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扬掌中的血渗入生死剑。
陆西泽觉得薛舒扬的状态不对, 很不对, 就像走火入魔前夕。
如果这时候太过刺激薛舒扬, 薛舒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修为到了大宗师境界, 陆西泽才感觉出薛舒扬如今的水平到底有多高。比起他这个一下子飞跃到大宗师的半吊子, 薛舒扬的实力是扎扎实实得来的。
也就是说, 薛舒扬依然比他强很多。
听到薛舒扬的话, 陆西泽陷入沉默。他确实想过,等实力够了就把薛舒扬踹开,甚至杀死薛舒扬。现在他也可以喊来其他人, 让薛舒扬横死当场。
可没有人有把握把这样一个高手留在这里。
只要薛舒扬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逃脱,都将会让陆家遭逢灭顶之灾。
陆西泽顿了顿,唇畔出现了一丝笑意, 两个笑窝天真可爱, 仿佛不明白薛舒扬在说什么。他仰头对上薛舒扬的目光,微笑着说道:“师父您在说什么呢?”
薛舒扬松开了生死剑。
他定定地看着陆西泽, 像是想把陆西泽的笑容铭刻心底。眼前这个少年是狡猾的, 并不愿意一下子给他宣判。
可比起被当场宣判, 这种狡猾的回应依然让他松了口气。
他看中的小鬼果然是聪明的。
在有绝对的把握把他的性命留下之前, 绝对不会轻易对他动手。
薛舒扬喊:“陆西泽。”
陆西泽心脏一颤。
第三主峰内一片静谧, 只有他们两个人静静对峙。薛舒扬手掌上的血沿着手指往下流,一滴、两滴、三滴, 一下一下地在地面晕开。
薛舒扬却像感觉不到痛楚一样,定定地注视着陆西泽, 目光专注得像是在看着自己最宝贝的宝物。
陆西泽回视薛舒扬, 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与防备。
对上陆西泽明亮的双眸,薛舒扬感觉心中涌上无限的痛楚。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陆西泽不必这样。陆西泽不必活得这样辛苦,不必自己把责任往身上揽,不必做那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这样一双眼睛,应该永远神采飞扬。
他的陆西泽,应该活得比谁都快意,活得比谁都快活。
薛舒扬突然说:“我来陆家,是有目的的。”他缓缓开口,“我小的时候,家里遭了意外,只剩我一个人活下来。是有人救了我,从此我投入了那个人门下。他患了重病,连我都看不出是什么病,但是时刻都有性命危险。传言陆家有个丹方可以解决这种病症,我就潜入陆家想找到那个丹方。”
陆西泽没想到薛舒扬会坦言相告。
这是真的想倒向陆家这边,还是为他准备的又一个陷阱?
陆西泽说:“那你找到了吗?”
薛舒扬说:“没找到。”
陆西泽平静地问:“那你想怎么办?”把陆家毁掉,更彻底地翻找一遍吧?
陆西泽的了然和陆西泽的疑问都写在了脸上。
薛舒扬心脏一缩,蓦然明白过来:陆西泽果然什么都知道。
所以,陆西泽在和他上-床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薛舒扬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有些艰难。
这不仅仅是被逼迫着成为“炉鼎”。
他这个把陆西泽当成“炉鼎”来采补的人,还对陆家怀有恶意。如果陆西泽早就猜到了这一切,却还能这么平静地面对他——
那代表着陆西泽已经独自战胜了痛苦和绝望,收起了愤怒和恐惧,试图以最小的代价解决陆家遭遇的危机。
即使代价是让他当“炉鼎”被人采补。
薛舒扬哑然。
他定定地望着陆西泽许久,才说:“陆西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既然薛舒扬能开诚布公,陆西泽自然也能。
陆西泽说:“在那场意外之后,我开始陆陆续续地做梦。梦里我经历了一个非常真实的未来,”他仰头看着薛舒扬,没有放过薛舒扬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在那个未来里,陆家被毁了,仙灵山也被毁了,人间生灵涂炭,遭遇巨大的劫难。我被你所救,渐渐对你产生依赖。”
薛舒扬一顿。
这样的未来,是很可能发生的。至少在这段日子里,他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
“就让陆家被毁掉吧。”
将陆家毁掉,让陆西泽变得孤苦无依,从此只能依赖他。
这种疯狂的想法时不时会占据他的大脑。
连薛舒扬自己都不敢置信。
即使身处邪道,他也一直自诩与邪道绝不相同,从不与那些家伙同流合污。可他却对陆西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想为了独占陆西泽而毁掉陆家——
只是真的那样做的话,若是有一天陆西泽发现了真相,他们之间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就像现在这样,陆西泽发现了他所有的龌龊心思——
他们之间还有“未来”可言吗?
薛舒扬像是被浇了一盆雪水,浑身冰凉。
薛舒扬喉咙沙哑:“然后呢?”
陆西泽说:“一直到被你一剑刺穿胸口,我才发现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他的语气带上了点儿不甘,属于“他”的不甘,“所以我死了,在死之前我发誓,永生永世都不再与你相见。”
薛舒扬说:“不可能!”
