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他依旧淡颜静笑,徐徐而道:“年少生狂,嫉俗愤世,那一年我甩头去后,便远赴了塞外,七年飘泊,居无定所,历经世事,看透繁华。七年光阴磨去我一身戾气,满心浮躁!这边闹水涝的时候,我人正在塞上,本就打算着回来瞧一眼,凑巧扬叔一道道飞鸽急件催我回……
“我心一急,行的仓促,以至于手上未带足银子,虽说还是帮着乡亲们重建了家园,添置了的暖袄,储备了来年的种粮,却再没银子去整治根本!根本不治必留后患,那自然不是长久之计……
“历来天灾最无情,欲要永享太平,就必须一劳永逸治根本;欲治根本,就必须兴水利,筑坝截流以自救;欲兴水利,就必须动银子,无银便是空想……
“扬叔经营的四方楼在这些年里倒是积了些家底,只是那点银子早在水涝来时全接济给了贫民百姓,我则把所带的银两全用在建房进粮上了,几个友人又是塞外人,于此人地生疏,本想往回取银子,又嫌一去一回太费时候,远水解不得近火,而这事又刻不容缓,深秋初冬之季的,如若不尽快治好隐患,待到春潮再来,万一再有洪涝,先前做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就为这事,我着实头痛了好几天,就在一筹莫展之时,先生来了……”
他将自己的伤痛极平静的一笔带过,着重提及了三年前的水祸,但,恬定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头痛之状。
他没说的事,当初若没有叶先生,他也另有法子弄银子,不过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当真不想走那一步――一旦与那边再度有牵扯,恼心的事就会接踵而来,所幸叶先生帮他省了不少麻烦!
他心里转着这样的心思,依灵当然不知,虽对他含糊带过的过往很好奇,倒也没有追问,隐约中,她能猜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她的父亲是出名的赛孟尝,平日里乐善好施,路遇不平自会当仁不让站出来施以援手。
“可是父亲与你素不相识,怎就这么巧碰上了?”
他们慢步出了庙门,松香木门外是广袤的田野上;已近三竿,一阵阵略嫌躁热的秋风拂动,碧绿苍翠的树木悠闲的摇头吟唱,几片落叶飘飘悠悠,如跳动的精灵,轻盈的停偎到她罗裙上;临水而立,眼前波若金鳞,背后是涛涛碧油的稻浪,她侧望着他静待后话。
“也许是缘份……”
更大的可能是有人在算计!
这话,他没说,一味的浅笑微然,伸了手轻轻为她拂去沾衣的落叶。
在他的侃侃而述中,她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一日,重仁因为工程的银两没有着落,心情烦躁,在新郡城临河的酒楼内吹笛自娱;正巧父亲押着一船货从市河轻过,倚坐船头看流水潺潺而过,忽有悦耳激怀的笛飞扬进九霄云纱。父亲是雅士,自会闻音识人,寻声上岸后,与酒楼雅室内识得了一卓尔不凡的布衣男子,那人便是方重仁。
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他们一见如故,把酒畅谈,酒过三巡,得知了重仁的难处,父亲二话没说,作保担险为之凑合足了银两,得让截流工程顺利进行,再后来,父亲慷慨解囊鼎助村子修筑水库,萍水相逢的两人腥腥相惜,引为忘年之交。
“先生了不起呵!且看今世,宦官当道、外戚把权,内忧外患,民生艰难,先生却以一介儒商忧万民患天下,侠肝义胆散千金,济清贫,实令我等叛逆之人肃然起敬!此生能结识于先生,是重仁毕生之幸事……”
君子之交可淡如水,亦可深似海。
他对父亲赞啧不已,并不仅仅父亲帮了他,更因为知音难求。
是,父亲是个奇男子,行商守信,为人重义,心若清风明月,深受平阳城民敬重,父亲的至交于谦于伯父曾云:景闰若能为官,必能福泽一方百姓。
但,父亲深知官场凶险,非人力所能左右,断然拒绝涉足仕途,令于伯父嘘吁扼叹不已。
待她亭亭玉立后,曾问何故,父亲回答的闪闪烁烁,后来隐约知悉父亲拒不为官和母亲章氏的身世颇有渊源。
“爹爹心怀慈善,不愧其远播于外的善名!”她微笑,以有这样的父亲为荣耀!
“是,先生仁义,性情明爽,不虚盛名!初识时,他不问来历,以萍水之交助我成事,我便知遇得了一个真男儿,如此恩义重仁自是铭记于心。再见面时先生又出重资助我筑水库,临别之即,更赠馈以玉饰。家传之物,倾城无价,我本不敢接受,然先生非要赠下,说是当作相识一场的信物,再三思量后我只得惶然受之,无言以谢而恭然承下一诺:大恩不言表,他日有用,甘为先生赴汤蹈火……”
一声低低的朗笑溢出薄唇,他的眸里忽来一片意味深长的温润:“只是没想事隔多年后,叶先生找上我却是为招婿,所幸我一直无意婚配,否则就只能辜负先生一番深情厚意了!”
事情的曲直终于昭然天下,是一句承诺换得这段姻缘吗?
想那三年之前她年初及笄,所以父亲赠了玉饰而未提婚事,之后花费几年功夫遍用手段打听其背景,终因身体每况愈下,力不从心而不了了之,后病榻临终,唯有孤注一掷委以全部信任,挟恩以报谋得这个佳婿――
一想到,依灵背脊上不觉一阵阵发麻。
“你……你是为了报恩才答应爹爹娶我的吗?”
种种迹向都在表明他娶她就是为了报恩!
这真是一个极不错的理由。
但,她为什么突然觉得不舒服了呢?
重仁微微一怔,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笑,不答。
她偷偷打量他!
一定别有原因的!
因为他盯视的眼神又开始深邃起来,一寸一寸的在她脸上来回巡视,像是在找寻什么?又像回念什么?
心无端的发凉,她叹息着抚上自己的面额,难道是这张脸博了他的注视吗?
自己即便有些颜色,但他却不是爱色之人!
“你,到底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在想什么!琢磨着你究竟想从我嘴里探听什么?”
他轻笑拉她往稻田间的泥径走去,脚下是又松又软的草丛,踩上去沙沙的作响,时有在田务农的村民远远打来招呼,他都淡笑的应着。
一路默默而行,一路野花映目,相携于清风送爽、与人无争的田园,她心却怎么也欢腾不起来。
他好像觉察到了什么,终于回过了头,一把揽上她的纤腰,低低一笑,轻叹一句:“唉,傻丫头,我做的难道不明显么?”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她心跳如鼓,既期待又悸惧!
他淡淡而笑,唇角轻扬,说:“因为是你我才娶,若不是遇到了你,我终生不娶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