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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棋王
    两年后。
    又一个学期即将结束,学院里照样是各种庆祝。闹哄哄的酒吧里,系里的老师和学生端着各式啤酒和饮料,空气里飘着如释重负的气息。
    傅谈笑在等Marie,  却被几个中国学生围住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她在心里暗暗感叹,现在真的有一种莫名做了前辈的感觉。她们问的都是她以前想过的问题。怎么申请博士,为什么要读博士,读博士是什么感觉,怎么在伦敦立足,怎么留在英国。
    一个戴棒球帽的高大身影走过来,谈话声渐渐弱下去。
    傅谈笑回过头,看到Lucas双手插在裤兜里,什么饮料也没点。
    他在两步之外的地方站住,没有加入谈话的意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下学期见啦,傅老师,假期愉快。”中国学生很可爱,即使其他学生都叫她“Tanxiao”,她们却坚持很有礼貌地叫她老师。
    “Bye  Lucas.  Have  fun.”  几个学生看他们有话要聊,很识趣地告别了。
    他靠近些许,说,“Hey.”
    他平时向后梳的背头压在棒球帽下看不到,所以他两鬓蓄起的胡茬比平时更加明显,乍一看颇有些颓丧放浪的味道,很像《深夜食堂》里面的小田切让。
    她心神一荡,朝他举了举手里的啤酒,说,“Hey,  you  all  right?”
    “Do  you  want  to  go  somewhere  else?  Somewhere  cooler?”他微微挑着眉说。
    眼前的这个人如果不是小田切让,那一定是他的私生子。怎么这么像。
    她这么想着,嘴角一弯,“I’d  love  to,  but  I’m  waiting  for  Marie,  my  colleague.”
    “I  see.  But  it’s  been  a  while  now,  you  sure  she’s  still ing?”他毫不在意,微笑着追问。
    她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瞧出她的犹豫,笑容加深,鼓动她说,“Text  her.  Tell  her  you  are  gonna  hang  out  with  a  guy  tonight.”
    她忽然有些好笑,他说得对,Marie这家伙肯定是不会来了,搞不好现在正在和哪个肌肉猛男鬼混呢。她居然傻傻地在这里等。
    她笑出声,走到吧台前轻轻放下手里的啤酒,拿起凳子上的大衣,和Lucas一起走出酒吧。
    他们在Shoreditch下了地铁,Lucas轻车熟路地带着她拐进一个小巷,然后在一家看起来很安静的酒吧面前停下。
    “They  have  the  best  beers  here.”
    傅谈笑点了一杯Tree  House,Lucas点了一杯酒精含量有点高的Trippel  Weizenbock。
    侍者试图给他预警,说“The  Bourbon  can  get  quite  strong  as  it  warms.”
    Lucas说,“That’d  be  great.  Cheers.”
    侍者走了以后,Lucas转过来注视她,半晌无话。
    她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主动问道,“Lucas,  you  wanted  to  say  something?”
    他终于开口,却没回答她的问题。他出人意料的说,“You  know,  I  am  ethnically  Chinese.  I  have  a  Chinese  name.”
    “Really?!  How e  you’ve  never  told  me?”
    “Well,  I  am  telling  you  now.”
    “What’s  your  Chinese  name?”
    “Qi.  It  means  board  game  collectively.”
    “Oh,  I  see.  王棋.”  她蘸了一点啤酒杯上的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棋”字。
    原来他有中文名字。王棋。
    他点点头,目光灼灼,伸手覆住她的。
    她一怔,却没动,继续问道“Why  this  name?”
    “It’s  my  dad.  He’s  obsessed  with  围棋,and  obviously  wanted  me  to  be  great  at  it.  Somehow  when  I  was  born  it  dawned  on  him  that  in  the  states  your  first  name  goes  before  your  family  name,  which  would  make  his  son  ‘棋王’.  I  used  to  be  so  embarrassed  by  my  Chinese  name  because  it  later  turned  out  I  fucking  suck  at  围棋.”  他喝了一口啤酒,无奈地笑道。
    她也笑出声,王棋的爸爸真是有意思。
    他向前倾,“What  about  you,  Tanxiao?”
    她想抽回手,被他按住。
    “How  much  Chinese  do  you  know?”她不确定以他的中文水平能不能理解。
    “Try  me.”
    “Have  you  heard  of  the  phrase  ‘谈笑风生’?”
