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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门外蓦地传来侍从急促尖长的声音——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外头急纷纷的脚步声已至,帘子掀动处,皇帝颀长身影疾风一般卷了进来。卸下的风氅与外袍来不及穿上,只着一件常服,便在风雪里匆匆赶了来,玉冠乌发上还落着碎雪。
    第十七章 上
    他的身影,随门外凛冽寒意疾卷而入,衣摆当风,翻卷似刀锋,将外间天地皆白的肃杀也带了进来。众人伏跪一地,昀凰臂间搂着昏睡不醒的孩子,没有起身迎驾,抬眸与他目光相迎。
    四目相对刹那,昀凰有些恍惚,支撑在后背的无形之力消失,身子罩在他的目光里,绵软了下来,只剩臂上那一点力气,抱着孩子不敢松开。
    他快步来到面前,伸臂稳稳将孩子接过。
    她那一颗心,也随之转到他手上,得一刹相依……依稀如同,昔日乱军阵前,箭雨将发,他飞骑而来,以染血的手将她从倾覆的鸾车拽上马背。百千劫里,终有一刻不是孤身相抗。
    尚尧深深一眼,以目光给昀凰安抚,才低头去看臂弯中的孩子。只一眼落在孩子的面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红疹,令他浓黑眉梢染尽霜杀,眼中凛然结起薄冰。
    昀凰将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被他反手紧握住。
    彼此间心意流转,都在一望中,她知他的震怒,他知她的隐忍。
    若是连于家也不能信任相托,身为帝后,天下至尊,连稚子也不能守护周全,为君为后,竟孤立至此……怀中正受病痛折磨的稚子,维系彼此血脉于一身的小人儿,身受的每一分苦楚,都同样落父母心头,这份苦楚也唯有彼此能领会。
    他觉察她将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用尽了全力,似握住唯一依凭。
    尚尧凝望昀凰,抬手替她掠起鬓间散下的发丝,手指掠过她脸颊,顿了一顿,不避外人的抚上,沉声道,“衡儿一向康健,生来是马背上的男儿,小恙不足为惧,你放宽心。”他以泰定目光,温暖掌心,予她安定。语声未落,昏睡中的阿衡将小脸一偏,像是梦中惊悸,小手摆了摆,眼睛茫然睁开一半,散乱目光努力搜寻。
    “他听见你的声音了。”昀凰恻然,轻轻握住孩子小手,柔声道,“阿衡,你瞧,是父皇来了。”
    听得“父皇”这两个字,似醒非醒的阿衡,眼睛眨动,懵懂里抽噎了一声,泪水瞬时滚出。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同他父亲一般的浓密深长,眉眼间秀深轮廓与尚尧犹如一个模子刻出,鼻唇下巴如玉如琢,透着昀凰的影子。
    “父皇……”他目光迷蒙,尚未完全清醒,含糊抽噎,像是又说了句什么。
    昀凰俯下身,听清了他的稚声呢喃。
    “父皇没回来,父皇不要阿衡了。”
    他闭着眼睛,晶亮泪珠从眼角滚落。
    昀凰酸楚泫然,侧眸看向尚尧,他怔了似的定定瞧着孩子,英锐眉目融化在一层近乎无措的柔软里,眼中满是愧意,“衡儿,父皇在这里,父皇回来了。”
    阿衡睁开乌濛濛的一双眼睛,眸子带着水汽,眨了眨,不相信似的盯住他半晌,也不出声,只大颗大颗泪珠往下滚,一双小手攀住尚尧颈间,说什么也不放开了。
