻应了声“是”。
    太白之变后,经过短暂的休整,负责掌测天文、考定历法,选定祭祀、冠婚等重大典礼日期的太史局上书,将举行登基大典的吉日呈报新帝,新帝批阅,礼部随之以最快速度筹备仪式。所谓“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手头上不管有其他什么事,都不如新帝继位来得重要。
    前些日子闭门不出的大楚叁宰相,也一一收到宫内传令,前往两仪殿召开政事堂会议。
    日头正好,太阳底下的人仿佛坐在热烘烘的暖炉中,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大口喘气,爽快的风一阵接一阵,吹走先前接连暴雨带来的阴潮。
    天晴是个好兆头,免得野郊的土路泥泞,城内的青石路打滑。
    陆重霜以先前沉念安的奏对为蓝本,命夏鸢主持推行检括户口的新令,任用沉念安推举的周悦为监察史,又命另一位被推举的官员陈蒲若去往南方勘察疫灾。
    夏鸢听闻自己负责主持新令推行,面上隐有喜色,正想趁此机会以功劳显着为名,将两位女儿调回长安,然而下一刻得知是沉念安向新帝推举周悦任监察史,眼角的余光轻轻扫过另一侧的沉宰相,本就若有若无的喜色愈发淡上几分。
    沉念安哑巴吃黄连,一口气生吞七八根的苦。
    此外,鸾和女帝迁往洛阳的事宜也被提上日程。
    令夏鸢与沉念安意外的是,陆重霜点名将此事交由于雁璃督查。逼宫退位的太上皇移驾洛阳颐养天年,此事可大可小,不过具体的仪仗自有礼部各司负责,督查看似是赋闲的职务,可一细想于雁璃先太女婆婆的身份,其中又大有玄机。
    “沉宰相前些日子来见朕,论管仲为人,朕深有感触。”陆重霜看着于雁璃,声音轻柔。“朕希望,你们都能是大楚的管仲。”
    于雁璃喜怒不形于色,恭顺地再叁行礼。
    沉念安心弦稍稍一松,感慨圣上是将自己先前的奏对听进了耳朵,愿意放于雁璃一马。
    是时,葶花来报,道是吴王陆怜清等在殿外。她是陆重霜特意招来的,正巧在与几位宰相议完正事,预备明里暗里好好敲打一番的时刻。
    “请她进来,”陆重霜道。
    话音刚落,殿下的几位宰相一时神色各异。
    沉念安眉头稍蹙、面露疑色,夏鸢则显得有些局促,目光时不时扫过陆重霜的面庞,企图从她的脸上读出对吴王陆怜清的态度。于雁璃的举措最为奇怪,她抬手,佯装不适,遮住半个面颊使劲咳嗽两声,紧跟着收手,正襟危坐,目光跟随吴王进殿。
    陆怜清有孕在身,身为女帝的姊妹,可在孕期免除行礼。纵然如此,她依旧吃力地向端坐主位的陆重霜行大礼,额头一层薄汗。
    “阿姊过来坐,”陆重霜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
    陆怜清脚步僵在原地不敢动弹。自己与陆重霜的关系究竟如何,在座者心知肚明,何德何能担得起陆重霜一句阿姊。
    “阿姊是怀孕怀得连耳朵都背了?过来坐。”陆重霜道。
    陆怜清屏息,趋步走到陆重霜身侧。
    “腹中的孩儿可还好?几个月了?”陆重霜说着,往陆怜清隆起的腹部伸手。
    陆怜清惊得往后退缩半步,陆重霜也未将手再往前探,悬在半空。
    陆重霜抬眼,神态似笑非笑。
    “怜清近来体乏,怕害圣人沾染病气。”陆怜清急忙说,神色恭顺。
    陆重霜鼻翼发出一声轻哼,收回手,又当着叁位宰相的面对陆怜清说:“莲雾公子因身子不适,歇在了大明宫,寒川公子正照顾着。过些日子病好了,朕便派人送他回府,还望阿姊莫要挂念。”
    陆怜清道:“多谢陛下,能在宫中休养是莲雾叁生修来的福分。”
    “还要多谢于宰相,”陆重霜执起陆怜清的手,看向于雁璃,“于宰相教导有方,寒川公子有礼有节,见莲雾公子身体不适,自愿留在宫中照顾。”
    “臣不敢。”于雁璃起身行礼。“犬子有幸得圣人挂念,臣感激不尽。”
    陆重霜松开陆怜清发凉的手,并未答话。
    敢与不敢,不看话语,看行迹。
    她带饵的鱼钩已经放出去了,聪明的鱼儿是不会咬的。
    入夜,陆重霜歇在自己的寝殿,睡前命人去温米酒来,想小酌一杯热酒。
    今晚长庚当职,寝宫内走动的多为他手下的侍从。
    陆重霜右手举杯,左手食指对准手中剔透的水晶杯,言笑晏晏地询问一侧眉目清秀的奴从,“你来,告诉朕,这杯子是青色,还是赭黄色?”
