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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野狼
    车站前的广场不小,开门营业的商家货物杂乱几乎堆到街边,叫卖的小贩地摊喧闹,自行车、机车杂沓往来的马路补得坑坑漥漥,破败嘈杂的市井惹得肖乔笙更觉燥热。
    喷水池中央矗立着已生铜锈的矿工塑像,纪念碑上刻着当年意外的牺牲者名单,碑文言不及意地缅怀着他们对地方的贡献。
    他坐的位置旁是一棵老榕树,榕树旁有家不起眼的杂货舖,屋簷上慵懒躺睡着几隻野猫,肖乔笙热得思绪都逐渐蒸乾前,突传来女子的斥骂声,嗓音尖锐刺耳,除了他,也唤醒坐在藤椅上打盹的老太太。
    「放开!继续待在这个破地方,我迟早会没命,叫你放开听到没有!」穿着青蓝色连身裙的女人,长发披肩,生得很漂亮,却用与外表违和的语气和态度甩着手臂。
    另一名表情有点古怪的小女娃死命抓着她的胳膊不放,身上的衣物泛黄骯脏,穿着拖鞋的脚上沾满乾掉的泥巴。
    「回家!立刻回家去听到没!妈妈保证安顿后就会回来接你。」
    车站响起的广播使女人更加着急,最后索性用力推了女儿一把,孩子自是不敌成年人的力量跌倒在地,挣扎起身时却也没哭,只是瞪着女人疾步离开的背影愣坐。
    直到女人身影彻底消失在车站里,目击一切的肖乔笙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正常来说碰到这样的状况,在他生活的北江市肯定会有看不过去的站出来阻挠。
    但当下不论是杂货铺站在门边看戏的老闆,还是打盹被惊醒的老太太却都事不关己地不为所动。
    「小妹妹,你没事吧?」或许是接着要带的可能就是这年纪的孩子,他只迟疑了几秒鐘,就在女孩自己沉默起身,拍了拍本来就很脏的裙子时上前关心道。
    看起来约莫小学一、二年级的女孩抬头看着肖乔笙不语,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可惜小脸蛋也跟身上一样脏兮兮的,还掛着乾掉的鼻涕痕跡。
    她没回答,倒是本来攥着母亲不放的手,改攥住他的衣角,肖乔笙尝试移动一步,她也跟着移动一步。
    「被亲娘拋弃了都不会哭,我看不是个傻的就是神经病,谁摊上谁倒楣。」杂货舖的中年老闆语带调侃地出声。
    「啊?请问...你认识她家里人吗?」肖乔笙调整了一下肩上墨绿色的大方包,他没带多少行李,夏衫轻薄,只打算待半年不到的地方,一切从简。
    「不知道。」老闆挥挥手,答得乾脆。
    女孩又扯了扯他的衣服,肖乔笙低头看了一眼,女孩往冰柜方向指了指,上面贴着雪糕广告。
    「想吃雪糕吗?」
    女孩点了点头。
    正也热得心浮气躁的人便拉开冰柜,挑了两个口味跟一瓶水结帐。
    「要烟吗?」收钱嘴就软的老闆,看见他手里的皮夹后笑嘻嘻地道。
    「我不抽菸,这里应该只有一所小学校,您知道那儿的电话吗?」
    还挺识货的,肖乔笙一边回答一边接过找零后暗忖,皮夹是今年情人节李云清送的礼物,g牌当季新款,价格能抵几百条他自己画图找网路店家订製的项鍊,和女友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他的母亲是初中老师,父亲虽是律师,但却是满怀热诚的公驻辩护士,家境只能称得上小康,而李家则是在北江市内坐拥了两三家百货公司的财阀。
    「没有没有,你自己问她吧!」推销被拒的老闆故态復萌,意兴阑珊地再次赶苍蝇般摆摆手。
    肖乔笙也没打算与之纠缠,牵着女孩走回水池边,笑着把手里两个口味的雪糕递她面前:「选一个。」
