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很冷,似乎比北江的雪地冰天都冷,他骑到半路开始下雨,雨势滂沱,抱着彻底失去意识的王沐嵐闯进急诊间时,甚至没勇气低头确认她是不是还有呼吸。
黑野狼的坐垫、车胎、引擎,四处都是血,她的胳膊是如何一路锁着他没让自己掉下去的都不知道。
值班的医生和护理师见到他们的惨状时都大惊失色,一边忙于抢救,一边质问他怎能不要命地用机车送失血中的孕妇过来。
但他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王沐嵐被推进手术房,四周恢復静謐,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长廊上只剩他形单影隻枯坐,盯着自己满掌的锈红呆滞。
进门前,医生说了什么?
好像是让他有心理准备,王沐嵐失血过多,到院前已经没了生命跡象,可能母子都不保。
那王胜能算杀人吗?不对...好像是他杀了王胜,他不记得了,脑袋一片混乱,头痛欲裂,明明才刚发生的事,他却记得断断续续?
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
王沐烟抱着头,十指插在凌乱的发里,低头想把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离,裤腰有什么东西已经震动很久了,终于逼得他不耐烦地嘖了声,摸索了半天,才记起是急抱着王沐嵐离开时,随手塞进口袋的王胜手机。
那人老坚持着要他背下来以被不时之需的号码在萤幕上滚动,与此同时肖乔笙催眠般在他耳畔复诵的嗓音也重新响起,此前有一个几秒鐘的通话纪录与数十个未接,通话大概是与王胜争执前他就先拨出去的。
不行了...他好想他,再下去或许会死也不一定...死之前,还想再听一次他的声音。
王沐烟鬼迷心窍般按下了接听键,意识到他干了什么又急想切断时,日思夜念的嗓音却先一步响起。
『喂?昨天有人拨过这个号码?请问你是哪里?有什么事吗?』
肖乔笙的声音还是如春风般温柔,剎那就滋润了他冻寒的心脾,可惜多了点小心翼翼与不确定,王沐烟握着手机贴着耳朵,脑海几乎同时就浮现那人笑弯的眸、挺拔的鼻樑与似乎天生薄情的唇。
『请问能听到我说话吗?喂?』
电话那头的人不死心地追问,王沐烟咬着唇,用力得直到嚐到血味,才察觉对肖乔笙的思念有多深。
『...』
再沉默下去,就会自讨没趣地掛断吧...也好。
可内心却矛盾地叫嚣着:笙哥,不要掛,再多几秒鐘...就算只是相对无语的呼息也好,他不想一个人,可却又不能开口,不能把他拖进深渊。
『阿烟...是你吗?』
前功尽弃,王沐烟颤抖得倒抽了口气,泪水一瞬就随肖乔笙的一声轻柔又无奈地呼唤滚滚直落,他摀住唇,却不及阻挡一声隐忍得过于痛苦的呜咽传达到彼端。
『阿烟?阿烟!别吓我...怎么了?你在哭吗?你人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好不好?』肖乔笙那头传来一阵重物坠地与玻璃碎裂声。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应,不过一个叹息,肖乔笙就能辨别是他。
「哥...弃了我吧,别再管我了...」
『别说了!我现在就去迦南,我去找你...阿烟,你等我,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这样下去我活不了的。』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肖乔笙?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放弃?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更不是什么南方雪,我很脏...王胜说的都是实话...我不值得...」
电话那头因他的失控沉默,王沐烟却什么都不在乎了,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让他无所保留地剖开自己,那只能是肖乔笙,不论他知道一切的一切后,往后会不会连想起他都噁心。
「笙哥...我...我出卖过身体,早就不乾净了...我爸赶我们出门...没地方去,又饿又冷...有个寡妇说可以给我钱跟吃的...呜...」
他自暴自弃般,一股脑儿地将藏在心底深处的不堪尽数脱出,遇上豹哥前,靠得就是讨好的皮表流连在愿意为他掏钱的男男女女床上。
他当时不过十四、五岁,那些大上他许多的成年人,吸食他理该天真无忧的青春年少,也捲走他对情爱的所有想像。
「我很噁心...对吧?上过床的人里甚至有跟你父母一样年纪的,以后你只要一想起我,哪怕只是一点点,这些事就会跟着浮现...但我想要温暖,想被需要...如果他们愿意用钱买我,我和姊姊又能不饿肚子,为什么不呢?」
