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着头顶七月半的艳阳,顏以安在离岸一段距离的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盯着河畔垂杨柳发呆。
严格说起来,顏以安并不讨厌太阳,甚至可以说非常喜欢,不过天生自带跟阳光八字不合的烂体质,只要往太阳底下一站,轻易就能让顏以安从半生熟变成八分熟,所以对这难得的暑期班游他却只能用眼睛玩水这种事情,顏小朋友已经很习惯,一点都不遗憾。
「你其实是吸血鬼吧。」暑期班游的总召、高二乙班的郭班长怜悯地看着他,踩着湿透的拖鞋往岸边眼神幽幽的同学走来:「以安,来,麻烦跑个腿。我已经订好外送,你只要去领就行了。」
拿出装着班费的猫猫头零钱包,郭境又多拿了一把粉色蕾丝滚边小阳伞给他,据说是乙班小公主的爱心贡献,怕同班同学在取餐过程融化成柏油。
「知道了。」顏以安应了声,高二乙班全员现在都泡在河水里忙着消磨高二最后的夏天,既阳光又青春,只剩顏以安这种见光死有空去跑腿,「……喂,班长。」叫住准备往回走的郭班长,待人一脸困惑转回头,顏以安抬起小阳伞,伞尖如剑尖一般指向遥遥那头的垂柳。
小锅子班长看了一眼,用十年相处的默契心领神会,摆摆手要以安同学放心。乙班全员的人身安全他都会安放在心上。
撑起不符合身材的小阳伞,顏以安尽力让自己一百七十五公分的身子缩在伞下阴影里,伞底撑起一片荫处,马上招惹来同样也很怕太阳的溺亡野鬼,全都湿淋淋地巴在顏以安肩膀当掛饰,赶也赶不走,害他一路走过去,鼻腔内尽是河水腥味。
不是他要乌鸦嘴,依照他十馀年来一路活过来的人生经歷,这条河水大概摊了不少条人命,还是不为人知的那种,不然顏以安出行之前早就能从网路上翻出这条河一星半点的资料,不可能让同儕们陷入水祸的危险中。
不过说到底,会来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也是意外。他们本来的目的地应该是另一头的度假山庄的。可没想到半路上车子临时拋锚,荒山野岭的找不到地方修车,要叫车也不会马上到,他们就只好就近寻了个村庄住下来,幸好他们一群乙班学生衰习惯了,一听度假山庄去不成,马上就在这个村庄玩了起来。生存能力非常良好。
班长跟他们讨论过了,想想这里也算是没落了的观光景点,要吃要喝要住这里都有,既然玩得开心,是不是度假山庄都没什么关係,当下爽快地通了电话取消预定,省下来的钱还能带着全班再去吃顿好料。
走了五分鐘,经过三幢古旧红砖房、绕过第四个要请他喝饮料的附近店家,顏以安终于找到小锅子班长要他领外送的地方,这种小村庄居然也有外送,有够血汗。
外送青年是骑着脚踏车来的,破旧掉漆又生锈的铁马像是上个世纪的產物,脚踏车左右边龙头各掛一袋冷饮,他本人则靠在榕树底下喝着被烤热的奉茶。
「早啊,郭同学!」一见他来,外送青年马上跳起来,随手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顏以安点头,数出零钱包内的纸钞交给对方,想了想,自掏腰包又多给了张百元钞,算是慰劳对方大热天的辛劳。
「喔!郭小弟,很懂嘛!」外送青年笑开一张脸,眼角带痣,脸型跟身高的原因,虽然叫顏以安小弟,顏以安却不觉得眼前这人比自己大上多少。
扣除掉那些不修边幅的乱发,这人就算不送外送也能也能当人小白脸,卖屁股说不定也能赚。
很失礼地在脑袋里面帮人打了分,顏以安扶正阳伞,「应该的,抽成之后扣掉时间成本,你跑一整天也赚不了几毛钱。」
「这倒是真的。」外送青年把钱算清了收好,「……对了,郭小弟,河那边的都是你朋友吧?」
「对。」
「那边死过不少人喔。」外送青年说,把一张小纸条塞到顏以安手里,「有需要的话记得叫我,会给小费的客人我非常欢迎!」
有需要……的话?
顏以安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看着青年跨上铁马晃悠悠走了,还边哼着不知道哪来的小调。
顏以安摊开小纸条,上面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着几个大字:算命、收惊、卜卦。
往下看第二行:无明子、玄虚派微门。
*
跑完腿回来,顏以安手上有了小阳伞,终于可以跟着在岸边踢踢水花,只是手里还捏着那张意义不明的小纸条,这种自称什么什么子的人他遇过不少,十之有九是神棍,剩下一个是神经病,一看到他就大喊小弟!你身上有鬼!