    小姑娘选了香草味的,肖乔笙替她拆了包装,一大一小并肩坐回池畔继续对着大马路边吃边发楞,期间女孩的手仍没放过他的衣服。
    烈日当空,雪糕融得快,肖乔笙很快解决完自己手里的,然后因为太过甜腻灌了半大瓶白水,转头时才发现小姑娘已经吃得自己满身糖水,脚边聚集的蚂蚁甚至已经开始往她小腿上爬。
    女孩单纯只是舔着竹棒上没融的部分,却任化掉的奶水不停往衣裙和地上滴。
    更脏了。
    「...」
    肖乔笙带着女孩走回车站,在厕所外的洗手台用水简单替她清洁后,又耐着性子尝试沟通了一会儿,这年纪的孩子该会说话了才对。
    但小姑娘除了眨着大眼睛望他,依旧半声不吭,根本问不出什么电话或家里讯息。
    莫可奈何下,肖乔笙又拨了一次联络人徐瑋的电话,这次终于被接了起来,接听的女音很轻快,跟李云清的嗓音甚至有点像,一度吓得他恍惚拨错了号码,看着屏幕显示的名字确认了两次。
    徐瑋来得很快,开着一台与她外型全然不符的小货卡,扎着两条发辫,牛仔吊带裙、白棉衣,青春洋溢,和他一样,一看就与迦南这地方格格不入。
    「哇!我天,没想到是个大帅哥,长这样怎不去当偶像或模特,想不开跑到咱这穷乡僻壤来?」徐瑋把车停在水池前的马路边,由于个子娇小,看起来就像隻蹦跳着的小雀鸟。
    「...她就是我电话里说的小朋友。」徐瑋凑上前时,女孩紧张得往他身后躲,肖乔笙只得轻握着她的肩膀将人又推了出来。
    「啊...这不是...」
    「你认识她?」肖乔笙松了口气。
    「嗯...不能算认识,总之先上车吧...我带你去住处,她家刚好就在附近,学校没有宿舍,所以是事先安排好的出租房,环境还行。」徐瑋神色流露出一闪而逝的尷尬,但仍很快恢復笑意招呼。
    「我能坐后头吗?」肖乔笙指着车子散着几块木板和手工具的载货处。
    「也行,不然前座你就只能抱着她,我开慢些,你自己小心点哈。」徐瑋瞅着女孩脏得似能拧出泥水的衣服回答。
    肖乔笙倒不介意抱着孩子挤一挤,就是女孩身上的味道可能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徐瑋刚也有一瞬表现出松口气的感觉。
    迦南十多年前才因为矿藏开始发展,此前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僻乡镇,但出了市区的风景倒好,连绵的农田一望无际,远眺还能见黛绿连绵的青山,盛夏燥热的空气似乎都因视觉变得凉爽了些。
    以车站为中心的市区就一条单一干道,也就是一开始肖乔笙看见那条坑洼不断的柏油路,车子开不到十五分鐘,穿过市场、商街后,彷彿文明发展也到了尽头,车辆只能行驶在人车频繁往来走出的泥巴路上,就算徐瑋想开快也快不了。
    在阡陌连绵,远山成群,偶见错落农家的景色中又开了快一个多鐘头,本来安静跪在肖乔笙身边,抓着车沿迎风的女孩突然啊啊叫了两声,唤醒被风吹得也开始打盹的他。
    他眨了眨眼,以为到了,车速也的确又缓了些,但周遭所见依旧没太大变化,耳膜则盪着轰隆隆的机车引擎声。
    肖乔笙往声源望去,车后约两三百公尺距离的路上,四五台重型摩托正追着前方一台黑色野狼朝他们疾驰而来,这条路算宽敞,应该是供大型卡车进出的干道,此刻因为二轮车的蹂躪,在烈日下扬起阵阵尘土。
    「小心...」肖乔笙在领头的靠近他们车边前,将半个身子都要往外探去的女孩抱进怀里,扑鼻就是一阵混杂尿腥的复杂气味。
    「啊!」女孩却不再温顺地挣扎尖叫,整得他有点手足无措。
    正当他脸颊被小姑娘的爪子狠狠抓了一道,吃痛地手劲一松,女孩也如脱韁野马往前弹了出去时,黑野狼已经并行在卡车旁边,肖乔笙也才看清车速极快,却连头盔都没戴的驾驶。
