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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节
    他平时常常出入南风馆,喜好清秀娈童,身边服侍的小厮一个比一个标致。教坊新捧出一个艳名远播的小倌,他绝对是头一个去撒钱捧场的。
    周天禄是个断袖,他不会和胡氏通、奸。
    “我有办法证明你和胡氏没有奸情。”傅云英道。
    周天禄长叹一口气,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但是那样就会暴露我和高鸣之间的来往……还是算了吧……”
    傅云英皱了皱眉。
    仿佛被她这个严肃的皱眉给逗乐了,周天禄捧腹大笑,笑到最后,一脸落寞,喃喃道:“高鸣一家人都死了……是我害了他,他那人爱面子,死不承认自己爱慕我,是我逼他的……现在他人死了,我欠他太多,不想再害他颜面尽失。”
    高鸣是个教书匠,很得学生们的尊敬,他活着时,曾苦苦哀求周天禄不要把两人之间的风流韵事说出去。他读书读傻了,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
    傅云英蹙眉,说:“胡氏指认你是她的奸夫……”
    若周天禄不说出实情,那外人都以为高鸣是被自己的妻子伙同奸夫杀死,这和他有龙阳之好比起来,没什么两样,都不是什么风光的事。
    周天禄躺倒在草堆上,双手交叉做枕头,翘着腿,道:“这不一样,我了解高鸣。”
    他笑了笑,“三司会审,顶多判我一个通、奸之罪,不会要了我的性命。我们周家门路多,再过几年,我照样能继续逍遥。”
    傅云英沉默了一瞬,周天禄此人倒是个多情种子,宁愿被冤枉,也不想对不起高鸣。
    “怎么,是不是很感动?”周天禄躺在阴冷潮湿的草堆里对她眨眼睛,桃花眼一眨一眨的,风流缱绻,“云哥,我对你是认真的,自从遇到你,我就没出去鬼混过了!高鸣是以前的风流债,我现在喜欢的是你。”
    傅云英面无表情,俯视着吊儿郎当的周天禄,片刻后,她唇角微微一翘,“高鸣是有妇之夫,说到底,这事确实和你有干系,你不算太冤枉。”
    周天禄脸色变了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翻过身,不搭理她了。
    ……
    陆主簿在外面等傅云英,看她出来,迎上前,“怎么样?周天禄说了什么?”
    傅云英答道:“周天禄不曾和胡氏通、奸,他确实是被诬陷的,不过没有证据。”
    她知道真相,但周天禄死不承认的话,说了也没用。
    陆主簿眉头轻皱,和她交谈几句,去大理寺少卿那儿复命。
    夜里回到家中,傅云章把傅云英叫进书房。
    天气炎热,书房白天开窗通风,夜里蚊虫飞虫多了起来,莲壳在长廊角落里烧艾草饼子熏虫。屋里有股淡淡的香料燃烧过后的香味。窗外几丛美人蕉,阔大的叶片上附了水珠,月光笼下来,水珠滚动,偶尔闪过一道亮光。
    “你在大理寺看了许多案卷,觉得如何?”傅云章递了碗冰雪荔枝膏水到她手上,问。
    傅云英接过荔枝膏水,喝了两口,想了想,道:“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傅云章微笑,手里拿了把团扇轻轻摇着,“你要记住,不管是大理寺还是刑部,其实主要职责并不是破案。”
    很多案件非常简单,前因后果一眼就能明了,哪些案子证据确凿,哪些案子有冤屈,很容易查得出来。
    破案,难的不是找凶手,而是处理好案件牵扯各方的关系。
    比如高鸣这个案子,重点不在寻找真凶,也不在周天禄到底有没有教唆胡氏杀人,而是山西地方官员、兵部尚书、高御史、太子东宫各方势力在其中的利益纠葛。
    换句话说,哪怕知情人知道周天禄是冤枉的,但是为了扳倒周尚书,他们就是要坚持给周天禄定罪。
    “前不久浙江那边出了个冤案,刑部明明知道案情有疑点,还是维持原判,只因为当初判刑的人是沈首辅的得意门生,如今已经高居要职,如果翻案,牵动各方,可能引起朝廷动荡……”傅云章感叹一声。
    听到这里,傅云英心里一动。
    次日,东宫太监又来找她,传达太子的命令,这一次语气更强烈。
    她道:“倒有一个法子可以救周天禄,不过此事我不便插手。”
    小太监立马变了脸色,收起颐指气使之态,问她:“什么法子?”
