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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前方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
    钦使终于回来了, 随从紧紧跟在他的后头,帮他撑伞挡雨。他阴沉着脸,显然交涉虽然成功, 但过程应该不是很愉快。
    他小心地避着路上的淤泥和水坑,终于回到车前,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已沾上泥水的靴,低低地骂了一句狗仗人势,随即命人跟着自己准备入城, 一脚踩上摆地上的小马扎,一边要上他的车, 忽然这时,看到了雨中还站在一旁的姜毅, 脚步一定。
    姜毅离开京都被贬到边郡马场,已经六七年了。
    六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似这两年,那些刚入南司的年轻士兵, 包括这永乐门的一群守卫,提起前南司将军姜毅, 自然人人知晓, 但人若真的站在他们面前, 却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这钦使却不一样。
    他在皇宫里已经行走十几年了, 姜毅当年声名何等显赫,他怎么可能没见过?突然见他现身在了这里, 虽衣着与平民无二, 面容沾染风霜, 两鬓更是早早白发, 但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大吃一惊,一时竟忘了脚,一个勾绊,后面的人也来不及扶,只听他“哎呦”一声,“啪叽”一下,人就摔倒在了地上,顿时满身泥水,惨不忍睹。
    随从慌忙来扶,钦使却还坐在泥水地上,失声道:“大将军?你何时回的京!咱家宋长生!当年大将军得胜归来,先帝赐赏,还是咱家跟着一道送过去的!”
    姜毅对这个宦官略有印象,朝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这时他的身后一名副手忍耐不住,高声问前方那几个正在开城门的守卫:“都等了这许久!太厩的人到底还来不来,有无消息?”
    天子脚下守卫,怎瞧得上这几个从边郡远道风尘仆仆赶马而来的杂兵,讥笑道:“这也叫久?告诉你,前两日胶东郡送贡礼的人,可是等了整整一夜,天亮才进去的!等不住就别等,怎么来的怎么回!”
    副手脾气火爆,若不是怕给姜毅惹事,当场就要冲上去干架了。对面几个守卫却不依不饶,见他怒目圆睁,激道:“怎的,你不服?不服就来!不来便是妇人!”说完哈哈大笑。
    南司早年听命于姜毅时,上下纪律严明,怎可能出现如此的场景?
    钦使宋长生是亲眼看着南司十二卫这两年变得骄横欺人,看了眼姜毅,叹一口气,又低低地骂了句狗仗人势,自己也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狼狈地擦着满身污泥。
    姜毅已经走了回去,压住副手的肩,朝他摇了摇头,回首望了眼城门,沉吟了下,道:“天黑了,雨看着一时也停不了,人恐怕不会这么快来。我在这里再等等,你们先带着马回驿置,等我消息吧!”
    “还是我留下来等!”
    “我留下!”
    众人虽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但纷纷开口,争着要在这里等。
    姜毅道:“你们不识太厩的人,也不知他们的规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留下等,你们先回去!”
    “牧监令不走,我们便也跟着等!”
    众人异口同声,大声道。
    “什么人吵吵闹闹?当这里是闹市?”
    突然这时,城门里传出一道呵斥之声。
    这声音……
    菩珠就算再死个十次活过来,也是不会忘记的。
    就是前世那个后来和上阳长公主狼狈为奸伙同谋逆逼死了李承煜,也害得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脖子送了命的狗东西!
    坐在车里的菩珠目光充满厌恶,透过车门的缝隙,看着前方出现的那道身影。
    沈旸高鼻深目,脸容消瘦,肤色带了点病态般的苍白,此刻面色阴沉,未披雨蓑,头上只戴着一顶雨笠,手中握着马鞭,停马在了城门之下,盯着外头的那拨人马。
    太皇太后大寿将至,沈旸最近经常亲自巡逻城门,西门卫令见他来了,忙上到马前,禀道:“回将军,是边郡马场来的,说是送贡马,太厩的人没来,他们就和我们吵吵嚷嚷,没想到惊到了将军,小的这就赶他们走!”
    卫令禀完,转身就吆喝手下去赶人。
    沈旸望了眼外头站在雨帘里的那道身影,迟疑了下。
    “等等!是哪个马场来的?”
    “说是上郡马场。”
    沈旸又望了一眼对方,忽然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足靴踏着泥泞,朝对面快步走去,脸上也露出欣喜之色,道:“原来竟是姜大将军!大将军何时来的京都?竟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莫非是和我见外了?”