    当值的奴仆沉默良久,磕磕绊绊地答:“回陛下,是赭黄色的。”
    赭黄色是天子色,亦是龙袍上的色彩,故而他如此回答。
    “不对,是绯紫色。”陆重霜故作姿态地挑眉。“你这眼睛如此不好使,干脆不要了吧。”
    奴仆听闻,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求饶。
    “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了?”陆重霜放下酒盏。
    那小奴生怕自己被活活挖眼,连魂都没有了,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只不要命似的磕头,偌大的殿宇只听他一人咚咚咚地磕头声。
    陆重霜抬脚踹向五体投地的小侍,笑骂道:“赶紧滚吧,蠢货!”
    话音刚落,奴从如蒙大赦,又是几回叩拜后,步履匆匆地退出寝殿。
    长庚在一旁静静看着,竟淡淡笑起来。
    “陛下今日遇到什么喜事了?”他单膝跪下,服侍主子脱去鞋袜。
    “长庚,天下最快活的事儿莫过如此呀。”陆重霜撑着床榻,身子微仰,长舒一口气。“我说白,没人敢说黑,我指鹿为马,天下人都要将鹿认作是马。大殿之上,我说莲雾身子不适,歇在大明宫,寒川公子正照顾着。在座的,那陆怜清,那于雁璃,夏鸢跟沉念安,谁不清楚我的话的真假,但她敢说嘛?不敢,不但不敢,还要千恩万谢,称颂朕的仁爱……有趣,真的有趣。”
    “陛下开心便好。”长庚微笑。
    “更开心还在后头,”陆重霜撩开长庚披散的长发,“我可是个很记仇的人。”
    虽事发突然,登基典礼筹备不够,这大典也因其久违的庄重受世人敬仰。参加祭祀的人员皆清斋一宿,洁身静心以示诚敬。一鼓开宫门城门,二鼓召集文武百官,叁鼓奏请出发。仪仗绵长,光是弹奏雅乐的乐工便有五百余人,纵然站在宫墙上,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天子着赭黄色龙袍祀圜丘,祭告天地宗社,一如鸾和帝退位诏书所言——此乃昊天之为。又于大殿传玺,执行对皇帝的“册立”,继而在大典上受百官朝拜,群臣高呼万岁。
    晋王府众人入主太极宫,夏文宣封帝君,史称文德帝君夏氏。
    宫内各项仪制与晋王府略有不同,分女官与内侍,其中界限分明。
    女官由葶花统领,负责帝王饮食起居,一些隐蔽的内诏也从她们这里发放。
    内侍长官仍由长庚担任,主管后宫事宜。宫中各司听帝君调遣,而内侍只听命于女帝,他们服侍有封号的公子们,亦监管发放公子们的月俸,递交女帝的赏赐等。
    帝君迁入宫中的各项事宜,便是葶花统筹后交予长庚,再是长庚命人打点,最后由夏文宣的身边人确认无误。
    入主皇宫、封为帝君,是夏文宣自小被教导的理想,可真在寝殿坐下了,那种不真切的恍惚感才奔涌而来。他在殿内四处巡视,偶尔仰着脑袋张望梁上雕刻的围着凤凰腾飞的蛟龙,也只有这种时候,他身上才会有些十六岁少年郎的孩子气。
    “这是哪儿来的?”夏文宣指向床榻旁系着的胭脂色香囊。
    殿内负责布置的奴仆还未离去,听帝君发话,赶忙上前行礼。
    “回帝君,这是用来祛祟辟邪的。”那人答。
    夏文宣听闻,凑上去闻了闻,觉得香气甚是熟悉。
    “用的什么香料?”他问。
    “这可难住小人了,”奴从道,“熏香都是内务统一发的,当然,给您用的尤为精贵。”
    夏文宣摘下香囊,拿在手里反复去闻,隐约觉得里头藏着丁香的气味。
    他这下才明白为何会感觉香气熟悉——陆重霜常用的香料里有一味便是丁香,她思虑过重,常用丁香等物开九窍、舒郁气。
    夏文宣将胭脂色绢帛织造的香囊压在枕边,觉得日后她不在身边的晚上,都能闻一闻香囊的味道,然后一直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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