    她靠近小太监,附耳说了几句,最后道:“这事最好由周家人出面。”
    小太监点点头,告辞去了。
    又过了两日,就在大理寺和都察院为周天禄的通、奸罪到底属不属实扯皮时,周尚书在上朝时告发高御史收受山西高家族人的贿赂。
    高御史立刻自辩,但周尚书早有准备,拿出这两天收集到的高御史收受贿赂的证据,将高御史驳斥得哑口无言。
    当一方理亏的情况下,情势立刻扭转。
    朝中大臣都开始同情周尚书。
    山西一派的官员和太子东宫的人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立马落井下石。
    最后皇上认定高御史胡搅蛮缠挟私报复周尚书,周天禄的案子也马上有了结果,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教唆胡氏杀夫,一切都是胡氏一个人所为,所谓通、奸之说也不可信,仍然维持原判。
    皇上知道这事扯来扯去没什么意思,也没有惩治高御史,只罚他几个月的俸禄,命他自己思过。
    周天禄无罪释放,太子很满意,周尚书也很高兴。
    可怜胡氏和高家一家人,都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用来陷害周天禄的棋子。
    周天禄从狱里放出来的那一天,问傅云英,“对大理寺和刑部失望吗?”
    她摇了摇头,回首望着朱红宫墙上方碧蓝澄净的天空。
    这只是开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各自的职责参考了相关文献,有小部分不符合真实历史。
    第107章 怀疑
    周天禄逃过一劫,周家人很感激傅云英的提点,下帖子请她前去周家赏花。
    周家有座荷花池,那莲种据说是千年古莲子发出来的,是京师一绝,翰林院的人每年盛夏都会去周家赏花赋诗,其中有几首诗流传很广,南北直隶的人都听说过。
    “其实都是骗人的噱头,那一池莲花不过是借了万寿寺的莲种罢了,也没有多好看。”
    赏花宴那天,周天禄亲自出来迎前来赴宴的傅云英和傅云章,路过荷花池的时候,指一指满池随风轻摇的菡萏,笑着道。
    傅云英漫不经心往池子里扫了几眼,周家的荷花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岸边的假山堆叠非常独特,从远处看,刚好和粉白荷花交相辉映,穿插错落,疏浓点缀,很有山水画的意境。
    宴席就摆在临着荷花池的水榭里,四面槅扇全部取下,荷花荷叶长势泼辣,花朵都挤进水榭里了,坐在最外边的人抬手就能摘几朵荷花。坐在水榭中吃酒,眼中看到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闻着风中送来的荷花淡淡的清香,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就是吃粗茶淡饭也显得高雅,更别提周家的菜肴既精美又合了时节,都是应景之物,在座的人吃了几杯酒,诗兴大发,纷纷联诗,水榭中气氛活跃。
    他们来得晚,前厅已经坐满了人,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十分热闹。
    傅云章刚露面,就被同年拉过去,说他来迟了,要罚他作诗。
    他笑了笑,没有推辞,先吃了杯茶,片刻功夫,已经酝酿了一半,却不肯立刻吟出,余光看到傅云英趁众人注意力在他身上时悄悄挑了个角落坐下,才一句一句念出。
    众人一边听,一边命赞。
    不远处,傅云英暗暗松口气,还好有二哥在前头顶着,不然这会儿被拉着不放的就是她了。
    她坐下后,旁边的人过来同她攀谈,免不了要吃几杯酒,她客气了几句,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善饮,让旁边梳高髻、执琉璃鹤首壶、做古时仕女打扮的丫鬟给她换上清茶。
    同桌的人对望一眼,知道这位大理寺司直不喜欢嬉皮笑脸,硬逼着他吃酒他真敢当面落你的面子,没有强求。
    这可是霍指挥使的人,又是从东宫出来的。
    听说他在大理寺埋头整理案卷期间,不声不响将去年积压的数十个有疑点的案件全部打回刑部,惊动整个三司。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哪管谁对谁错,事情出来,先维护各自的下属再说,为此吵得面红脖子粗,差点在左顺门前打起来。后来还是阁老发话,命刑部和大理寺会同核查案件,两边人看吵来吵去最后苦差事还是落到自己头上,只能和解。
    经此一事,傅云这个名字算是出了回风头。
    尤其是刑部的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想给他一个教训。可傅云作为司直,初步审核卷宗时非常仔细,他打回刑部的案子确实是证据不足或者证词中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不予通过的理由很充分。
    刑部的人理亏,只能自认倒霉,碰到这么一个较真的主,这主背后还有人撑腰,除了认栽以外,别无他法。
    傅云英察觉到其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得罪,也不特意交好,客客气气,生怕被她惦记上,有点敬而远之的感觉。
    她很满意这种现状,保持距离就够了,用不着亲亲热热,反正大家都是面子情。表面上一个个称兄道弟比谁都亲,真出事的时候,不落井下石就是很厚道了。
    傅云章那几桌时不时传出一阵哄笑声。
    这种宴席,翰林院出来的那几位一向都是焦点,他们吟诗作赋,卖弄才学,彼此唱和,其他人甭管听不听得懂,跟着点头吹捧就行了,谁让这帮人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呢!