陆西泽一顿,说:“我是‘人皇’。”他语气淡淡,“‘人皇’之所以是‘人皇’,正是因为他们能预知劫难。”
只是他比较没出息,所预见的劫难竟是“自己”愚蠢的死亡。
“自己”蠢就蠢在,居然相信了眼前的薛舒扬。
现在薛舒扬向他“坦诚”,他已经分不出是真是假。
他想相信薛舒扬,因为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如果薛舒扬能够彻底倒向陆家这边,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不过薛舒扬为什么要倒向陆家?
薛舒扬自己也说了,“那个人”对他有救命之恩,在他最危险、最脆弱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对于这样一个恩人,薛舒扬怎么可能恩将仇报?
人心里总是有亲疏远近的,对于特别亲近的人,即使对方满手鲜血你也许也不会心生排斥,反而还会为了他拿起剑、为了他让自己也手染鲜血——
比如薛舒扬这么冷漠的一个人,却为了“那个人”而潜入陆家这么多年,忍受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找碴和寻衅。
总不会因为和他上了床,薛舒扬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将“那个人”对他的救命之恩抛诸脑后吧?
陆西泽平静地望着薛舒扬,眼底没有多少情绪。
没有梦里的恨意,没有梦里的不甘。
也没有梦里的爱和信任。
薛舒扬说:“我不可能会做那样的事。”他连陆西泽稍微受点伤都不可能忍受,怎么可能亲手把剑刺入陆西泽的胸口。
薛舒扬不管陆西泽手中的生死剑,伸手将陆西泽拥入怀中。怀里的人那么小,仿佛随时会消失。明明已经是大宗师境界,陆西泽看起来却还是那么脆弱,尤其是当他把陆西泽抱在怀里的时候——总没有多少真实感。
薛舒扬说:“我绝对不可能那么做。”光是想象那样的画面,他就完全无法忍受。陆西泽呢?在梦见了那样的“未来”之后,陆西泽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吧?
在梦见那样的未来之后,陆西泽敛起了爪牙,小心翼翼地试探、戒备着。从前他被所有人宠着,做什么事都肆意飞扬,面对他时也从不曾畏怯,反而每天都来挑衅他。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永远那么骄傲又自在。
那样一个少年,不得不收敛性情,处处小心、步步为营。
薛舒扬将陆西泽抱得更紧,感受着怀中人温暖的体温。
他难以抑制地想到,如果陆西泽所说的一切是真的,如果怀中的躯体一点点变得冰凉,如果怀中的人真的用鲜血和性命起誓永生永世不再与他相见——
他会发疯的。
他一定会发疯。
他会上天入地,把怀中的人找出来。
可若是誓言成真,他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他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寻觅一世又一世,痛苦又寂寞地度过无数个日夜。
他会发疯。
薛舒扬紧扣住陆西泽的腰,仿佛想将陆西泽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虽然不曾真正经历,他的心却止不住地颤抖。那种痛苦寂寞太过真实,就好像他真的已经经历过一样。
令他一刻都不想松手。
薛舒扬说:“如果再也找不到你,我也许会将整个世界都毁掉——毁掉这个世界,再毁掉下一个世界,直到找到你为止。”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疯狂的感情,可在陆西泽说出“永生永世不再相见”时,脑中某个闸门一下子被冲开了,“别人怎么样,我都不在意,只要能找到你就好。如果老天听到了你的誓言,帮你从我眼前逃离,我会让老天把你送回我的身边来——”
老天又什么样,他不在意与天相斗。
薛舒扬认真的语气令陆西泽浑身一颤。
薛舒扬说:“我很可怕对吧?”他亲吻着陆西泽的额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但是如果你真的离开了我,这个世界与我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更没有野心。”
陆西泽有些茫然。
薛舒扬说:“即使你现在让我杀死‘他’,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陆西泽说:“你——”
薛舒扬脑中渐渐清明,冷静地说:“‘他’救我,不过是为了我能为‘他’所用而已。若说是救命之恩,我这些年为‘他’和‘他’手下的人炼制的丹药也算是还了。我从来不曾想过要效命于‘他’,即使‘梦境’再怎么暗示,我也没有向‘他’表过忠心。‘他’的一些做法是我无法接受的,我虽然不会去阻止,但也绝对不会插手。”
陆西泽沉默地听着。
薛舒扬说:“但是最近,我确实常常想帮他毁掉陆家。”
陆西泽猛地抬起头,防备地看着薛舒扬。
薛舒扬坦然说出自己心中的可怕想法:“这样的话,我就能永远地独占你了。”
陆西泽说:“你敢!”
薛舒扬说:“从此以后你只能依赖我、信任我、乞求于我,你会乖乖地听我的话,让我帮你报毁家灭门之仇。”
陆西泽握紧拳头。
薛舒扬抓住陆西泽的拳头,一点一点地将它掰开,紧紧地扣住陆西泽的十指。那么细,那么长,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折断。
薛舒扬说:“我不敢。”
陆西泽注视着薛舒扬。
薛舒扬说:“我很想这么做,可是,我不敢——因为那样做的话,你会恨我。”他与陆西泽对视,目光幽邃而诚挚,“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