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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惠妃?”他似是毫不在意,抬起手,紧扣住高焕的手腕,随后凑近几分,抬眉低笑,“今日本督非但要闯,还要搜查,你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已用力掰开高焕之手,朝着众人横眉厉喝:“给我搜!”
    几大档头高声应和,带了众人便冲向各处厅堂卧房。
    西厂番子本都是抄家造孽的能手,一时间高府上下混乱不堪,仆役丫鬟纷纷狼狈奔逃。
    高焕素来目空一切,如今见这些人比他还要跋扈嚣张,一时间怒火中烧,猛抄起身旁座椅便往江怀越砸去。姚康早有预料,怒喝一声出刀斩下,顿时檀木碎落,高焕还待再冲击向前,已有五六名番子扑涌而上。
    他虽拼死反抗,然而毕竟腿上带伤,且单拳难敌众手,徒然挣斗不久,便被众人死死按倒在地。
    “狗仗人势的东西!你现在尽管撒野,待万岁知道了这事,我看你怎么收场?!”高焕被按得不能动弹,仍破口大骂,江怀越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在喧嚣中顾自背着手,神情淡漠。此时两名番子已从侧室将惊慌失措的相思推搡出来,叫道:“督公,莫非就是这女子?”
    他侧过脸,瞥了她一眼,只点了点头。
    相思之前在侧室,对堂中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早就感觉与高焕对峙之人声音熟悉,心中暗自慌张。如今见这站在厅堂匾额下的男子蟒袍玉带,俊颜冷肃,果然就是先前在水榭休息的青年,只是换了华贵装束更显高不可攀。
    她虽到京城不久,早就听闻西缉事厂深受君王器重信任,短短数年内,威势直超成立已久的东厂,甚至将锦衣卫都压倒了一头。然而本以为西厂提督既为权宦,就该面目阴鸷阴险老成,因此在淡粉楼时,无论怎样也没将那寡言淡漠的年轻人与之联系到一起。
    事到如今,再想到自己当时竟然刻意妆扮后向他自荐枕席,还伏在他腿侧拽着曳撒不肯松手,真是又惊又悔,冷汗涔涔。
    “督公,侧室后窗大开,有人趁乱逃窜。”近旁的一名番子向江怀越拱手。
    姚康立即道:“属下这就去带人追回。”
    江怀越点头:“既然如此,这高府更是要细细查核,一丝一角都不能放过。”
    姚康一声令下,引领十多名手下奔出厅堂。
    江怀越微微一笑,走到高焕面前弯腰道:“高千户,看来你这家中必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我本无意将小事变大,可现在却不得不查个彻底,否则众目睽睽之下,我若是视而不见、见而不管,以后可怎么应对他事?”
    高焕本以为相思被带出便可了事,今日丢了脸大不了以后百倍补回,可如今看着江怀越那神情,只觉心底发寒,不由咬牙:“你想干什么?!趁机敲我银子不成?!”
    他冷哂一声,毫不理会。堂内堂外一片嘈杂,不远处的内院更传来悲哭呼救之声,想来是高府中的女眷受到了惊吓。江怀越顾自又负了手踱到一旁,望着花窗外横生的枝叶,气定神闲,仿佛置身事外。
    相思怔然站立在堂中,听着那纷杂的叫嚷怒骂与悲哭哀嚎,竟有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幼年,回到了云府被抄家清查之时。
    心间仿佛被针穿透,她慢慢望向江怀越。他只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沉寂萧飒。
    正恍惚时,堂外脚步声急促,数名番子反扣着一人的双臂将其押送进来。那人脸色煞白额头带伤,几乎连路都走不成了,正是之前从侧室逃走的玉器商人。
    “我又没犯事,你们,你们抓我作甚?!”商人慌乱自辩,姚康则托着雕工精致的红木匣子,径直弓腰送至江怀越面前。
    “督公,逃走的商人已擒回。”他眼光狡黠,高举起木匣,“这是我手下在高千户卧房搜到的东西,请督公明察。”
    江怀越接过匣子,扫视那商人一眼,缓缓道:“汾州人宋引,来京城开玉器铺子已有二十多年,近几年倒是和高千户走得极近。”
    商人张大了嘴巴,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被按在地上的高焕越来越觉得情形不妙,反驳道:“怎么,谁规定玉器商不得与我结交?那匣子里无非是些珠宝首饰,你还能栽赃是我贪的不成?!”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将那红木匣子打了开来。
    嫣红绸缎衬着白玉观音,眉目慈和,柔指拈柳。他微微一笑,将其取出后交给了姚千户,又从那观音像底下摸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
    “泽州刘兴纹银一千五百两,太谷县黄亦民纹银两千两,忻州马郁翡翠佛一尊……”
    江怀越微微蹙眉念着,那商人用惊恐不安的目光望向高焕,高焕的脸色越发惨白,陡然拔起声音嚎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我卧房里?!江怀越,你故意栽赃陷害,你不得好死!”