天色渐暗,顏以安算算时间也该是同学该上岸的时候。收起小阳伞,离开坐了整天的树荫,往河那头招呼一声,一群听话的乙班学生马上站起,小鸡跟着母鸡走、乙班跟着郭境走,一边唱着妹妹背着洋娃娃,一边踏上回旅馆的路。
顏以安跟在队伍后头殿后返头回去村庄里,走没两步,小阳伞的主人花景兰、乙班最美一朵花就寻了过来。
「以安——」伸着柔媚食指轻戳顏以安精实的胸肌,身高一百七十公分的花景兰用柔和嗓音轻唤,性别男,被家人当女性养大,不然听说活不过十二岁,以自身淑女的派头而骄傲,来霸凌的人都会被他打爆小鸡鸡。
「谢谢。」顏以安把伞递出去。多谢小兰兰的救命阳伞,没有这把伞,他早上可能会跟柏油路融合成一体。
「以安不用跟我客气,都认识十年了,别说伞,连命都可以给。」花景兰短发还有水气,刚刚虽然只是在岸边踩水,不过也被小锅子泼了一身湿,最后只好下水打混仗,起早摸黑化好的妆都花了,混帐锅子。
「伞可以给我,命你好好留着。」
顏以安想了想,还是把身上的防晒外套脱下来交给对方。花景兰心花开,笑的很是灿烂,「以安,你在暗示我吗?」曖昧地眨了两下眼睛,真是的,这么好的男人怎么会是母胎单身?
「没有。」顏以安老实说,「我只是担心你感冒。」
「那班上其他人呢?」全班三十个人都湿淋淋,顏大帅却只把外套给了自己,多金有才又帅气,怎么让人不晕船?
「我跟你还有郭境最熟,有外套会优先给你们两个。」顏以安像吃了诚实豆沙包,半点没有浪漫情怀,不过就算是如此,还是让花景兰笑的很开心。
「以安,下半辈子交给你也没问题!」
「不要。」顏以安挑眉,替对方抹开额间水珠,挑掉发丝之间的叶片握进手心,看着美人笑脸,想起中午那时在榕树下自称无明子的外送青年,果然好看的人不管怎样都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景蓝,不管是命还是下半辈子,都留给你自己。」
「啊啊,以安你真是太好了!」花先生执迷不悟。
「……」沟通不能,顏以安放弃,「你手上那是什么?」他注意到花景兰手腕上有一条新出现的手环,红丝结着黑线,打着简简单单的小结。
花景兰得意一笑,举起手来,「保平安的啊,新买的。」
顏以安有不好的预感,「多少钱?」花景兰出身富贵,金钱观念跟常人不太一样,已经做好友人被敲竹槓的心理准备。
「一百,很便宜喔。」
「外币吗?」
「真是的,以安,本国货币啦。」花景兰唉呀一声,轻推顏以安肩膀,顺势倒在人家身上,他们俩身高差不多,这种姿势明明就彆扭又不轻松。
深知友人性格,顏以安推了下对方,提出折衷方案,「景蓝,我背你?」
花景兰欢呼一声,快手快脚地爬上顏以安后背,伏在上面,目的达成,人生圆满。他自己这样的身高,想让人背都很难找到对象,看来看去整个乙班只有顏以安能像这样背起自己,满足年幼未实现的公主梦。
顺带一提,花景兰是在十五岁时才失望地发现自己一辈子当不了公主,只能当个王子。
不属于女孩子纤细的手臂环过自己脖颈,顏以安将人往上提了提,让花景兰更好靠到自己身上。
「嗯?」
顏以安眉头一皱,驀地感觉自己背后的花景兰有些冷凉,带着湿冷水气,就像河畔湿土,并不好闻。
他知道花景兰身上会带着薰香的气味,并不是这种腥臭,而就他对花景兰的了解,他是绝对不可能让自己身上带着臭味。可想而知,自己刚刚不小心把其他「东西」也请上自己的背。
顏以安冷声:「滚下去。」
「以安?」花景兰靠在顏以安颈侧,有点困惑,又有点想睡。
顏以安摇头:「不是跟你说话,你睡觉。」
「喔。」花景兰应了声,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跟郭境都明白,有时候这人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因为以安小朋友天赋异稟。
他低下脑袋蹭了蹭顏以安耳畔,然后学顏以安的样子,懒洋洋地往自己背后叮嘱一句:「劝你快走喔。」接着头一歪,断电睡着。
顏以安稳稳托着花景兰,揹着背上偷偷加料的包袱如常前行:「再给你三步的时间。」他空出一隻手,扯了扯脖颈上的红绳,红绳一路下去,藏进了衣领里,透过大开的领口,除了能看见完美的青年肉体,也能看见隐约露出一角的白色物品——
顏以安感觉自己身边传来细微一声哀号,随即背上的重量减轻。
赶走不速之客,但顏以安没有放心的意思,沉着脸看着前方欢快踏上回饭店之路的乙班二十八个人。
水本属阴,他们真要摊上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