    少年男生女相的眉目清冷淡漠,两人眼神交会的瞬间,肖乔笙心脏剎那失序,他并不是那种见到美人就心动的花痴,实在是少年登场的方式太帅气,叫他一个成年男人都不禁目不转睛。
    只见该是正被后头几个兇神恶煞追逐的少年,云淡风轻地在加速超车前伸长一边臂膀,肌肉紧实却又不过分纤细,薄但不妖的胸肌则因动作在随风飞扬的背心下若隐若现,性感勾人,肖乔笙彷彿还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清香。
    就像事先就算好了距离与时间差,少年指尖刚好在女孩奔到车边前轻轻擦过她的脸颊,野狼的引擎声很响很吵,肖乔笙仅能透过他微微张合的唇,得知他似对小姑娘呢喃了什么,人都还没回过神,眼眸又一次和少年对上。
    很短暂的一瞬,肖乔笙在少年暖棕瀏海后的瞳中见着了纷飞大雪。
    **
    车子在被摩托车队包围前靠边停下,徐瑋等到手持棍棒刀械的混混们追着野狼逐一扬长而去,才馀悸犹存地跳下车。
    「可吓死我了!咱运气都不知道该说好还不好...你没事吧?」走到车边时她都还不时回头眺望向路的尽头,彷彿怕刚那群人又拐回来。
    「刚那是怎么回事?」肖乔笙应了声,瞅着又安静下来,乖乖绕回他身边重新攥住他衣角的女孩。
    「地方混混唄...还能在迦南这地方待着的,不是老到快死的,就是小得没人管的,还有出去外面也是一事无成的。」徐瑋叹口气回答。
    迦南地底矿藏丰富,吸引了许多工厂与投资者前来,鼎盛时期也曾风光过,若不是一场人为疏失导致的意外叫投资者赔得倾家荡產,如今可能早发展为数一数二的工业都市。
    他们在路边停了好一阵子才又重新上路,前方其实已能看到目的地林立的烟囱,所以徐瑋又开了不到一刻鐘,车胎便又驶上平滑的柏油路面。
    矿厂区围绕着一座山头而成,已能算是当地颇具规模的发展地带,因此厂区与民居住宅、商街界线分明,意外后虽呈现发展停滞,资本家也陆续撤离,但整体而言仍比方才肖乔笙在车站周边所见来得稍微富庶。
    徐瑋在一个小区巷前把车停好,矿厂区内的地势起伏大,下车时肖乔笙转身就能眺望另一边坡底,的中学与小学操场,徐瑋解释那是整个迦南区唯二的两所学校,初中与高中共用一个校区,近年年轻人大量外移,对每学期能凑出三个班学生就该偷笑的生育率,绰绰有馀。
    徐瑋领他在小区内左弯右绕,鑽了四五条胡同,周遭建物老旧且大同小异,肖乔笙头都要晕了,才抵达未来几个月的居处。
    呈凹字型的五层排屋楼,年代相对一路走来看见的屋宅已算新颖,外墙白漆斑驳得已几不可见,中庭有个铺着水泥的广场,供住户晒衣、停车或聚会使用,左中右共三栋楼,两边各有一道楼梯能上下。
    两大一小刚走进广场上,搁着几张板凳坐在晒衣架旁间聊的妇人眼珠就齐往三人刷来。
    「小徐这是新同事还是男朋友?挺俊的啊!」正中央嗓门还特大的婶儿吼道。
    她这一问,二、三楼楼道间晃着正要进屋的住户也都停下脚步,视线不约而同往广场上集中,盯得肖乔笙浑身都开始不自在。
    「是我男人就好了!别吓着人家,明年春天能不能再给学校添个新老师就看各位了!」徐瑋也爽朗地回,丝毫不在意大妈们的调侃。
    「哎哟,你俩站一起多配啊,年纪差不多吧?小伙子还单身吗?叫啥名字?」
    「人家三天转了两班飞机,今天又搭了半天车,舟车劳顿好不容易才刚抵达,行李都还没放下,先让人歇歇吧!他叫肖乔笙,光名字咱这地方都衬不上人家,以后可得喊肖老师,啥小伙子咧!」徐瑋边笑边推着他往右边的楼梯道走,在三姑六婆七嘴八舌呵呵笑着包围过来前闪人。
