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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驱逐境外(上)
    “没想到上官公子也在这里。”
    穆远向上官透他拱了拱手。月夜之中,他和上官透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是刀锋切出的黑,一个是月色轻抹的白。俩人身上都散发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势,这小小的房间一时显得有些拥挤。上官透朝穆远回了个礼,便一直盯着雪芝。只是,先前的柔情蜜意都已烟消云散,他神色相当复杂:“失礼,开始并未相信重姑娘。”
    雪芝没忘记发生在楼下的事,不敢正眼看他:“没事。”
    “我有事,先行告辞。” 上官透顿了顿又道,“重姑娘,我将归第数日。你若有事,可到长安太师府找我。”
    被穆远逮了个正着,雪芝心情很乱,并未留意到上官透忽而改变的称谓,只点点头,目送他离去。接下来,雪芝抬头看看穆远,只见他一袭修身黑衣利落凌厉,宝剑高挂腰间,长剑垂至膝后,愈发显得腿劲瘦而长。穆远是不善言辞,亦不张扬,外人看不出个所以然,但习武之人都知道,这样的站姿与身材,出手十拿九稳,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雪芝赌气地坐到桌旁,拨弄着干蜡烛的烛芯:“穆远哥来这里做什么?”
    落梅风过,轻拂他光洁额前的刘海,他的双眼幽黑似夜,深不见底:“宫里出了一点事,我特地前来通知少宫主,请暂时不要回去。”
    雪芝手中的动作停下来:“出了什么事?”
    “要说的便只有这些。再隔几个月回来,说不定长老他们也已消气。”穆远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递给雪芝,“这些钱应该够少宫主撑一阵子,若有困难,随时捎笺与我。记得不要用真名,切勿提到有关你身份之事——”
    “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
    “不必多问,不是大事,我会想办法处理。先行离开。”穆远走到门口,又低声说道,“对了,上官透这人……罢了,此事少宫主比我有分寸。”
    雪芝还未来得及说话,穆远已拉开房门。而门外居然站着个人,把他们都惊至哑然。
    “不是大事?”宇文长老一步步走进来,双手放在拐杖上,“《莲神九式》遭窃,还不是大事?”
    百年来,江湖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地狱阎殿,人间重火;神乃玉皇,祗为莲翼。”这十六个字足以奠定重火宫在门派中的地位,也足以奠定武林至邪武功 “莲翼”的地位。“莲翼”由《莲神九式》与《芙蓉心经》两本秘籍组成,修其一重便可成一等高手,修其三重便是凤毛麟角,修其五重便可雄霸武林……只是,修此二邪功,需手刃至亲至爱,受到极大精神重创,突破内在极限,以追求身心合一的武学极限。《莲神九式》一直都在重火宫内,是重火宫的至宝,亦是重火宫的灾难。
    顷刻间,断烟入屋,便是长久寂静。临冬晚风震得文窗绣户砰砰响,枯树折腰,画船抛躲。雪芝一脸不可置信:“这如何可能?《莲神九式》一直锁在重火宫最深处,加了那么多重机关,还有诸多人防守,怎可能……”
    “如何不可能?”宇文长老打断她,“在你出离这几天时间,我们出动半数人手出去找你,有人乘虚而入,守门弟子尸骨无存,《莲神九式》还在原处,但以前其有文字的一面是朝北放置,现在变成了朝南,显然已被人动过。即是说,这人已经盗走了秘籍内容。”
    “《莲神九式》原秘籍不是雕刻在琥珀上的么?不浸水看不到内容,这人又如何得知?而且,有时间去抄秘籍,为何不直接把整块琥珀都带走?”
    “那么大一块琥珀,你以为带在身上不易被人发现?”宇文长老有些愠怒,“重雪芝,你身为重火宫少宫主,却违反了重火宫门规,原应被废除武功,挑断手脚筋。但穆远签下契约,愿终生效忠重火宫,以代你受罚,这事便算了。”
    雪芝看了一眼穆远,却见他还是坦然无事的模样,心中愧疚至极,上前一步:“我会回去。”
    宇文长老半侧过头,面无表情:“你的所有衣物,我都让丫鬟放回了房间。”而后,他无视雪芝的见招,自行离开。
    雪芝追出去一截,又倒回来,背脊发凉道:“穆远哥,宇文长老是什么意思?”