    尚尧阖目叹息,轻轻拍抚阿衡后背,用指头抹去他小脸上的泪水。
    昀凰拈了丝帕,还未触到阿衡脸庞,他便将头一扭,飞快躲开,满怀戒备地将父皇攀得更紧了。
    外边药已煎好,仲太医小心翼翼奉上,将殿下的病情和诊治用药之法细细禀奏。尚尧面沉如水的听了,颔了颔首,商妤亲手将药接过。
    咚一声,却是姜氏直身跪下,膝头着地之声极重,令太医一惊。
    “贱妾斗胆奏请,让小女戴罪替殿下试药。”
    姜氏额头触地,鬓发汗湿,语意恳切。
    从玑一怔之下明白了嫂嫂的用心,怕皇上皇后因此对于家生疑,对她生疑,故让亲身骨肉殊微先替皇子尝药,以防再生万一。从玑暗皱眉头,嫂嫂此举实在有些太过,急欲表露忠心,摆脱嫌隙,以皇上的性情,看在眼中只怕更生嫌厌。
    果然,皇上闻言,眼也未抬,薄唇如锋,冷意里似有不屑。
    姜氏僵直地跪在地上,从玑大气不敢出。
    却听皇后宛声道,“皇上,妾身以为可行。”
    皇上望了皇后,不置可否。
    皇后又道,“太医说,女童所患病症与衡儿相同,且起病在先,不如教太医也瞧一瞧,试试药方是否对症。”
    “也好。”皇上仍是看也不看姜氏,神色却因皇后之言和缓了几分。跪地的姜氏忙向皇后谢恩,从玑却隐隐觉得,皇后此举别有深意,更叫人忐忑。
    裹在斗篷里的殊微被仆妇抱进来,两腮潮红,发髻松散,怕是从睡中匆匆起来,目光还懵懂着,见到母亲跪在地上,立时懂事地从仆妇手里挣下地,朝皇上皇后蜷身就拜。皇后的目光落在殊微身上,若有所思,清冷容色里隐现一丝温柔。
    太医查看了一番,见殊微只是发热,脸上手上不见红疹,皱眉沉思片刻,匀出一份药来给她服下。那药气辛腥,闻着也知极苦,殊微一声不出地喝下了。
    虚弱依偎在父皇怀抱中的阿衡,默默瞧着殊微进来,瞧着殊微喝药,奶声奶气问了声,“苦不苦?”殊微想要点头,迟疑一瞬,细声道,“不苦。”
    阿衡皱起鼻子闻了闻,“苦的!”
    他已瞧见商妤端着药盏走近,知道那是要喂给他的,扭过身子,极是抗拒。
    昀凰从商妤手里接过了药盏,将银匙作势舀了舀,并不喂给阿衡,却喂向尚尧唇边。尚尧明白她用意,低头就着药匙饮下。昀凰自己也啜了一口,侧首微笑,望着阿衡,“父皇喝了,母后也喝了,阿衡敢喝么?”
    阿衡睁大眼睛,看看昀凰,又看看尚尧,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
    昀凰将药一勺勺喂进他嘴里,他皱紧小脸,几乎哭出来,到底还是一口不落的咽下了,一边咽一边眼巴巴望着父皇。父皇的目光却没有如往常般紧紧落在自己身上,只是瞧着身旁这个“母后”。
    尚尧目不转睛,望着给孩子喂药的昀凰。
    她尝药时,唇角沾了一点药渍也浑然未觉,只专注给喂药给孩子。他一手抱了阿衡,一手拭上她唇角,轻轻将那渍印拭去。昀凰微微怔了,抬眸相视,一时两人都有些恍惚。
    “你是谁?”阿衡的语声在二人之间响起。
    “我?”昀凰对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这双像极了尚尧的眼睛,竟无言以对。
    “她是你母后。”尚尧微笑,一字字缓声道。
    “母后是什么?”阿衡记得上一次问殊微,殊微说是娘亲,可娘亲是什么,他也不明白。那时他不再吭声,默默记在心里,等着来问父皇。
    “母后,便是这世上,最疼阿衡的人。”尚尧微笑更深。
    阿衡本已困乏曚昽的眼睛蓦地睁大,晃着头道,“不是,不是!父皇是!”