    “明明是从高千户房里搜出来的物件与账单,怎可胡乱推到我身上?”他扬起眉梢,将那纸条仔细看过一遍,冷冷道,“这些平素一毛不拔的商人能对千户送此大礼,所求之事必不在小。今日人赃俱获,带回西厂再行追究,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那个叫宋引的商人听到此,满脸肥肉都在颤抖,疯了一般爬到江怀越脚下,呼叫道:“大人!大人饶命!小的只是给千户介绍认识了一些同乡朋友,他们给千户送了多少钱,小的一概不知啊!”
    江怀越厌恶地走开一步,姚康做了个手势,番子们迅疾将宋引拖拽出去。
    听得那一路惨呼不绝,高焕双目发红,青筋直爆,也不顾自己已被压得死死,拼了命地挣扎号骂:“老子是惠妃的弟弟,万岁爷赏赐我绣春刀飞鱼服,堂堂正正的锦衣卫千户,你敢栽赃嫁祸给我?!胆大包天的下贱阉狗……”
    “啪啪”两声,姚康已上前左右开弓狠抽了他两巴掌,直打得高焕唇角流血。
    “你他娘的巴结了贵妃才爬上来,有什么资格来抓老子?!等惠妃娘娘找了万岁爷,我看你怎么收场!”他瞪圆了双眼还在嚎骂,发狠挣扎起来,两旁的番子几乎要压制不住。
    江怀越冷冷盯着他,忽而从姚康腰畔抽出寒意凛凛的绣春刀,手腕一转,刀锋已架到高焕颈侧。
    “劝你省点力气。”他盯着高焕,一字一句道,“入了西厂,有的是机会让你嚎。”
    一入西厂,非死即残。高焕歇斯底里地挣直了上身,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江怀越!你这个断子绝孙的东西!”
    江怀越眼光一寒,旁边的姚康早已按捺不住,抄起地上的一截檀木椅腿,猛地向高焕抡去。但听一声闷响,高焕嚎叫顿滞,自头顶流下猩红鲜血,身子晃了晃,颓然栽倒。
    一直在旁的相思眼见此景,不由得惊呼出声,连连倒退。
    第7章
    江怀越却只以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倒在地上的高焕,挑了挑眉梢,问道:“死了?”
    姚康忙上前探一下鼻息,反身讨好道:“还没,这厮真不禁揍,昏过去了。”
    “高千户拒不肯认罪,气急之下竟自己撞柱晕厥,带回去好生疗治。”他整了整衣领,再也没看一眼,转身往堂外去。番子们架起高焕便跟上,姚康正待吆喝手下人继续查检清楚,瞥见一脸惊恐的相思躲在柱子后,又命人将她拖出来,“督公,还有这个官妓怎么处理?”
    江怀越已出了厅堂,闻声回首,相思被他那透人心骨的目光盯了一下,便觉浑身寒凉。
    她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颤声道:“多谢督公救命……督公大恩大德奴婢铭记在心!奴婢先前冒失愚蠢,还请督公恕罪……”
    江怀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又侧过脸。
    “一并带回。”他漠然说罢,径直走向落满黄叶的前方。
    *
    她被人粗野地捆起了双臂,重重一推,便跌进马车。车中还有人昏迷不醒地侧卧,正是之前被带走的馥君。
    相思呼唤数声,馥君也未曾睁开双眼。她心中恐慌,却无法将其搀起,只能奋力挨近姐姐,似乎这样才能够减轻一些内心的焦虑。
    从午间到现在,不断奔忙不断受惊,好不容易见到高焕被抓,原本以为自己和姐姐终于能够逃出生天,却没料到竟然会被带回西缉事厂,坠入更深邃更险恶的旋涡。
    厂卫到底如何阴毒残虐,是她从来不敢去细想的境况。
    她只知道,数十年来能从诏狱中活着出来的官员,简直寥寥可数。父亲当年被锦衣卫押解回京,最终死在东厂,据说死时已经面目全非……
    轮声碾动,她倒在车厢内,呆滞地望着前方。过了片刻,却听馥君发出低微的声音,她连忙伏低了身子,唤了一声。
    馥君吃力地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高焕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相思脸颊发烫,低声道,“那个商人正要拖我进屋……西厂提督就来了。”
    “西厂提督?”馥君紧蹙了眉头,艰难地望向车窗,“我只记得,有人向我问起了今日发生的事,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应该就是江大人,后来高焕被抓了!”相思跪坐在她身侧,急切道,“高府也被查抄,所以我们才能出来。”
    馥君似乎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呆滞了许久,问道:“那我们,这是要回教坊吗?”
    相思怔了怔,声音喑哑下来:“不是……我们,正被带往西厂。”
    “什么?!”
    相思怕她承受不住,连忙安慰道:“姐姐,你不要担心!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事,高焕都被抓起来了,西厂应该也不会为难我们……或许,他们只是要再次审问清楚,然后就把我们放回去。”
    “放回去?”馥君脸色灰败,“你知道进了东厂和西厂都会遭遇怎样的酷刑吗……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爹爹他……不就是葬送在这些豺狼手里的吗?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
    她说到此,眼神中显露决绝之意:“我曾发誓要好好保护你,没想到你却因为我而牵扯进来,是我害了你……可是静琬,你要记住,爹爹生前就痛恨阉党,我们若是被这些禽兽凌|辱,必定会让九泉下的爹娘蒙羞,还不如趁早了断!”
