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听王家的事不难,同个小区的怕惹事闭口不提,距离远点的却当茶馀饭后的间话家常。
肖乔笙趁工作正式开始前熟悉环境,抵达迦南第五天,散步到几条巷弄外的豆浆铺吃早点时,就侧听到老闆与客人间聊三天前郊区废铁厂一群飞车党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事。
「我说咱这区有阿烟在的一天,就没一天能安静,我真怕家里孩子以后被带坏。」
来买豆浆的大娘牵着三岁大孙子唉声叹气抱怨。
「等你孙子长大,阿烟人就算还在,也该当爹了吧?到时多少就会收敛点。」一旁嚼着油条的秃子回嘴。
「当爹又怎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能比王胜好到哪儿去...反正我恨不得他们这种人赶紧自食恶果,别拖累大伙儿。」大娘回嘴。
「唉,李婶,都抱孙的人,嘴巴积点德吧?」
「是唄,如果不是家里那情况,谁也不至于被逼得走上歧路啊。」
「说那啥话啊?谁家没个身不由己呢?难道人人都跟他一样走歪了?王胜又赌又酒的,一个二十出头不到的小伙子能供得起一家,钱哪里来的,你们心里会没点数吗?」
「我能理解李婶的心情,我家妹妹刚上初中,因为阿烟的关係,三不五时就有些不知哪儿来的外人在附近晃,唉哟...幸亏我不住他家那区。」
「他也不住家里啊,而且哪次真给你们惹麻烦的?毕竟还是个孩子,宽容些吧...」
「万一出事了,那些人会对我们家孩子宽容吗?」
「是啊...沉老师别光嘴巴会说,你们搞教育的,倒是想个法子喊浪子回头啊!」
肖乔笙将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视线也落往铺子角落位置温温诺诺,最后被你一言我一句围剿得无言以对的中年男人。
白衬衫、黑西裤,一瞧就是个教书的,与周遭汗衫、短裤、夹脚拖就蹺着腿用餐的乡民自成结界。
他虽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朝包租公的时尚致敬,但在均温最高不会超过三十度的北方待惯了,连空调都没得用的南方酷暑,仍叫肖乔笙拋弃社会人士的衬衣西服,穿回学生时代的短t、篮球裤,看着跟高中生没两样。
这位始终站在相反立场说话的沉老师,很快就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围剿得闷不作声。
期间王沐烟的丰功伟业肖乔笙也因之听了不少,换作北江市,他这等级的说是校霸都低估了,称作市霸也不为过。
肖乔笙想找这位沉老师聊一聊,当他牵着同桌约十岁大的小男生结帐走人时,他也跟着起身,这才注意到父子俩的行李就搁在一边,似乎才刚从外地回来。
「爸爸,我睏了,什么时候才到啊?」
由于走的是同个方向,肖乔笙一时还没想到该如何搭訕,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头,小男生眉目清秀,和沉老师长得不太像。
「快到了,就在前面,不过这两天你得忍耐点,冷气坏了,师傅过两天才能来修。」
「喔...那妈妈什么时候过来,她怕热,到时你俩又要吵架。」
沉老师不再作声,言不及意地敷衍儿子,话题越绕越远,最后谈到给他佈置暑假作业时,轮到小男孩一语不发。
肖乔笙基本没有合适机会上前,直到发现父子拖着行李和自己转进同个小区、来到同一栋排楼、再一起上了五楼。
「...你好,初次见面,你就是小徐说的肖老师吧?我是沉炎,这是我儿子沉清影。」
留意到一路走在自己背后的青年往原来隔壁的空屋开门时,沉炎主动开口寒暄。
「初次见面,我是肖乔笙。」
原来是隔壁邻居,肖乔笙尷尬地伸出手和沉炎握了下。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只听说是法学院的,真感谢你肯到这小地方来,进来喝杯茶吧?反正之后咱也算同事了。」沉炎打开门后客气邀约。
屋内打点得比他有模有样多了,地板都彷彿上过蜡般透亮,家具也有一大半是新的。
想想自己连油虫问题都还没解决的房子,肖乔笙毫不犹豫接受邀请。
「茶跟咖啡都有,肖老师喜欢哪种?」交代沉清影把自己的背包拿进房间整理后,沉炎走进厨房前问道。
