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走一步算一步,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至少努力过了,是吗?」张淼代替他回答。
肖乔笙沉默不语,体会到被逼问得哑口无言的滞闷。
「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有时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给一个明知前方全是死路的人无谓希望。」他一边摩娑着腕上那条他曾觉得突兀的银手鍊冷道。
如果说肖乔笙曾在王沐烟眸子里见到过暴雪肆虐的凄冷荒芜,那此刻在张淼眼里瞅见的则是空无一物的死寂。
「想听故事吗?」
见他不发一语,张淼自顾自道,瞥了一旁神木般的跟班们一眼后,眾人迅速知趣地全退出厅外。
「很多地方都能听到这种像发生在远方,又其实近在咫尺的传说,富家千金爱上小廝、狐妖恋上穷书生,身分天差地别却爱得惊天地泣鬼神,不论结局是好是坏,多少都会给人们留下难忘的印象,嚮往着自己有生之年也能轰轰烈烈爱过一次。」
张淼掏出烟盒,望向门外黄绿交错的碧海,菸草味盪起时,视线又停驻门口的野狼上。
「是关于您与照片里男孩的故事?」
王沐烟说过豹哥讨厌知识青年,方才怀錶里的年轻人不能说长得像自己,但文縐縐的气质却有七八分相近。
张淼没有回答,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许久才道:「阿烟也没有告诉你,太聪明很容易就变成堆肥吗?」
「...您当我没问。」肖乔笙乖乖地拿起茶杯喝茶。
豹哥断断续续说了一个很普通的故事,没有指名道姓,刚开始主角姓啥名谁都不清楚,关于一对家境清苦,自幼一起长大的难兄难弟,成天流氓耍混的哥哥,护着聪明胆小的小跟屁虫弟弟,护着护着就护出了不该產生的禁忌之情。
他们在保守传统的农村里,瞒着所有人相爱,做大哥的为了前途似锦,就差一笔钱、一个机会就能出头天的小弟,不计代价肝脑涂地地不停在求一个可能。
「当时迦南是虎爷的地盘,我是他旗下最出色的车手,道上大大小小的纠纷,都能靠我替他跑一场死亡赛解决,可有一天,我告诉虎爷,我累了,想退了,跑完最后一场,他给我一笔钱,我就要带阿青远走高飞,去男人可以结婚也不会被歧视的国外,他读书、我找份普通的工作,平平淡淡度过馀生。」
张淼抽完一根烟,又点上第二根。
「那虎爷答应你了吗?」肖乔笙追问的语气虽平静,心却不由自主地忐忑。
「当然答应了,我想干的事,虎爷知道谁也拦不住我,那时我就跟阿烟一样,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喔,不...不对,当时我还有阿青。」
接着又是一阵绵长的静默,豹哥一口又一口抽着菸,肖乔笙耐不住好奇,只好再次开口:「然后呢?」
「然后...他让我跑d1,那时矿场的意外刚发生不到两年,他把阿青绑到终点,缠了几颗土炸弹在他身上,如果我没能在时限前跑完全程,比赛就算输了,阿青会被炸成碎肉,而我若在过程中不幸死了,还能跟他在地下做一对亡命鸳鸯,若活着,也必须一辈子效忠虎爷。」
「所以,你猜猜,我有没有赶上?」
张淼望向肖乔笙,似笑非笑,脸上的伤疤此时看在他眼里也格外刺目。
「你赶上了,但他没有遵守承诺。」肖乔笙垂眸,似乎不难猜,否则豹哥何必讨厌知识青年。
「你真的聪明到讨人厌的地步了。」张淼吐了个烟圈叹息。
「不到被做成堆肥的地步就行。」
「哈哈哈...放心,你这程度扔到田里也太可惜,起码值得剁了拌成猪饲料。」
「我不经吓...您这玩笑我会当真的。」肖乔笙嚥了口唾沫。
「不能怪他没有遵守承诺,谁叫阿青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有我替他扛着,我把他护得太好了,连自己受伤流滴血都嫌脏怕他看见,突然被一堆牛鬼蛇神掳走,还往身上绑炸药,他没疯就很了不得了,一样的事谁都不会想再经歷第二次。」
「那是虎爷说话不算话?否则他怎么...」
肖乔笙欲言又止,他看到的种种跡象似乎都显示阿青应该已不在人世。
「当时我带着脸上这道疤跟半残的身子抱回一大笔钱,待在医院时,满脑子都是我和阿青的未来,幸福得连麻醉都不必打也不知疼...」
豹哥却没理会他的疑问,似彻底沉进回忆,语调染着些微的激动。
「所以到底是...」
「阿青不只忘了承诺,还带着钱和个漂亮女人跑了。」
「喔...」肖乔笙突地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回应什么。
「想再猜猜最后的结局吗?」张淼面无表情地继续盯着他。
「我不知道...虎爷把人抓回来,然后替你杀了他?」
张淼再度陷入良久的沉默,屋外广场上,不知哪时出现了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拉了条板凳,手持二胡,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