    穆远欲言又止,看着别处,才缓缓道:“刑罚已经免除,但是你……不能再留在重火宫。”
    重雪芝不相信。两天后,她硬着头皮,回到重火宫。不过这一回,不管谁看见她,都未再和她打招呼。再过几天便是春节,重火境内却凄寂荒凉,连落叶都不剩。从小便听说,重火宫过去有被逐出师门的宫主和少宫主,但她如何都不会料到,自己会是其中一个。她不相信。她没有回房,而是直接去了长老阁。得到应允进入阁中,她看见宇文长老坐在窗旁,抬头纹深烙面上。他眼睛一年比一年灰暗,已写满了撤瑟的色彩。雪芝知道,宇文长老也是十来岁便入了重火宫,跟随着当时的宫主,一直到她,已经是第四代。雪芝走过去,跪在地上。宇文长老依然靠在椅背上,翻看书卷,无动于衷。
    “对不起,我错了。”雪芝大头一招认错如此干脆,头也埋得很低,“长老,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功,再也不离开重火宫,再也不会擅自和外人打交道。”
    宇文长老头也没有抬:“现在再来说这些话,太迟。”
    “求您。”雪芝磕了个头,一直没有抬起来,“我从小在重火宫长大,这里便是我的家。离开这里我哪里也去不了。请念在雪芝年幼,再给雪芝一次机会。”
    宇文长老的声音如枯叶扫地,唯剩沧桑:“你还是没有弄明白自己的立场。重火宫不是避难所,也不是给小丫头玩闹的地方。其实,这并非你的错。要怪,只能怪重莲命不好,连个儿子都没有。雪芝,于私,我一直把你当孙女看,于公,这么多年难免要对你苛刻,其实一直矛盾,心中万般愧怍。因为我和一般的祖父没甚么不同,在我看来,女儿,生来便应当被疼爱……唉,不再赘言。你不是向来惭高鸟、愧游鱼么,从现在起,你已自由。”
    “不!”雪芝用力摇头,“我会把武功练好,现在便去修炼《莲神九式》,不一定能够超越爹爹,但是一定会变得很强,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宇文长老挥挥手:“不必多言。你爹就算活着,也不会希望你修这邪功。我已愧对重火宫,不能再愧对莲宫主。你收拾收拾,早点离开罢。”
    雪芝在长老阁跪了一个晚上,宇文长老始终纹丝不动。她出去求其他长老,求师父,求诸多前辈,也毫无作用。甚至连仪式也无,她便这样成了外人。绝望之际,她回到房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离开。但刚打开门,便看到站在门口的穆远、四大护法,以及一些弟子。所有人的情绪都显得十分低落。雪芝还红着眼睛,却强挤出一脸笑:“都来给我送行了?”
    朱砂忽然扑过来,紧紧抱住雪芝:“长老们都太过分了!少宫主年纪还这么小,怎能受得住武林中的千磨百折?”
    “不经风雨,怎谙世事?”雪芝拍拍她的肩,“以后大家要在哪里碰面,可不要装作不认识啊。”
    海棠鼻子红红的:“自然不会。我们看着少宫主长大,不论辈份身份,你便像我们的亲生侄女一样,以后无论到哪里,我们都一定会照顾你。”
    琉璃道:“其实说良心话,今番根本不是少宫主的错。但没办法,重火宫素来门规森严……少宫主,希望你入了江湖,多多磨练学习,不要入一些不三不四的门派。”
    朱砂怒道:“到这时你还嘴贱!”