他的屋子比肖乔笙大上不少,两房一厅,足够一家三口的小家庭入住,同格局的房子,小区里多的是一户住上五六个人的。
「沉老师,我来吧!之后喊我阿笙就好。」肖乔笙走进厨房,接过沉炎手里的茶具道。
「那就交给你了...阿笙,这些东西我还真不熟悉,以前都是孩子他妈...」沉炎话到一半停了住,脸色变得尷尬。
「我爸爱喝茶,我妈不在时都是我动手的,所以泡茶功夫还算不错。」
大概猜出发生什么事的肖乔笙也没追问,熟络地干起泡茶烧水的活儿。
「迦南这儿的孩子缺的就是个机会,一个逃出生天的契机,大家都似被困在这里,想飞也飞不了,我跟小徐都在这里长大,只是想尽己所能做点什么,但孩子他妈不懂...本来都说好今年带着孩子一起搬来,但我这次就只接到孩子跟一张离婚协议。」沉炎悻悻然地叹道。
「在大城市生活惯了的姑娘来说,要适应这边的环境确实不容易。」肖乔笙就想像不来李云清住进隔壁蟑螂满屋的房子得是何惨况。
「是啊...不能强求,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自由,就是苦了清影,年纪还这么小...」
「总比成天见父母吵吵闹闹好,久了得有心理阴影的。」
两人端着茶盘,还替沉清影倒了杯牛奶回到厅里时,小朋友已经在房里熟睡,沉炎说他们赶夜车南下,孩子一夜没什么睡。
于是他们轻声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学校的事。
迦南由于交通还称得上方便,每年或多或少都会有两、三名志愿者前来报到,可惜大多数都会在服务期满后离开。
「迦南的孩子大多初中一毕业就会投入农活或到工厂里上班,从自己家长身上看见一辈子了不起也就那样了,所以家里肯给环境的不愿学,而有骨气也有资质能拼的,偏偏又没那个家庭条件,比如阿烟...」
沉炎会主动提到王沐烟有些出乎肖乔笙意料,但恰好就是他关注的话题,那傢伙说好的还修缮门窗的钱,却从那天后到现在都没再见过人!
「您特地提到阿烟,难道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嗯,过人之处吗?有...特别聪明,但也特别狠,打起人来不留遗地,道上最怕的就是不要命跟你拼的那种,阿烟就是,他剩的其实也就自己的一条命,所以啊...你能不招惹就不招惹。」沉炎啖了口茶笑道。
「...已经晚了,我好像已经招惹了,他还欠我八十块钱。」肖乔笙苦笑,顺道把前几天的闹剧同沉炎说了一遍。
「钱我还是替他给吧,那孩子也不容易,事情全都自己一个人扛着,旁观者对他的误解便也深...唉...」沉炎说着就要掏钱。
「别!我就说笑的,我哪儿缺这点钱呢...他就算不还我也不会放心上。」肖乔笙挥挥手拒绝。
「怎么...感觉你对他的事挺有兴趣的,该不会看上阿烟了?以男人的眼光来看,都会觉得他长得很不错,小时候家里没钱让他剪头发时,就跟的女娃没两样。」他绝对想不到这会是沉炎的第一反应。
「看...看上?不是!当然不是...我不是同志...您误会了,虽然他确实长得漂亮...」
「话别说得太满啊...迦南喜欢他、仰慕他的小男孩、小姑娘可都不少,你俩年纪差不多,如果生在正常人家,阿烟也该是大二、大三的学生了。」沉炎笑了笑。
「他这么大了?我以为顶多十七、八岁。」肖乔笙讶异地眨了眨眼。
「嗯,今年八月就满二十一岁了,小时候生活过得差,他能长到快一米八,发育算好的。」沉炎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他。
「唉!您别调侃我了,我不说才刚被对象甩了吗?暂时不会再谈感情,应该说我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谈感情。」
「嗯,那就好,我不是对同志有意见,但就算你真有意思,如果对象是阿烟,我也会劝你几句,他跟你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真爱上了,会很苦。」沉炎道。
「这话怎么说,难道您也要讲门当户对那套吗?」肖乔笙不解。
「门当户对虽迂腐,但谁也否认不了这四个字背后还是有它现实面的道理在,不说他是男的,你家里能接受一个成天耍刀弄棍,四处和人结仇干架,跟黑道没差别的媳妇?」沉炎问的直白。