    “阿衡!”尚尧低声喝止,怕小儿无心之言,越发教昀凰伤心。
    “他还小。”昀凰只是笑,垂目望着阿衡,手指缓缓抚过他头发。阿衡不甚情愿地扭过脸,看也不看她。尚尧的目光从孩子脸庞移上昀凰隐抑苦涩的笑容。她笑时,自是艳光无畴,此刻虽也淡淡笑着,眉展入鬓,却是流波转黯。
    阿衡蜷缩在尚尧怀抱,方欲睡去,忽又睁开眼,扭头去看一旁的殊微。昀凰顺着他目光瞧去,见小女童楚楚可怜地依偎在姜氏身旁,便柔声唤她过来。
    殊微低头走到昀凰身侧,还未跪拜,一眼瞧见了小皇子脸上的红疹,“呀”的轻呼出声,忘了礼数,脱口问,“你怎么了,你的脸……疼么?”
    阿衡撇着嘴点头。
    殊微呆了呆,低头从自己衣下掏出一件物事,攥在手心里,递了给他,“我的小兔给你,你别哭啦。”阿衡见了这香囊,倒记起他的小兔子来,仰头望了父皇软声道,“我要青青,青青呢?”
    “青青睡着了,你也该睡了,睡醒再和青青玩。”尚尧温言敷衍他。
    昀凰凝目看向殊微手中香囊,小小一只,缝作兔子形状,雪缎上缀了两粒殷红欲滴的玛瑙珠做眼睛,甚是灵动喜人。殊微见皇后在看自己的香囊,乖觉地双手呈上。昀凰甫一接过,便觉一缕熟悉之极的香气飘入鼻端。
    从前商妤闲来无事,照南朝的古香谱配香,齐宫中缺了一味南方独有的香料,便随兴往里头添了一味北地独有的雪苔。昀凰意外觉出,那气味缈远中隐含清苦,与旧日栖梧宫里的气息仿佛相类……从此昭阳宫中用的香料,都要添上这一味雪苔。此物生于极寒之地,珍罕少有,历来是专贡皇室的御用之物,若非赏赐,臣下不得擅用。因是皇后所爱,宫中别处都不再使用,遑论宫外。
    “这是谁做给你的?”昀凰含了一丝笑,转眸问殊微。
    “婶娘给的。”殊微小声应道,怯怯看了一眼母亲和二叔。
    姜氏脸色有异,身侧的从玑却是一惊非小,惴惴屏息等候皇后问话,然而皇后只是一笑,将那香囊用帕子裹了,信手递给商昭仪,“好巧的手,我瞧着喜欢,昭仪善巧女工,带回宫去照着做给殿下吧。”
    商妤应声接过,心中尚有诧异,皇后为何对这小女童的一只香囊上心,到手上闻出雪苔香气,蓦地心下一动——这怕是宫中流出之物,怎会到了于家少夫人的手上;皇后远居殷川,昭阳宫无主,是谁擅用此物?
    第十七章 下
    见昀凰将香囊递与商妤,且拿帕子裹了,尚尧心知有蹊跷。
    皇子在相府中染上疫毒,如此荒诞离奇之事,偏偏发生在众人眼皮底下。
    以于廷甫之缜密,以相府之戒备,也被人做了手脚。下手之人,花了多少营谋心思,将毒触伸到无孔不入之地……尚尧目光落在那香囊上,眼中森然,半是杀机半是寒凉。
    虽将衡儿交托给于家,以防那人闯宫挟持,却没能料到,那人竟将毒手伸入相府,要夺衡儿的命!不可遏止之怒,似一团烈火在尚尧心头腾起,灼在肺腑之中。比愤怒更甚的,是悲伤。怀中衡儿的眉目,与那个人也有依稀相似的痕迹……兽类犹有慈怀,那人却连衡儿也下得了手。
    何至于此?