    姜毅望着走来的沈旸,自己昔日手下的副将,微微一笑,道:“沈将军勿客气。姜毅早不是大将军了,牧监令而已。这回逢太皇太后大寿,接到上命,送宝马入京。这两匹马金贵,平时都是我自己在照料,路途遥远,怕路上出差池,所以自己送了过来,求个放心。”
    沈旸看了眼他身后的马,转过脸,面色再次转为阴沉,朝着手下厉声喝道:“你们怎么做事的?竟连姜大将军也敢拦?为何不让入内?”
    那卫令和后头的守卫早惊呆了。
    姜毅获罪入狱的那一年,南司十二卫里他原来的高层亲信便全部都被剔除了。这群西门卫兵,恰也是这两年才进的,只听说过姜毅的名,却不知道他的样子,所以先前姜毅一行人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道是个普通的边郡牧监令。
    此刻见沈旸如此怒气冲天,卫令慌忙辩解:“最近每日都有各地自称是送寿礼和贡品的人马到来,他们也没提及大将军的名,小的这里人手有限,一时没有照应到。且照规矩,马匹是不能直接入城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沈旸一鞭子重重抽在了卫令的脸上,顿时留下一道血痕。
    “还敢狡辩!”
    鞭子如雨般不断夹头夹脑地落下。
    卫令吃痛,不敢再说话,捂住脸急忙跪了下去,磕头求饶。
    姜毅道:“立了规制,便当执行,我等等无妨。原本最好白天来的,这个时辰确实不便。可否劳烦他们再去问下太厩丞,何时可来接马?若此刻不便,我明日再来。”
    沈旸这才作罢,命卫令立刻派人去催,再转向姜毅,歉然道:“既如此,那就委屈牧监令了。当真不进城歇息?”
    姜毅微微一笑:“落脚在便桥驿便可,不必入了。”
    便桥是西来方向进入京都的一座必经之桥,附近有送别亭,也有一个驿置,距这里五六十里路的样子。
    “既如此,我便不勉强了。委屈牧监令再稍候片刻,我另有事,先行回了。难得来趟京都,多留些时日,若另外有事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沈旸打着哈哈,和姜毅拱手道别,转身进去了。
    钦使宋长生见他说完了话回来经过身边,眼睛扫了眼自己的满身泥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雨水天实在惹人厌烦。方才非得要我自己过去受检,我手下都不行,我只得过去,回来不小心竟滑了一跤,倒叫沈将军笑话了。”
    他这话细听,暗暗夹枪带棒的,沈旸盯了他一眼,扭头看了眼路上这辆门窗紧闭的马车,淡淡道:“车里可是接过来的菩公孙女?”
    钦使点头:“正是,从河西至此,披星戴月,日夜行路,也没听她喊一声累,就是为了能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小淑女孝心难得。”
    沈旸并无多大兴趣,再次瞟了眼门窗深闭的马车,便径直进入,骑马扬长而去。
    菩珠的马车跟着钦使也入了城门,往今夜落脚的驿置驶去。
    身后,城门在马车进去之后,缓缓关闭。
    菩珠忍不住从车窗探头出去,再次回望了一眼。
    那道高大的身影,依然还立在路边等待着,远远望去,犹如一尊雨幕中的石像。
    方才在门口这一番折腾下来,待进到城中,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大雨,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但道路两边却是万家灯火,远处,那座高耸而雄伟的兰台,因了姜氏寿日的缘故,已经提早挂满一只只红色的灯笼。
    夜色幽深,雨水潮润,灯笼的光晕浸化在了夜雨之中,灯火闪烁,一片迷离。
    菩珠住的地方位于崇业里,靠近皇宫,是京都最大,条件也最好的一个驿置,接待的通常都是入京的地方大员或者外邦王子和使节。钦使宋长生方才在城门外沈旸那里吃了个敢怒不敢言的亏,但到了这里,自然不一样,被奉为贵人,驿丞唯命是从。
    菩珠被安排住入后院的一间小院里,有围墙,地方虽不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屋中所需的各种器物也一应俱全。阿菊和她同住,睡在她隔壁的一间厢房。
    安顿好菩家小淑女,钦使吩咐她好好歇息,道自己进宫复命去了,明日会有宫中女官过来教导她规矩,学好之后,安心等待皇帝陛下得空宣召入宫,她接受恩赏。
    他临走前,阿菊送他,趁着周围无旁人,递上一只囊袋,以表对他一路照顾的谢意。钦使摆手,正色道:“菩公忠义可感天地。咱家能奉旨接小淑女入京,也是荣幸。”说完匆匆走了。
    菩珠沐浴出来后,整个人放松,加上路上也确实疲倦,躺下后想了一会儿今日的偶遇,很快就睡着了,一夜睡到天亮,第二日早早起身,等着女官来教自己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