    「咱这地方虽比不上你们北方大城市的条件,但特有人情味,就是刚碰到那些混混,没事不招惹他们的话,也都讲道上的原则,井水不犯河水,加上周边有山有水,假日不怕没地方去,住习惯了,其实也能称得上舒适...如果未来申请转任正式教师,不但能换到好点的区去,房都直接有了...」
    爬上五楼走到最角落的边间时,徐瑋一边掏出钥匙,一边仍不忘继续向他埋怨迦南教育师资缺乏的问题,并游说他能适应可以考虑长居。
    门开啟时一阵霉味袭来便罢,一隻油亮亮的蟑螂还从他们脚边窜过,被跟在肖乔笙身后的女孩一脚啪地踩得直接爆浆。
    「...我就待六个月,过年前走。」肖乔笙几乎没有犹豫地回。
    大概位在顶层的关係,室内採光不错,一厅一卧加上厨房、卫浴,能说应有尽有,就是家具摆设都像从他父母那时代直接复製过来的,年代感十足。
    「后面整条巷子都是餐馆跟卖小吃的,我前几天才来清洁过,但夏天湿热,油虫什么的还是难免...放点驱虫药啥的就行。」蹲着用纸巾替女孩把脚底跟地板的蟑螂尸体清洁乾净后,徐瑋尷尬地道。
    肖乔笙只用不到两分鐘打量完屋内环境,没有空调,房间里有个小阳台供前后通风,纱门推出去就能看到后巷的小吃店跟商铺,随风传来的气味复杂。
    女孩在他走回摆着张茶几、绿皮小沙发跟老电视的厅里时,急匆匆地走回肖乔笙身边扯住他的衣角。
    肖乔笙瞅着都快被她攥得定型,左右长度不一的衬衣:「那她...」
    「她叫王沐雨,就住对边一楼角落,有个小院子的那户,我刚上来时看了一下,家里这会儿没人呢...她妈妈大概又出城去了,看她这么黏你,方便的话...就等晚点家里人回来,你再把人送过去。」徐瑋这才解释道。
    「她母亲是不是挺漂亮的,大约四十出头、长头发?」肖乔笙叹口气追问。
    「对,叫宋云,你见过了?」
    「嗯,那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她在车站把孩子拋下,说等稳定了会回来接她。」
    「唉...怪不得,不过也是迟早的,她算是个可怜女人,别人的家务事我不好多说,之后有机会,你总会了解的。」徐瑋闻言,瞅了王沐雨一眼,一脸愁色地欲言又止。
    放完行李后,她又带着肖乔笙和王沐雨到小吃街里走了一遭,哪几家卫生好、物美价廉等,将周遭环境简单介绍了一轮,找了家饺子馆一起用完晚餐后,在太阳下山前开车道别。
    透过用餐时的间聊,肖乔笙才知道原来徐瑋是本地人,家里虽是务农的,但经济却比旧矿厂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好,住在另一边开车来回得半小时的新开发区,算是迦南少见的杰出青年,在外地念完大学后对大都市没有恋眷,反而更是抱着满腔激情返乡服务。
    「我希望老家能有更多年轻人,和我一样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徐瑋远大的抱负还是略微感动了肖乔笙,不过没能打动他也随她一同投入家乡的振兴事业。
    肖乔笙认为没意外的话,她对每个志愿者都进行过类似的洗脑游说。
    外表看似年轻,但实际却长了他近五岁,单身未婚,也难怪身边一出现的雄性生物,长辈们都迫不急待主动替她说媒,一顿晚饭吃下来,肖乔笙就至少应对了五次尷尬场面。
    徐瑋说的王家,一直到肖乔笙都坐在客厅里和王沐雨看了三部卡通片,灯也还是暗的,一度他都怀疑是不是真的住人。
    徐瑋回去后,他也向广场上大娘们打听了几句,本想把孩子託给哪个熟识的邻居,可一提到王家,所有人却都有志一同的闭口不谈,摇头直说没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