    砗磲递给雪芝一个包裹:“一些药丸和暗器。”
    雪芝收过那些东西:“多谢。”
    穆远也递给递给雪芝一个包裹:“这里面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你带出去再拆开。”
    “谢谢穆远哥。”
    对于穆远擅自签卖身契之事,雪芝觉得很不好受,但此时此刻她尚且自身难保,也说不出要报答穆远的话。而且,现在话说得好听,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笑着笑着,垂下头去,抹掉了眼泪。一时间,大家都陷入沉默。最后,在大家的护送下,雪芝走出重火宫,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然而,到半山腰时,她还是忍不住在瑶雪池附近停下来。雪芝的名字,便是来自于“瑶雪池”和“天蚕灵芝”,据说爹爹为她取这名字,是希望她像瑶雪池般沉着冷静,又如天蚕灵芝般不畏严寒。可是,她却哪一样都没能做到。同时,重莲的坟墓也在此地。雪芝放下包裹,在那墓碑前跪下来。墓碑上题着龙飞凤舞的大字:慈父重莲之墓。
    空气极冷,残叶被风卷起,毫无章法地在院中飞舞,落入池中,在碎冰水面上,荡下涟漪层层。这些年来,雪芝只要在宫内,便定会常来扫墓拔草,这一会儿,她又把坟旁的灰尘拂去,撕下衣料,蘸水把墓碑擦得发亮,轻声道:“爹爹,芝儿走了。云鹤固然有奇翼,飞至八表须臾归。待芝儿练好武功,扬名立万,定重回重火宫。”她重重地磕头三次,提着包裹,走下嵩山。
    雪芝一直不敢回头。身旁的景色在不断变换,而身后高山巍峨,石壁险峻分裂天貌,便是披霄决汉的英雄,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屹立不动。
    在山脚福德客栈住下,雪芝打开穆远给的包裹,里面装满了书,都是重火宫的秘籍:《九耀炎影》、《混月剑法》、《浴火回元》、《天启神龙爪》、《日落火焰剑》、《赤炎神功》、《红云诀》……几乎重火宫的重要秘籍都在其中。她才后悔以前没把武功学好,以后都没了机会。从小到大,面对这堆曾被她称为废纸破书的秘籍,她头一次有了如获至宝的感觉。把秘籍全部整理好,她又看到一封信。拆开一看,雄浑超逸的一行字出现在她眼前:
    少宫主,请先在福德客栈将息数日,待事务毕,便来会和。
    果然穆远哥是最关心自己的人。雪芝微微一笑,一时感动得差点再度坠下泪来。她把东西都收好,准备洗漱上床就寝。但她刚一转过身,余光瞥见窗外蒙灰中,有黑影闪过,当下不敢动弹,静观其变。隔了很久,她猛地拉开窗户,门外却除了枯树林,什么人都没有。
    雪芝长长呼了一口气,关上窗,却听到身后传来细微声响。她立刻回头,看到身后一个黑衣蒙面人,惊叫一声。
    但已来不及迎战。这人动作太快,快到她完全没有余地还手。那人迅速点了雪芝的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捂住雪芝的鼻口,朝她颈项刺去。雪芝皱眉,又叫不出声,几乎被吓晕厥过去。但匕首刺到她脖子时,忽而停下。那人眼睛一转,警觉回头。雪芝看到他眼角有几根鱼尾纹,应是个老者。然后,一高一矮两个的身影蹿出来。矮者跟黑衣人打了起来,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面孔,只听见乒乒乓乓几声,一只小手伶俐而狠劲地戳了数个空,在柜子上戳出几个洞。高者是个少年,身材略微瘦削,青衣轻便,散发,头发右侧混着紫缎编的几根小辫子。他背对着雪芝,手中把玩着什么,站在旁边,倒是悠闲。这时,墙上的几个洞边缘都染上液体,被腐蚀伤口般扩散。黑衣人也格外谨慎,出手处处不留情,招招有杀人灭口之势。这时,少年欢快地抬头道:“好了!”
    矮者发出女童般娇憨的声音:“动手!”
    黑衣人倒抽一口气,收回手掌,但没来得及。那少年不知朝他扔了什么东西,他惨叫起来,声音也是上了年纪。他捂住自己的手掌,足下轻盈地点了几次,跳出窗外,身影迅速埋没在黑暗中。
    “哈,逃了,我看你怎么逃出我的五、指、山!”少年跳起来,却被那女童捉住衣角,险些跌倒。他回头甩手,头上的辫子也跟着甩了甩,一个黏黏的小球跟着甩出来,迎面飞向女童。女童不紧不慢地闪身,小球又一次飞向千疮百孔的衣柜。只听见啪的一声,几只毒虫贴着衣柜,滑落下来,剩下大部分都附在柜子上,咔嚓咔嚓几声,柜子烂得比刚才还快。
    “圣母英明!”少年膜拜状,朝女童鞠了个躬。女童一脚踹上他的膝盖,他倒在地上。
    “也就只有你敢如此出手,老娘留你一条命。”
    分明是个孩子,说话却像个泼妇。雪芝眨眨眼睛,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她身高才到少年胸口,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肤色与寻常孩子不同,略泛晦青。至于嘴唇,便是整整两片靛青。她这模样看上去不可怖,但相当古怪。这时,这女娃无限婀娜地笑道:“是重火宫的少宫主吧?”
