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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上)莫问鬼差
    黄泉水流湍急,顏以安百忙之中抓住了右手的花景兰、左手的无明子。四肢被冲刷的寒凉刺骨,都听说黄泉水流会冲刷魂魄,害的他一心只想往来时的地方游。
    ——小子,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游到满眼昏花,不知方向时,一道嗓音穿透黄泉入他耳膜,那声音温柔清逸,好似世间一切浮沉皆被包容。
    一道柔和水流包裹住他们,轻柔将他们往外送。
    ——逆流而上太辛苦。
    顏以安不小心在脑袋内反驳,不逆流而上,他们该怎么回家。
    那声音没有搭理他,顏以安再度回神,人已经趴在湿冷的地面,天空下着小雨,花景兰倒在不远处,也没了声音。
    「以安,快走。」无明子从地上爬起来,喊他:「这里还不是人间。」经过黄泉,无明子眼前的符咒已经没了,一看见眼前一片模糊,暗道不好。
    这里只算是半个人间,师父一般都称其为鬼域,是人间跟地界相交的区域,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们背后传来一阵铁鍊碰撞的声音,清脆空洞,在山林之间回盪。
    「来了!」
    「罪人——」
    果然,无明子才喊完,后面传来沉闷声响,低沉的嗓音这样吼着,伴随着阴冷的大风直接袭上三人。无明子被吼的心头一震,想起幼时也有一次,自己闯进鬼路被发现,鬼差追着他一路跑,他一路哭喊,师公来了才救起他来。
    只是现在不比当年,他们身边什么都没有,只能靠自己坚强。
    「快跑!」无明子推了顏以安一把,「快点往道观的地方跑!」
    真的是疯了。
    无明子再度认知到这个事实,他自认自己这辈子都是个明白人,修道是为了明事理、知是非。
    可是顏以安不一样,顏以安的世界里,是非黑白由他决定,其他的,一概不算数。
    也许是因为顏以安的眼睛特殊才有了这样的脑袋。
    无明子叹口气,不知道第几次,懺悔自己不该收下小费。
    他想吼那个疯子,不过想想,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论疯,他也疯了半个,打从跟顏以安下地狱开始。
    他究竟期待在地狱看到什么?
    不知道师公知道了会怎么说他。
    ——不肖子孙!
    大概会一边这样吼他,一边来救他吧。
    顏以安含糊地应了声,回过身来朝着无明子发出声音的地方一抓,拎着道士开始跑路,左手是乙班的小花花,右手是这座山头的无名道人。
    山林的小道不好走,顏以安连走带滚,身后一个、手上一个,跑的很艰辛,不过一想到背后还有个鬼差,手上还有个花景兰,就没办法停止脚步。
    花景兰不可以,手上的神棍也不可以。
    贪心如斯,顏以安谁都不想放弃。
    都是他的。
    背后传来鬼差脚步声,伴随着铁鍊拖地声,顏以安不用回头就能估算他们死期已近。
    「罪人顏某——」后面的鬼差大喊:「今,奉命捉拿罪人归案——」
    「滚!」顏以安想也没想,对着后头扔出一句,毫无敬意,不惧死生,无明子冷汗直流,糟糕,这下子是不是要得罪阴府?
    大概是没碰过这么抵死不从的生魂,鬼差停了片刻,随即又急起直追。
    「小子——」鬼差大吼,「我们是为你好——」
    「好个屁!」顏以安继续贯彻着自己的信念,手里两个人,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莫大人已经在路上了!」鬼差气急败坏,「要是他来抓你,你跑不掉的——」
    「跑不掉还会被断手脚——」
    面对鬼差威胁,顏以安面色不改、一意孤行,无明子听不见也看不见,不知道后面在喊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身侧空气阴冷,那些鬼卒一定靠得很近。
    后面鬼差的警告才刚喊完,顏以安就感觉到身后氛围一变。
    他忍住没往后看,照着自己记忆中道观的位置奔去。
    一隻鬼手搭上顏以安的肩膀。
    顏以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隻鬼手碰上他颈上红绳,发出「滋——」的声音。
    他耳畔马上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哀号,肩膀上的鬼手也松了开。
    「大人!」
    「大人!那位有鬼令!」后头有阴差大喊,「抓不得!」
    顏以安用眼角馀光回头去看,背后有道白色身影。
    白衣鬼差脚步不停:「阎王陛下我也抓来。」
    无明子悄声问顏以安为什么他突然感觉背脊一阵发凉,顏以安据实以告。后面有个白衣鬼差要抓他们,还放话说就算今天逃跑的是阎王,也会抓回去严刑拷打。
    无明子满头冷汗:「糟糕,那位鬼差来抓人了。」
    「什么?」
    《阴间集》上有记载,地狱有两大鬼差,一黑一白,黑武官、白文官。统领着底下的鬼差们,领首的就是那两位。
    以往无明子挑灯夜战阴间集,怎么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黑武官延良只被打了两个红叉,而白文官却被打了满页的红叉。
    明明武官听起来就是比较危险。
    现在他明白了。
    没看到鬼差的身形,光听耳边轰隆的地鸣与四周阴风强劲,无明子都要担心起顏以安的安危。
    不过说起来,他们俩也是在同一艘船上,谁危险,另一个也危险。尤其是看不见的他。
    「鬼差莫问,阴间史来最恶鬼差。」无明子说,师公的嗓音言犹在耳。
    ——明啊,莫问鬼差,你千万不要去招惹。
    师公殷切叮嚀,说他一介小道士,打不过跑不赢,除非有人愿意保他。
    当时的小阿明懵懂问:「谁保才有用?」
    师公清俊面容露出一丝恍惚,超脱人世,眼神看向遥远的红尘之外,好半晌才回过神:「阎王先生。」
    阎王?「阎王好找吗?」顏以安问。
    无明子有点想笑,都这种时候了,都有些分不清顏以安究竟是在认真问又或者在开玩笑,「阎王好找吗?」
    阎王可是三界一主,统领整个地界,权柄逼天,与天相应,手握人间万千魂魄,阎王好找吗?