    他思考片刻,诚实地摇头。
    果然,她心想。
    她只好用英语解释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随后王棋简单说了一些他和他爸妈的事情,妈妈是中英混血,爸爸是上海人,在UCLA工作,他3岁时全家搬到了加州。他爸爸希望他学中文,但他只会说一些比较日常的。而写汉字对他来说更是像某种奇怪的仪式一样,他只能用笔鼓捣出一个对看的人来说很神秘的形状,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到他17岁的时候,他妈妈希望他来英国上大学,因为觉得美国“没有文化”。
    她笑得停不下来。
    他挑挑眉,“Let’s  talk  about  you.”
    她把和Alex有关的部分略加改动,说她从小在G市长大,八年前因为一个本科学校的交换项目来到英国,读了两年之后去了泰国边境上的一个村子做志愿者,发现了自己的志趣所在。没多久又回英国读了研究生,毕业以后在泰国一个公益组织工作了两年,她当时的上级介绍她认识了现在的博士导师。一年前她开始读博。
    她顿住,自己的故事没什么特别,她怕讲得太多会无聊。
    他想到她刚才提过的“志趣”一词,问她,“So,  what’s  that  calling  you  were  saying?”
    “To  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她微赧,这句话要多俗有多俗,可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王棋微笑,安慰似地握了握她的手,“Tell  me  more  about  your  work  in  Thailand.”
    聊到后面傅谈笑也很诧异,原来在泰国的那段时间自己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前怎么觉得时间过去得很快呢。
    在那个边境上的小镇,没有干净的饮用水,机构给她和越南室友小阮安装了净水器。生活用品只能满足基本需求,她就是那两年学会了用卫生棉条。时常停电,运营商一再推迟网络服务,有时候下雨了连信号都收不到。维修的人总是无视她们的抓狂踩着人字拖不慌不忙地出现,有时迟到一个下午,有时迟到叁四天。她和小阮每隔五天就去临近的镇上逛逛街,泡泡网吧,顺便给亲友报平安。蔬菜水果相比英国倒是很便宜,她自己做了沙拉酱拌着吃。下班以后小阮就喜欢拉着她在村子里溜达,吃得又素,加上活动量大,她去了几个月就清减了不少,和Yasmine视频时把她吓了一跳。
    她和小阮两个年轻女孩一个能干踏实,英语说得好,另一个活波可爱,喜欢交朋友,所以她俩经常被派出去采集研究对象的数据,和合作机构还有政府部门打交道。风里来雨里去两个人也从不抱怨。
    小阮招孩子喜欢,很多小孩是单亲,弃儿,留守,孤儿。还是孩子的哥哥姐姐带着同样是孩子的弟弟妹妹。小阮看着不忍,闲暇时会拉着傅谈笑给这些小孩教教英语唱唱歌,小孩们也投桃报李教了她们许多方言。
    那里与世隔绝物资匮乏,却拥有最璀璨的星空和最绚丽的晚霞。本地人并不怨天尤人,反而乐观豁达,她在这里收获了久违的内心的平静。
    她手支着下巴,想得有些出神。
    王棋沉默不语,浅棕色的瞳仁意味不明地凝视着她的脸。他长了一副沧桑少年的脸,明明脸上少年气未脱,却好像早已拥有独属于自己的江湖,不说话的时候常常给人难以捉摸的感觉。
    他早知道她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他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她的Twitter。
    找到她并不难,除了Marie以外她和其他人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在一条学院官方账号转载的消息下面瞧见了Marie,用的是自己的头像,账号简介上还写着“Feminist.  Mom  of  two  dogs.  Lecturer  at  KCL.  Views  my  own.”  随后又在她的评论区里锁定了一个经常和她互动的叫Shifuonthewall的账号,这人发的评论大多诙谐俏皮,点进去翻了叁五页翻到一张没露脸的健身照,通过手臂上的一颗小红痣确定了照片主人的身份。他笑笑,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她只偶尔在上面发只言片语,有时是轻松的抖机灵,有时批评某个政治家,有时是她在博物馆看到的一张老照片,不时还会发几句小诗。除此之外,每年的4月17日她会发一张去墓园祭奠Alex  Hunter的照片。他设想过她可能是个充满诗意的幻想家,可能是个左派摇滚小青年,却没想到她是一个这么风风火火,独立勇敢的体验派。
    他现在很想吻她。
    他舔舔嘴唇,在她手背上庄重地吻了一下。
    快12点的时候,她说  “I  should  go.”
    王棋说,“Let  me  take  you  home.”