「大概率是不行...可人生是我自己的,如果真的喜欢...」
「现在有八成的年轻人都和你一样天真,但真正能担得起所有后果的有多少人?」沉炎直接打断他。
肖乔笙沉默了,他明白沉炎的意思。
「再说,一个人要扛起自己的人生都不容易了,即使不把王胜算上,阿烟肩上除了自己的,还有其他两个人的命,你说他能不赌上命去拼吗?」
「你是指王沐雨跟宋云吗?」
「他跟宋云不合,阿烟还有个孪生姊姊。」
「啊?」肖乔笙眨了眨眼,这才忆起王沐烟抱走妹妹时,王沐雨确实喃过姊姊之类的。
「回首夕嵐山翠远,楚郊烟树隐襄城,沐嵐与沐烟,你到现在不觉得,按王胜那般粗手粗脚的汉子能给孩子取名为沐嵐、沐烟、沐雨不合理吗?」沉炎笑笑。
「不合理,但也不无可能,所以名字是宋云取的?」肖乔笙莞尔回答。
「不是,宋云她就是个烧烤店的酒促,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哪有这本领...」
「那是?」
沉炎踟躕了会儿,欲言又止,凝着他的眼睛好半晌才又接续:「这件事在迦南即使是知情的,一般也都不提的,毕竟太丢人也太...」
「宋云不是他们的母亲?」肖乔笙自己从他的话推论。
「宋云的确是沐雨的妈,但不是沐烟跟沐嵐的母亲...沐雨这名字则是她出生时,我顺着起下来的。」
「所以宋云是王胜的续絃?那也没什么丢人的呀...重组家庭北江多的是。」肖乔笙更纳闷了。
「宋云嫁给王胜前,沐烟跟沐嵐在户口上是没有母亲的,掛的是王胜养子养女的名义。」
「啊?所以他们跟王胜没有血缘关係?」肖乔笙都不晓得这是今天第几次表现得像个傻子。
「不...不止有血缘,血缘还比谁都深着...他们是王胜和自己妹妹王晴的孩子。」
这下肖乔笙真的头皮发麻了,薄唇张张合合,平常若是愿意,可以辩才无碍的嘴突然就没了作用,不知该如何反应。
「王晴的学习成绩好,曾经是迦南出了名的才女,我们本来说好一起去北方念书的,但...唉,总之这事你最好就烂在心底,离开这儿后就忘了吧...我就是想...难得你和沐雨有缘,能多一个人理解沐烟,或许是好的。」
「我明白,你放心吧...我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既然如此,那王晴现在呢?」
沉炎彻底沉默了下来,一瞬间似沧桑了许多,好半晌才又开口:
「死了,她骨子很硬,阿烟很像她,当年被凌辱后,怀上亲哥哥的孩子,走到哪儿都只能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沐烟六岁时还是没扛住压力,带着姊弟俩上山投湖,尸体能被发现,都还是沐烟把自己和姊姊拖上岸后,一个人揹着她姊走了十多里山路的结果。」
沉默又在沉炎一段说得云淡风轻的往事后蔓延,肖乔笙费了很久时间才缓过来,彷彿霎那就懂了,何以王沐烟的眸里除了寒雪,他什么都看不见的原因。
「之前我有听到沐雨说她姊姊被锁起来...」
他其实不太有勇气再追问下去,可当忆起王沐烟的眼睛时,又总忍不住想了解关于他的一切。
「近亲生养风险本来就高,王胜和王晴是亲兄妹,沐烟出生时算是运气好的,但沐嵐的智力就明显有问题,一、两岁开始就发现反应什么都比沐烟更迟缓,加上后来又被亲娘扔进湖里,姊弟俩被大人发现送医时,沐嵐已经烧成了彻彻底底的傻子,加上王胜那暴性子...」
沉炎接着说,王晴投湖自杀后,原来还算顾家的王胜性情也跟着大变,菸酒嫖赌样样来,加上服务的矿场紧接着又牵扯进当年的工安意外,一夕之间丢了生计,王沐嵐跟王沐烟就成了父亲发洩的出口,姊弟俩从此没有一天身上不带伤的。
特别是王沐烟,性子衝,一次差点要被父亲打死时,向来唯唯诺诺的王沐嵐突然抓狂,操起菜刀就朝父亲砍,后来虽没闹出人命,但那天开始除了王沐烟,谁都不认,发病时见人就攻击。
王胜怕闹出大事,王沐烟不在时就会用铁链将女儿锁在屋里。
「所以阿烟何以变成今天的模样你应该不难想像,王晴过世后,他就扛起照顾姊姊的责任,王胜虽不至于完全不顾姊弟俩死活,但给的钱根本远远不够他们填饱肚子...他一个孩子为了生活,偷抢拐骗便没少干过,混在一起人多了也就杂了,最后便难以避免牵扯上一些不该招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