    相思骇然,眼泪不由滑落:“姐姐何至于说这样的话!以前你不是说,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可能等到爹爹所受的冤屈被洗雪的那天吗?”
    馥君却痛楚地闭上眼睛,似是已经不再心存幻想。
    相思深呼吸了一下,姐姐性情孤傲,多年忍辱偷生已是极限,如今遭遇此难,真怕她在进入西厂后就自寻了断。她看着馥君那伤痕累累的模样,连忙转换话题道:“姐姐,你先不要着急,我之前在淡粉楼遇到了盛公子……他知道你我落难,一定会想办法来搭救。”
    她忽而一颤,“你说的是?”
    “是盛文恺公子,他回来了!”相思急切道,“我同他说了你的事情,他很担心你。”
    “……真的?”馥君脸上有难以置信的激动,又有恍如隔世的悲伤,那双原本已经黯淡的眼眸,渐渐起了波澜。
    相思心里抽痛,脸上却还带着笑意:“我怎么会骗你……”
    岂料话还未说罢,外面传来马鸣声声,车子渐渐停下。
    “下来!”外面的番子神色凌厉,一把就将她拽了下来。相思双臂被捆,站立不稳险些跌倒,见另外两人跳上车便把馥君往下抬,急得叫起来:“她伤得很重,别撞着!”
    番子根本不加理会,推搡着她往前去。天色早已黑沉,四周悄寂,恍如幽冥,隐约可见高墙耸立,绵延灰白,只在一侧开了偏门。她跌跌撞撞进了门户,才被解开双臂上的绳索,很快又被黑布蒙住双眼,心底惴惴惶惑。
    *
    踉跄行了一程,不远处传来少年惊讶的声音。“哎?这是怎么回事,督公不说是去高焕那儿了吗?怎么带回两个姑娘?”
    番子道:“督公下令带回的,先关起来再说。那一个还伤得不轻,劳烦您多照看着。”
    “呸呸呸,难怪我今早眼皮直跳,这一身血迹斑斑的,可别死在我身边啊……”那人哀叹连连,领着众人又往前去。
    相思越发忐忑不安,也不知道又绕了多少路,最后被人推进屋子,耳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脑后忽然一松,有人将那蒙眼的黑布给解了下来。
    四周昏暗,唯有靠窗的小桌上点燃一盏油灯。近前站着个穿蓝色团领衫的少年,面色白皙神情不悦,朝着她打量几眼,又继续拨亮灯芯。
    相思下意识地紧挨门扉,藏在背后的手抓着闩子才想发力,少年慢悠悠道:“别费劲了,想逃?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她瑟缩了一下,“西厂?”
    “知道是西厂就好!”他像个小孩似的撇撇嘴,“在这等着吧,等督公发话了,我们自然会按理处置。”
    按理处置?
    是要入狱还是要刑罚?相思脸色发白,又见屋里只有自己,不由道:“我姐姐被你们带去哪里了?”
    “急什么?又不是带去砍脑袋。”他顿了顿,故作宽仁地道,“我还怕她没挨上几天就死了呢,自然有人照看,你在这儿安分待着就是。”说罢,开了屋门便走。相思才追上一步,房门已被他砰地关上,铁锁一落,便将她彻底关在了屋内。
    “我做错了什么,也要被关在这里?”她隔着窗子干着急,“要不请将我带去拜见督公,我再向他请罪道歉……”
    “督公忙着呢,哪里有空见你?不该多问的就别开口,咱们抓人还需要一五一十地跟你讲个清楚?”他在窗外横着手做了个手势,有意恶狠狠地狞笑,露出尖尖虎牙,“那边的油锅正起着,就等案犯的心肝肺肾下锅,要不连你的舌头也一起拿去炸了?”
    相思紧抿着唇,抓着窗棂再没敢叫喊。
    *
    杨明顺见她显然已被震住,背转身窃笑了几下,便转身去了另一处院落,看着手下给馥君灌进了汤药,才又刑房那边赶。刑房设在最深处,最初建立者觉得这样能避免嚎叫哭喊声传到外面,可尽管如此,整个京城的人谁不知道西厂严酷?还没靠近便早早地躲避绕道,因此这厂狱虽在皇城西边繁盛处,周围却是甚少有人胆敢逗留。
    他踏着夜色来到刑房,里边正哭号得厉害。
    那声音尖利刺耳,震得脑仁疼。穿过长长通道,尽头是寒凉石室,浑身胖肉的商人已经浑身是血地倒在数级台阶下。姚康的手下持着浸透了水的牛皮鞭子,正准备再来一场拷打。
    江怀越倒是依旧淡漠地坐在高台间,杨明顺忙递上装满卷册的乌木盘,随后退至一边。
    江怀越随意地翻阅着那些卷册,向宋引慢慢道:“之前在高府搜出的账单只是冰山一角,高焕仅凭自己也无法为你那些同乡的子孙谋取职位,事已至此,宋大官人还不肯完完全全地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