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音流兀自盘坐长榻之上,从刚才到现在,他做的所有事情不过是打翻了个独鹤灯而已,至于带着人冲天而起?那可不是原音流的风格。他端着杯茶,拈一朵花,轻言慢笑:“这是避役之皮,可拟态万色万物。我将其收集而来后,又用机关之术将其改造,使其独能遮人,至于原理……”他看了言枕词一眼,兴致缺缺,“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言枕词不理原音流:“走吧,我带你们去之前挖出的地道。”
无欲终于能插话了:“还挖了地道?”
言枕词:“为避免被密宗的人发现,地道的入口比较偏僻。”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原音流,“其实方才此处混乱,只要你愿意换上密宗部众的衣服,我们完全可以乘乱和密宗部众一起跑出去。”
原音流正气凛然:“脏。”
言枕词:“……总之,地道也挖好了,我们现在就过去。”
无欲内心崩溃:“我们快走吧。”
自隐藏处来到言枕词挖出密道的一瞬过得极快,又被拉得极长。
原音流和无欲则披着原音流另外准备的避役之皮,在身着密宗服饰的言枕词掩护下,穿过混乱的密宗营地,进入地道之中。
自地面来到地底,周围一片昏暗迷蒙,上下不过人高,左右也极为狭窄,唯独前方漆黑不见底,正是言枕词花了一天功夫挖出来的通道!
厚重的土层将来自地面上的声音隔绝,黑暗此刻反而比光明更使人安稳。
突然,漆黑中亮起了一点光,言枕词点燃了火把。
火把的光照亮言枕词的眉眼,在方才的黑暗之中,他已将脸上的一些易容物擦去,恢复本来面貌。此刻,他眉梢扬起,声音轻快,或许因为笑语晏晏,本来平常的面容都因此生动俊逸了起来:“方才没受伤吧?”
“没有。”无欲答。
“唉——”原音流答。
“怎么了?”言枕词看向原音流。
“手腕别了。”原音流诚恳道。
“哦。”言枕词一脸淡然,都不问原音流怎么别的,“我抱着你走吧。”
“好吧。”原音流勉强答应,他有点嫌弃言枕词身体太硬,靠着不舒服。
言枕词一伸手,揽着原音流腰将人抱住:“我们快走。虽然密宗之人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但不可不防有人疑心,重回原地,寸寸搜索。”
这样走了两步,他突然醒神,转向无欲,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小师傅要不要一起由我带着?”
“不用了。”无欲恳切回答,主动走在最前方,远离抱在一起的两人,“道长放心,我走得快。”
说罢,他快步向前走去,一路上听见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全是不重要的闲言碎语。
原音流:“咦,这边怎么还有个入口,你挖错方向了吗?”
言枕词:“原本就存在的,我挖到这里的时候坍塌了。”
原音流:“里头是什么?”
言枕词:“不知道。”
原音流饶有兴趣:“哦——”
毕竟是临时挖掘的,这条甬道说长不长,不过一刻时间,他们已经自漆黑的底下钻出,重新来到地面。
这时正是晨昏变更,欲明欲暗之际,夕阳收敛金芒,月牙攀上天空,无欲四下看去,他们已来到佛寺侧向的挑水小路上。
三天两夜,佛寺再度出现眼前,无欲却裹足不前,踟蹰难言。
他的秘密曝光。
他也准备为自保背弃佛寺。
可他居然……再度回到了佛寺。
事情为什么又到了这个地步?
同一时间,密宗营地之中。
自天空飞走的黑影被八部众找到了,不过是一大一小两个木人,现在正静静躺在龙部部首与迦楼罗部部首脚下,他们面前,火焰已经熄灭,七色纱却依旧于风中飘扬,如同最初般光彩夺目,昭示着他们刚才忽略的事情。
龙部部首咬牙切齿,气冲天灵:“舌绽莲花的无耻之徒!去告诉无量佛寺,若明日太阳初升之前,他们不将转世圣子还给我们,密宗就从他的无量佛国入手,将佛国中的人一一送去往生!若后日太阳初升之前,他们不将转世圣子还给我们,密宗就毁雪海佛心,大举杀上无量佛寺!”
迦楼罗部部首大吃一惊:“这与释尊旨意不符,我们不可伤及无辜之人。”
龙部部首这时已然冷静,道:“释尊现在就在他们手上。是我教的释尊重要,还是他教的人重要?”
迦楼罗部部首一默,不再反对。
两方对阵,一方做了决定,另一方即刻可知。
一个时辰后,密宗的威胁传入大佛殿之中,所有聚集在大佛殿的僧人一同低头,诵《忏罪经》。
无欲此时也在大佛殿,他的位置依旧还是方丈身后的那个位置,上澄真人在见到无欲的一瞬间有惊讶,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师父如此,但其他人并非如此。
大佛殿中的所有人都在闭目诵经,无欲也闭目诵经。
经文自他心中流淌而过,字字佛音,句句真谛,遮不去掩不掉缠绕在他身上的不满、鄙夷、怨憎之情。
他念着,念着,心神忽而分作两念。一念念佛禅,清明;一念感魔情,混沌。清明与混沌之中,他忽生一线模糊灵觉:
人降于世,何以啼哭?