    傅云英不苟言笑,没人硬拉着她附庸风雅,她吃了几筷子的荷香烧猪头肉,觉得周家的菜还挺好吃的。
    不觉多夹了几块,旁边香风细细,一道温柔和婉的声线响起,“这道菜配着卷饼吃更有风味。”
    她一怔,抬头看一眼,一名穿桃红色刺绣双鱼戏水纹褙子的美貌女子站在他身侧,里头交领袄,底下系马面裙,鬓边珠翠簪环,眉如远山,鼻腻琼脂,五官算不得多好看,但袅娜柔媚,弱不胜衣,微微一个笑容,似春雨中微微打颤的娇艳花朵,我见犹怜。
    显然,这是个欢场女子。
    傅云英皱了皱眉。
    女子微微抬起手,一双手如柔荑般细嫩娇柔。雪白纤巧的指尖托起一张蝉翼般的薄饼,依次加上青绿色的细葱、淡褐色的酱,再夹几块肥瘦相间的猪头肉,卷好,呈到傅云英手边。
    她没接,望一眼左右,发现同桌的人都眼巴巴望着她身边的女子,一脸痴状,有几个平时和她打过交道的人朝她挤挤眼睛,神色暧昧。
    周家的宴会竟然还请了歌伎。
    傅云英知道在外应酬早晚会碰到这种场景,但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她不接递到面前的碟子,那女子倒也不尴尬,嫣然一笑,道:“奴家不知大人的口味,莽撞了,大人勿怪。”
    几句话说出来,在座的各位骨头都酥了。
    有人怜香惜玉,忍不住嘲弄傅云英,“傅司直年轻,哪里见过这个。”
    暗指傅云英没见识过风月,不解风情。
    大家都笑了。
    他们笑他们的,傅云英不予理会,等他们笑完了,朝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道:“吴大人这么说,那就是经验丰富了,想必吴大人一定常在此间行走,我自愧弗如。”
    她这哪里是羞愧,分明是讽刺吴大人。
    吴大人脸色一僵。
    那歌伎名叫苏玉,是京师最近艳名最炽的歌伎,不知多少朝廷大员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她今天来周家为席上各位大人助兴,周天禄特意交代过她务必小心伺候好傅司直,她这才主动献殷勤,不然她哪里会理会一个品级才七品的毛头小子!见这位年轻俊秀的司直竟不搭自己的茬,如此大煞风景,面上笑意盈盈,其实心里早恼了,找了个借口,抬脚走开,和旁边几个翰林说笑起来。她虽不认字,但翰林们也不在乎这个,光看她笑,就忘乎所以了,哪还管学问上的事。
    耳边传来几声窃笑,在座的男人们低声讨论苏玉。有的人曾和她一度春宵,告诉旁边的人,“此女妙不可言,摸上去,没有哪一处不是滑溜溜的。”
    周围的人心领神会,笑得猥琐。
    “那把小腰掐起来,啧啧……”
    傅云英没什么胃口了,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席。
    那边傅云章遥遥看她一眼,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含笑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