    「怎么可能好找。」
    「是吗。」寻求外援无望,顏以安随口应了声,百忙之中从颈上扯下红绳,塞到无明子手里。
    「这是什么!」摸清楚掌心的东西,无明子愣了愣,「戴回去!」这是好东西,怎么可以这么随便交给他?「你以为这种符令随便都有吗?别给我,先护着你自己!」
    「你抓好。」顏以安咬牙,远远就看见那边道观的影子。
    「以安!」无明子在紧急时刻也没有忘记他们身处鬼域,不能乱喊全名。
    顏以安没再回他,连翻带滚过了道观两道门,来到最里一道,把花景兰先扔进去,然后转回头把无明子也抓进去,无明子连点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被扯着入了观门。
    两人都已在屋舍内,然而不等顏以安跨过门槛,他背后一阵阴风扫过。一隻鬼手扯住他的脚踝。
    无明子看不见鬼差,但还看得见花景兰跟道观本身,没见顏以安进来,门又在面前关上,无明道士直接慌了神。
    「喂!你在外面干什么!」
    顏以安回答不了,白衣鬼差几步到他面前,身侧捲着冷流,背后跟着其他灰衣鬼差。
    「顏以安。」白衣鬼差的嗓音不若想像中的那样沙哑,带着冷意,不似想像中的青面獠牙,白鬼差面容清秀,眼角微挑,唇色偏淡,嘴角略微往下,不苟言笑,青年模样的鬼差手持判官笔,笔尖点在顏以安眉心。
    「我见过你。」莫问鬼差道,顏以安看见了鬼差嘴里闪着寒光的犬齿,「擅闯鬼路。」
    顏以安木着一张脸,不知道眼前这人在说什么。
    「你、把他放回去……」他眼神瞪着鬼差,却是在跟门后头的人说话,就算鬼差站在自己面前,他也没忘记花景兰魂跟肉还是分开的。
    无明子在门后听清楚顏以安说什么,气急败坏。
    「你这傢伙,能不能有点害怕!」就算是哭也好,着急也好,「你十六岁啊!」
    顏以安面不改色:「我十八了。」
    啊?
    无明子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十八了。」顏以安只好又重复了一次,「已经成年。」
    「……十八也是个孩子!」无明道人总觉得自己越来越能跟上这孩子的脑回路,先不管为什么这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会说自己已经十八,无明子却没办法放任一个小朋友在外面面对鬼差。
    是傻吗?这又不是少年热血漫画?主角不需要拼命,只需要逃命。
    「逃命也会死。」顏以安反驳,人生虽然多次跟开山刀还有球棒面对面,但碰上判官笔还是第一次,这么文雅的武器,青少年们不想用,也不知道怎么用。
    无明子咬咬牙,眼神看向那头花景兰,「……既然你要撑,就多撑久一点,我要把你朋友的魂塞回去。」
    顏以安嗯了一声,背抵着木门,冷汗淌下。
    无明子在门内,捧着花景兰的魂魄,放到肉身上面去,依照古法,掏出红线,把魂魄跟肉身的连结缠上系好。
    他师公都是拿红线做牵引,红是血肉、白是魂魄,
    无明子也冷静下来,摸索着拿来一条红线,按照古法,把魂魄跟肉身的连结缠上系好。
    花景兰的魂跟肉身重叠,没一会儿,魂魄发出的淡光就消失。
    无明子靠近探了探鼻息,已经有呼吸,现在只剩下外头的顏以安待处理。
    他在破旧的道观里面转了两圈,目光直盯墙上的山水画作。
    ——明明啊。
    师公的话言犹在耳。
    ——要是哪天你被追债,债主讨到门口来。
    ——师公,阿明不会赌博,不会有债。
    傻孩子,你这憨憨,哪天就算被欠了你也不明白。
    ——要是哪天债主追到家门前,你就把师公的画拿给他们。
    他师公的画确实好看,不少名门权贵上门来,就是为了求得师公笔墨,就连他偶尔也会被找上门,要跟他买师公教他写字的字稿。
    无明子瞪着墙壁上那几幅山水图,定了心神,拿过其中一张,上头画着山林与溪水,水流生动,简单几笔就带出其湍急,无明子已经不只一次错觉,靠近这幅图就能听见水声轰轰。
    他把画拆下捲起,拉开门的一小条缝,把它塞出去。
    顏以安困惑。背上抵着的东西让他不得不伸手去把那物品拿下来。
    是张画轴。
    他没拿稳,画轴另一端滚落在地,在泥水地面摊开来,随着纸捲延展,在场眾人皆看见画上图样。
    所有鬼差的脸瞬间大变。
    「这是……」
    莫问鬼差本来就苍白的脸又更白了一点。
    「微涛——」
    鬼差剩下的字句全淹没在了画卷当中的奔流里。自画中冒出大片水流,如同雨后暴涨的小溪,清澈水流源源不绝涌出,顏以安瞬间被包裹进水流里,就算是他,此时也有点无措。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他记得这幅画,在他第一次来到道观时就曾在墙上看过,但根本没想过有一日也会亲眼看见鬼差被一幅画冲走。
    门后的无明子透过窗看见外头的情况。
    天啊?师公啊?您老开我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