    雪芝不自在地抽了手,点点头:“你是……?”
    “哈哈哈哈哈,行走江湖,连我满非月都不认识,果真是个孩子。”
    满非月?这不是玄天鸿灵观观主的名字么?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年,他倒在地上,似乎打算耍无赖,不再站起来。虽说打扮和上次差别甚大,腰间也换了个比上次大了很多的葫芦,但这少年对她做的无礼之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再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娃,她终于想起来:相传满非月从小便练毒功,十二岁时不知服了什么怪毒,身材便再也没有长大,常使人想起《山海经》中身长九寸的靖人。于是,她得了个她相当讨厌的外号“青面靖人”。满非月十分在意她的皮肤和身材,总向往变成十□□的风韵少女,便更加努力地尝试解毒。后来毒是解开,她也早过了发育的年龄,非但不能长高,皮肤还变了个色。因此,在鸿灵观里,弟子都是男子,下人都是女童,还都是比她小的。一旦长得比她高,或者胸部比她大,都会被她毒死。
    雪芝留意了自己与她的身高差,打了个冷战。
    满非月走来,解开雪芝的穴道。雪芝按住自己被点穴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床上。满非月道:“重姑娘你放心,我只有戴了这个才会伤人。”举起另一只手,那只手上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都套了金属指甲套,颜色是金中泛青。光看两眼,雪芝都觉得自己已经中毒。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雪芝惝恍迷离道。
    “你被重火宫驱逐,在江湖上可没以前那么顺。”满非月指了指床上的秘籍,“这些东西还是收好。”
    雪芝有些惊讶。一般人看到重火宫的秘籍,都会如狼似虎地扑过去,但这满非月和那少年看到这些册子,就像看到了排泄物。也是,用毒之人与江湖侠客不同,他们要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既然会施毒,身手也不再这样重要。雪芝开始收拾包裹:“你为何知道我被驱逐?”
    “消息到我这里,总是比别人快一点。”
    “那刚才准备杀我的人是谁?”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满非月抬抬下巴,命令身边的少年,“丰涉,你替她看看有没有被伤着。”
    “好啊。”丰涉笑眯眯地走过去,在雪芝身边坐下,两只大眼睛睁得更大,而后捏她的腰,捏她的胳膊,敲她的背,捶她的膝盖。躲开雪芝凶狠的掌法,丰涉转眼笑道:“没有。”
    满非月道:“重姑娘,现在你打算怎么做?等你的情哥哥么?”
    “情哥哥?”雪芝想了想,忽然站起来,“不是的!我一直把穆远当大哥!”
    “呵呵,小女孩果然就是小女孩。”满非月走过去,分外同情地握住雪芝的手,“你情哥哥的目的已经达到,又怎会来找你?”
    “你是救了我一命,但也不能诬陷穆远哥。”
    “是,是,是我诬陷他。不知重姑娘可有兴趣加入玄天鸿灵观?我在英雄大会上或许拿不到第一,但是整个天下真正能打倒我的人,五个指头数得出来。”
    雪芝深思良久,给了最安全的答案:“我……我再考虑几天。”
    “使缓兵之计么,一点也不干脆。你以为几天之后,你的情哥哥便会来?”
    雪芝满脸通红:“知、知道,明天早上答复你总好?”
    “很好,明天早上我来找你。”满非月说话温柔了很多,还带了些风情,回头看一眼丰涉,“涉儿,我们走。”
    雪芝决定先去长安,投奔司徒叔叔。三更时分,她背着包裹,偷偷从客栈后门溜出,摸黑在马厩偷了匹马,加鞭逃出登封,朝西北方逃去。连续赶了几个时辰路,晨曦亦露出一角。前夜受惊过度,雪芝感到筋疲力尽,放慢速度。眼见长安城门已进入视野,她跳下马,揉揉已经快失去知觉的屁股,准备牵马走。但她觉得身后有人,再回头一看,心脏几乎跳停——丰涉正站在她的身后,笑盈盈的看着她。她指着他道:“你……你为何会在此间?”