    “Wait  a  second.”  王棋走到墙边,背过身挡住肆虐的冷风,试图点燃一支烟。
    不远处朝酒吧门口晃过来一个金发,打了耳环,穿着阿迪达斯外套的小青年。还没说话周围的人就已经被冲天的酒精、尿和呕吐物的味道熏得皱起眉。
    这幅德行傅谈笑再熟悉不过,英国人口中的chav,中国人口中的“瘪叁”。
    “Fancy  a  shag,  love?”chav咧嘴一笑,旁边几个chav嬉皮笑脸地起哄。
    傅谈笑叹口气,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她是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吗。
    她冷淡地说,“Fuck  off.”
    chav正要开口,王棋走过来挡在她面前,“Leave  her  alone.”
    chav大声辱骂道,“Fucking  Chink  go  back  to  your  fucking  country!”
    “Dude.  You  should  get  the  fuck  out  of  here.  Don’t  make  me  fuck  you  up.”
    听见王棋的警告,chav的狐朋狗友起哄得越发大声,chav不知死活地又挑衅了一句,“Ohh  isn’t  this  something!  Fucking  Chink  speaks  good  English!”
    王棋扔掉手里的烟,一拳挥在chav脸上。
    这一拳力道太大,chav倒在地上哼哼,半天起不来。
    他的同伴没一个上来帮忙,只有一个声音微弱地抱怨,“Come  on  mate.  This  is  not  cool.”
    王棋朝他走过去,傅谈笑赶紧止住他,说“That’s  enough,  Lucas.  I’m  fine.”
    “This  should  teach  you  no  means  no.  MATE.”
    王棋在说“mate”的时候故意模仿那个小混混的口音,显得倨傲而又痞气十足。
    她从来不用“manly”来形容人,因为果敢坚毅并不是某一种性别独有的品质。可是在这一刻她觉得,王棋的果敢和坚毅是和她不一样的,和任何女人都不一样。在这一刻他身上散发的是纯粹的、男性的、毋庸置疑的荷尔蒙的味道。
    眼前这个人简直man爆了。
    他们在她公寓门口徘徊了片刻,王棋终于低下头吻她。
    她踌躇了一下,微微侧了侧脸,这一吻落在她左脸上。
    他有点受伤地问,“What’s  wrong?”
    “I  don’t  know.  You  are  a  student  after  all.  It’s…  inappropriate.”她垂下眼睑。
    明明她是老师,还比他大8岁,此时在他面前却有些气势不足。
    “So  what?  You  are  my  tutor,  not  my  fucking  high  school  teacher.”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逼迫她与他对视。
    他眼神里充满不解,试图从她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Well,  it’s  more  than  that…”她抬起头看他一眼,又垂眼沉思起来,睫毛几乎遮住了眼睛。
    她要怎么告诉他呢?他们之间不仅仅存在师生关系,他比她小太多,和小时候隔壁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一般年纪,在心态上她根本没有办法把他当作约会对象。Alex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五年,想到他时却依然心如刀割。她害怕交付真心,又害怕错过真爱。
    他没有催促,认真地等她的理由。
    她挑了一半嗫嚅着说,“You  are  too  young,  young  as  my  little  cousin.  I  feel  like  a  creep.”
    “I’m  sorry?”他的语气很意外,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好。
    很快他又问了一句,“Are  you  serious?”
    “I’m  afraid  I  am.”  她有些迟疑。
    “What  if  I  was  a  girl  and  you  were  a  man?  Would  you  still  say  the  same?”他尖锐地问。
    她感觉他好像生气了,“Are  you  being  mad  now?”
    “I  don’t  know.  Maybe  I  am!  You  know  what,  women  talk  about  gender  stereotype  all  the  time  and  guess  what!  When  it es  to  reality  they  are  the  ones  enforcing  it!”  他真的生气了,在台阶上走来走去的。
    他说的是对的。她竟然被他的怒火烧得清醒了。
    为什么常常把男女平等挂在嘴边,却不能接受女大男小的关系?她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他?为什么明明对他有感觉,却要这么别扭?
    傅谈笑走上前,拉住他的手,制止他的暴走。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里还有愠怒。
    她朝他靠得更近,踮起脚尖,双手搭上他的肩,轻轻地吻住他。
    他很僵硬,随即很快放松下来,身体下压,紧紧地搂住她的腰。
    一吻结束,他满足地叹气,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This  is  better  than  I  imagi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