    尚尧抬目看向昀凰,深褐色的瞳仁冰凉,有一刹茫然。
    那人要的是太上皇的权柄,要将他这个皇帝变成一个牢牢抓在手中的傀儡,容不下一个不受摆布的中宫皇后,连她所生的皇子也要一并除去?目睹衡儿所受的苦楚,心下虽杀机四起,却仍有一个声音在迟疑地问,真是那个人?
    若不是,又能是谁,谁还敢冒谋害皇子的灭门夷族之罪?
    望着昀凰因忧切衡儿而苍白的脸,尚尧心下黯然歉疚。他知道她,越临大事越是冷静,惊惧忧苦都不显露人前,独自背过身去吞咽。她也望了他,楚楚目光令他愈发歉疚,愤怒愈发如噬在骨。谁令她受此忧惧,令衡儿受此折磨,他必千万倍索回!
    “皇上——”
    守在外头的单融,奔了进来,急道,“于相赶过来了。”
    于廷甫是被四个家仆用软轿抬进院中,再扶进来的。
    从玑一看父亲脸色,就知道必是得知皇子出了事,急得犯了病,稍缓过来些,便拖着病体赶来请罪。厚裘绒压得父亲枯瘦佝偻的身体像是随时要倒下,俨然风烛飘摇,一呼吸一举步都是艰难。父亲挣脱家仆的搀扶,直挺挺扑跪下去。
    皇上将小皇子递给皇后,一步上前,将他扶起,沉声道,“朕明白,你不必自责,此事必会还你于家清白。”
    父亲老泪纵横,“臣,万死难报。”
    皇上看着父亲苍苍白发,面色深沉如水。君臣相对无言之际,却听皇后宛声道,“于相不必过虑,太医说,皇子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这句话令屋中众人都是一怔。
    “皇后说的是,小儿风寒是常事,不足为虑。”皇上竟也颔首。
    仲太医率先省悟过来,忙垂首应是。
    皇子在相府患此重病的消息若是走漏出去,于家脱不了罪责,从玑万万想不到,非但皇上没有降罪之意,皇后更一力回护。从玑心中感动,无以复加,想起父亲所言,当真华皇后是于家的盟友,有她,便有于家的荣耀不坠。
    “是,殿下天命所归,必会安然无恙。”
    于廷甫朝小皇子垂首一拜,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皇后华昀凰身上。
    他浑浊老眼已看不大清眼前诸人的面目,看不清一别两年的华皇后是否美艳依然,然而阅人无数的于廷甫,观人已无需肉眼,早有剔透心眼——他看得出,华昀凰比之两年前,又自不同了。
    两年前的华皇后,会与皇上一怒决裂,出走殷川。
    如今的华皇后,藏锋更深,也更寒了。
    从他口中说出的四个字,“天命所归”,同样意味深长——昀凰一听便明白,这是于家对她的许诺,对日后力保阿衡为储君,接掌天下的许诺。她需要这样的盟友,阿衡更是需要。
    暖阁之中,君臣二人叙话,于廷甫深知自己已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能与皇帝这般诚恳相见的时机不会多了,再无保留,将自己为国为家的筹算合盘托出,一共四件大事,要叮嘱给皇帝。
    其一,趁此次整顿京畿戍卫之乱,削弱禁军,革新军制,是最好的时机,万不可因诚王的阻拦而妥协,务必要将禁军控制在皇帝一人之手。
    其二,征伐南朝,一统天下的时机已至。南秦虽在内患之中,国势仍不可小觑,此战一开,怕是旷日持久,更难在驯服人心。日后半壁江山的安稳,只靠武力难以维系。而华皇后和她所出的皇子,比千军万马更能收服南人之心。
    于廷甫肃然谏言,以华皇后之子为储君,宜早立储。
    来不及说完后两桩,就被单融急奏打断,小皇子染病的变故,令皇上勃然变色,更令于廷甫眼前一黑,就在眼皮底下,自家府中,竟被人下了手,这令他几乎一口血涌上喉头。万幸皇上皇后并无迁怒之意,第一国手仲太医在此,看他神色,小皇子的病情但不至于危重,于廷甫才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