被豹哥赶出屋外的小弟们,此时全或坐或站地围着他,一群到了外头可能杀人不眨眼的地痞流氓,当下在麦浪稻穗、黄昏晚阳与听不出年代的歌谣中,肖乔笙竟也品出了岁月静好之感。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我亲手杀了阿青,看着他在我怀里断气。」
张淼在悠扬的二胡旋律里平静地道出故事的结局。
"夏季到来柳丝长...江南江北风光好...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歌谣还在继续,无以名状的惆悵塞满肖乔笙的胸怀,他好似明白豹哥为什么跟他说这个故事,又好似不明白。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
直到老人从春季唱到了冬季,一首曲子到了尾声,他思忖了好半晌,才收起戏謔轻松的神态,拧着眉慎而重之地朝豹哥问道:
「不管是堆肥、猪饲料或土炸弹都无所谓,如果是您,会跟当年的虎爷一样,愿意放了阿烟吗?」
「我?困住他的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张淼注视着晒穀场,老人拿起琴桿狠狠地敲了身边打起瞌睡的小弟脑袋一把,意味深长地凝向他回答。
肖乔笙到最后也没弄懂豹哥请他喝茶间聊的真正目的为何,便又被带上车,扔回矿厂区附近的水圳边,车刚走没几步,他回头还在辨认方向,就撞见与妹妹待在溪岸边的王沐烟。
王沐烟似乎也很吃惊看见他被流氓从车上扔出来,状况外地完美贯彻了真不打算管偽男友死活的原则。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不当律师改行混黑了?」
肖乔笙小心翼翼地爬下水圳,踩着河石走到他旁边时,王沐烟拧眉凝着他血跡斑斑的衬衣和肩上的伤口。
「我也很想知道自己一下午都干了什么。」
肖乔笙撇撇嘴,听完豹哥悲惨的青春追忆,一见到刻在心上的人,莫名就有股衝动想立刻紧搂住王沐烟,承诺他自己绝对不会对他始乱终弃,但很快在对上少年清冷的目光后,认为自己绝对会被骂神经病而作罢。
「...我就说过,你留下只会给我添麻烦。」王沐烟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这不好端端地也没招惹你吗?实际上我也不需要你多管间事。」
肖乔笙不解,然后又似想到什么般,有点傻地笑道:「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你担心我?」
「谁给你脸了!」
得知他果然为了车赛开始被找上麻烦,因之愁眉不展的王沐烟,最后仍不禁被肖乔笙无来由的自信逗得鹅笑出声,连专心盯着河里水车目不转睛的王沐雨都忍不住抬头瞅了亲哥一眼。
「水车是你做的?手挺巧的,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肖乔笙挽起裤脚,也蹲到王沐雨身边,伸手揉了揉她刚剪短发的小脑袋,指着水里用削好的竹片组成的玩具。
「她自己弄的,我只教过她一次。」王沐烟回答。
「她很聪明,若能好好读书,未来想养活自己也会更容易些。」
肖乔笙呢喃,其实真正想说的是王沐烟可以尝试其他出路,不必非得把责任全扛在自己身上。
「除了我跟王沐嵐,她对谁都闷不吭声的模样,能干什么事养活自己?」王沐烟反问。
「啊?对谁都不说话?但你在废矿场就是她告诉我的...我以为她只是特别怕生。」
「她开口跟你说话?」王沐烟瞠大眼,凝着无动于衷的王沐雨后脑难以置信。
「算不上整句话,意思虽不完整,大半是靠我聪明的脑袋意会到的,但她的确开口了。」肖乔笙点点头。
「小雨算是我姊跟我带大的,别家孩子懂得喊妈的年纪,宋云就从没待在家里过,她第一声妈喊的还是王沐嵐。」
「所以难道她喊你爸?」肖乔笙苦笑。
「没,偏偏那次就被宋云听到,她当时喝醉酒,气得拿藤条抽了她一顿,斥责她连是谁生的都不晓得,那之后小雨只有真的难受得不行,才会对我和我姊开口,其他谁也不信任。」
「那你说是不是我长得挺合她意的,不然怎么用一隻雪糕就骗到了我们小雨的芳心。」肖乔笙打趣道。
王沐烟白了他一眼,视线却也随之越过他往河堤上去:「你给我添的麻烦,这不就来了吗?」
他站起身,神色森冷,肖乔笙跟着朝河圳上望去,五六个面色不善的年轻人正朝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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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戏曲歌词出自"四季歌/周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