王沐烟泣不成声,他才不是什么桀驁不驯的高岭之花,连沟渠边生长的野菊都比他乾净清白。
肖乔笙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再得不到他的回应时,哽咽、颤抖却温润依旧的嗓音才再次扬起:「说完了?没了吗?」
他问愣了王沐烟。
「什么意思?」
「你就是因为这些事才提的分手?」
「当然不只...肖乔笙你...」
「那其他的,能等见面再说吗?阿烟...我好想你。」
「你是不是有病?别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操!」
王沐烟没再仔细听肖乔笙说什么,心慌意乱地便切断通话,他肯定是疯了,为何要应声,为何要告诉肖乔笙那些?不对,疯的人不是他,是肖乔笙。
手术室灯号在这时暗了下来,医生推门走出,他关掉电源,将手机扔进垃圾桶,神色苍白地迎上前,视线却落在护士推出保温箱,与里头小小一糰的婴儿。
「王先生,我们尽力了,但很遗憾...王女士她...」
医生接着说的话,都变得飘渺模糊,他似沉在水底,与之处在完全不同的空间。
从指尖起始的寒意是何时蔓延全身的?如果孪生子是同一个灵魂被分裂到不同的两个躯壳里,所以总会有某种程度的默契与心电感应。
那么当下透入骨髓的寒,就是因为有一半的魂灵提早登出的缘故吧。
王沐嵐的女儿小小一个,藏在保暖毯里的肉色红润,但又安静得彷彿下一秒也会追随母亲离开,他刚送别至亲,又隔着厚重的玻璃墙凝着新生,脑海一片空白。
虽早不是第一次面对血亲死亡,但十多年前他懵懵懂懂,当时也连王晴的遗体都没见着,只知道母亲最后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水底,再有意识时,身边就只剩哭哭啼啼的王沐嵐。
他们相依为命,姊姊虽疯癲不知世事,但满心满眼只有他,她爱他,可以替他阻挡人间恶念,所以他当然也能为了她,出卖自尊去爬陌生人的床,他们从出生前就一起待过母亲的孕宫,出生后理所当然亦成为彼此生存的唯一意义。
但后来他身边出现了肖乔笙,眼里不再只有血脉相连的胞姊,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样,所以王沐嵐也跟着谈起恋爱,寻找起其他的存活意义,最后甚而坚持留下孩子,害怕他终将为了肖乔笙弃她而去,所以赌命也要创造另一个与自己紧密相关的连结。
答案他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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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乔笙不得不说李云清很够义气,和她当朋友反而比当情人能看见更多以往他没发现的面向。
比如为了前任一个不情之请,花上几个月时间,只差没把与王胜签约的能源公司老底都给翻出来,查出对方过去利用资本力量製造了无数合约陷阱,表面上看着有理有据,但坑杀的正是智识不足的社会底层。
李云清整理出的资料里,即便都是些对大财团而言不痛不痒的合约纠纷,可随便一件都足够毁灭一个贫困的工薪家庭,
和王沐烟分手已过了近一年,肖乔笙神色依旧没能恢復到往昔神采,今年初,全家因他的感情问题过了个不太快乐的春节,年后他还直接推辞了原来录取的工作。
王沐烟说得没错,他是日子过得太顺遂的大少爷,一旦遭遇挫折,很容易就一蹶不振,他虽不到自暴自弃,要死要活,生活都自理无能的地步,但也没了生活重心
那之后双亲都再没提起他的感情事,一家人都有默契的,只要不说,就能当作不曾发生。
四月,他藉口需要更独立的空间,先斩后奏地都找好了租屋,才告诉爸吗自己要搬出去,两老一如既往地劝了几句,便任由他去,只是陆羽华每个礼拜都会提着大包小包,怕他饿死般来替他把冰箱塞满,实则更像在确认独子住居,是否藏了新的男人。
但也无怪乎母亲大惊小怪,他自己也一度认为,或许比起女人,同性更能引起他的兴致,带来不论生理或心理的满足。
但王沐烟后,走在从小长大的北江街头,无数男男女女错身而过,脸孔却全都模糊一片,似乎再没谁能引起他的关注。
他身陷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在梦里爱上一双忘不了的眸。
思念得太过痛苦时,他重拾起相机,模仿王沐烟的习惯,又从自己的视角,纪录起城市角落一般人眼中平凡无奇,于他却温暖有趣的人物或景致。
意外拿下是年度摄影协会首奖后,接二连三的邀约与合作寻上门,法学院的高材生便转而跌破眾人眼镜,离经叛道地过起有这顿,没下顿的流浪艺术家生活。
开设的博客粉丝快速累积,靠着接案和偶尔替些摄影器材品牌带个货,收入比不上王牌律师,但却多出更多思考自我与人生的时间。
只要不提王沐烟,不提自己爱过男人,父母也彷彿他干什么都无所谓般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