因婆娑世界,苦苦,坏苦,行苦,一切莫非是苦。
是日,大佛殿的议事结束之后,上澄和尚再度将两位剑宫来客邀请到禅房之中,商议一些事情。
原音流被言枕词抓过来的时候正在调弦,手中用来擦手的湿帕子都还没有都还没放下,人已经到了偏殿之中。
偏殿里,上澄和尚居首,无智无欲侍奉一旁,除此之外,就只有他与言枕词两人。
密宗失了无欲之后的反应,言枕词已在来时的路上告诉了原音流。
现在,上澄和尚说:“佛寺虽已将方圆十里的人都迁走,毕竟时间有限,更远一些的信众还在家中。若密宗真行此丧心病狂之举,次后固然为天下正道所不容,但无辜者的血已流淌。无量佛寺不惧来敌,却恐发生这无法挽回之事。”
言枕词转向上澄和尚:“方丈请庆朝驰援了吗?”
上澄和尚:“消息已经发出。”
一句话后,两人不再言语,心中各有顾忌。
旋即言枕词想起原音流,瞬间将目光转向原音流。
原音流托着下巴,慢吞吞说话:“此事说难不难,只是有几个关键点。”
上澄和尚精神一振:“西楼但说无妨。”
原音流道:“密宗要转世圣子,答应他们的要求不就好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上澄和尚沉吟片刻:“愿闻其详。”
原音流解释说:“密宗要的是转世圣子,佛国要的是雪海佛心和无垢之心。密宗与无量佛国之所以冲突,无非是认定了他们的转世圣子就是拥有无垢之心的人。至于谁是拥有无垢之心的人呢?谁能够开启雪海佛心,谁就是无垢之心。”
殿中几人一怔,隐约摸到了重点。
言枕词若有所悟的目光在无智与无欲之中绕了一圈,再转向原音流时,已经跟上原音流的思路:“你的意思是,将一个假的无垢之心交给密宗?”
“不错。”原音流徐徐道,“无智与无欲是双生子,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佛国僧人尚且不能分清他们,何况密宗?只要方丈有除无垢之心之外的能够开启雪海佛心的方法,无欲就是无智,无欲就是他们的转世圣子。这样密宗得了转世圣子,佛国还保存雪海佛心与无垢之心。佛国中的信众也不会有刀兵之灾,一举数得,弥天大祸也消失无踪。”
“所以,此计的关键点有二,一个在无欲小师傅的想法,一个在方丈是否有另一种开启雪海佛心的方式。”
上澄和尚先不说是否有另外一个方法,而是道:“不可,无欲若去密宗,万一不能通过密宗开慧大典,他之性命危矣!且到时密宗发现这节,必然再度发狂。佛寺不能以无欲之性命换这点时间。”
原音流摇扇笑道:“密宗的开慧大典嘛,也就是那么回事……西楼中恰好收集有相关密册。观了密册之后,通过开慧大典的概率当有一半。”
将自己的计策尽数说请之后,原音流就闭口不言,玩着鹦鹉,等待这些人自己做出决定。
室内的气氛有三分沉闷。
言枕词若有所思,方丈眉心微皱,无智面露焦急。
而真正做决定的无欲,心乱如麻。
作者有话要说: “苦苦、坏苦、行苦,一切莫非是苦”这句意思:
苦苦是生活中感觉到的痛苦,本质就是痛苦,故而苦苦。坏苦指快乐之后的痛苦,以佛言解读,快乐并非真正的快乐,终究也是要感觉到痛苦的,故而坏苦。世间一切都是无常变化的,但我们追求美好的永恒,不能理解无常变迁,故而行苦。
第21章
场中的焦点已从原音流身上转移到无欲身上。
可无欲迟迟不能做下决定。
被密宗禁锢之时,无欲心心念念是如何离开密宗。现在离开了密宗,他可以做的选择一下子变多了。
是留在熟悉的无量佛国?是离开已经排斥他的无量佛国?还是如原音流所说,前往密宗搏一个半生半死的机会?
反复权衡与纠结的同时,他的内心还有更隐秘的抗拒与恐惧:他已不想再遵照原音流的计策去做任何事情……回想原音流和他说的每一句话,句句是闲聊,又句句意有所指,像是从第一天就将他看透。
而他无法判断原音流是真情还是假意,也不能确定对方是敌人还是朋友。
未等无欲做出决定,无智已经按捺不住,叫了一声:“哥哥!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无欲回答之前,上澄和尚先出声。
老和尚垂眸看着无智,这个合该是他徒弟,却阴差阳错成了寺庙中一个小沙弥的孩子:“无智,你为何不愿让无欲前往?”
无智答:“方丈,太危险了。”
上澄和尚道:“若你哥哥去,众生皆活,你哥哥不去,众生皆死呢?”
无智摇头:“可佛与众生皆平等,一人的性命和众人的性命一样平等。”
上澄和尚复道:“若此刻是你面临抉择,你去吗?”
三问至此,上澄和尚眉峰微扬,迫视无智。
禅房之内静悄悄的,一只飞蛾扑向烛火,引了一声生命之响。
纠结中的无欲骤然惊醒,忙道:“师父,无智——”
但太迟了。
无智不会作伪,他心中犹豫,因而面上犹豫。他不知自己是否会愿意,因为他还有哥哥。
上澄和尚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